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讨人 ...

  •   夏末秋初,新买的讨人来了,还是那五爷带着,竹竿样细溜溜的身材,一件半新不旧的旗袍穿在身上,空落落的,更显得骨瘦伶仃。妈拎着她的领口转了一圈,那丫头像纸糊的一样差点跌跤。

      我和翠芳躲在门后头抿着嘴笑,见那丫头也不敢说话,问了几声,才蚊子似的嗡嗡答了半句。翠芳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安然看热闹,一双眼,亮晶晶的一直含笑。

      “这也有十五?五爷您也太能说了。”妈撅着嘴啧啧叹道:“这样货色么,可淘得出来?”

      五爷自坐在椅上,手里搭着一支香烟,笑眯眯道:“秦妈妈客气了,你这儿什么样的姑娘淘不出来?打几顿骂几顿么,蛮听话好用了。”

      “听话那是其次,总要有点底子,你瞧着身板瘦得,这脸孔长得……”妈把那丫头几乎掼到五爷面前,五爷一口烟喷出来,呛得小丫头直咳。

      “这什么年份?外头兵荒马乱的,你以为都像上海这么太平?这样的么瘦虽然瘦,藏在里头的眉眼俊呐,你要舍得下本,好好养个一年半载,规矩么也会了,模样也出落了,再瞧瞧这价钱,蛮划算的了。”

      “您可真会说……”妈妈依旧拎着那丫头上下打量,五爷斜着眼睛瞧了一回,插嘴道:“你不要么别人要,我这就带回去了。”

      “别!”妈顺势将小丫头拉到身后,吩咐楼下的三姐儿道:“你带她下去,洗洗换换,那身衣裳不要了,头上多揉几道,瞧那一头的头虱,吓人的咧。”

      五爷咧着嘴一笑,起身道:“秦妈妈好眼力,难怪这儿的先生们都是上海滩有名有姓的红倌人。往日么也不得空,今天好好舒坦舒坦,也让个倌人陪陪。”

      我与翠芳不由得往后一退,厌恶皱眉,正不得法子脱身,外场伙计扬声唤道:“翠芳先生出局。”

      “谁叫的?在哪儿?”

      “迟少爷,三里弄齐江楼。”

      翠芳凝神一想,笑向我道:“局么,你代我去。”
      “叫你的,我去多没意思。”
      她抿嘴一笑,整了整衣裳,翩然下楼,“我去应付这五爷,迟少爷那儿,你就说我有局,能赶就赶过去,不能就改天吧。”说着又一顿,吩咐自己的大姐儿巧菊道:“你也跟着宛芳先生去么。”
      我了然一笑,想推也没法子了,由得阿金与巧菊替我梳了回头,又叫了辆车,两人一道同去,三里弄不远,穿过两条巷弄,也就瞧见齐江楼的金字招牌,才上楼呢,听见包间里迟子墨嚷嚷道:“老半天也不来,扫兴!”
      “先生么,自然骄矜些,我那时候就说,你找个幺二蛮好的了,又会奉承,又不拿架子。”

      “野鸡不是更好?”我说着掀帘而入,倒是满屋子人,连赵之谨、陈如理、李从益都在,并几个面生的客人散坐于屋内。

      “随叫随到的,又方便又实惠。”我说着进屋,屋里的人都笑了,赵之谨起身让座道:“好话么都听不见的,就是坏话容易入耳,宛芳来得不是时候。”

      “我哪晓得什么时候才是对,什么时候不对,既然来错了么,我回去就是了。”

      “慢着慢着……”迟子墨上前一把拽住我,又是弯腰又是作揖,赔笑道:“平常除了一夫,请都请不来的,今天来得正好,谁又说不对了?”

      我笑着坐下,因问道:“姐夫怎么不来?”

      话刚落么,迟子墨哈哈笑了,连几个熟客也不由笑道:“虽不是只出一夫的局么,到了哪儿都惦着一夫,倒像只做他一个客人了。”

      “只做一个客人的么也有,可不是我,像金莺实实在在只有李二少一户客人,对不?二少爷?”我转向李从益,他展颜一笑,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翠芳可好还来?”迟子墨问了句,又向巧菊道:“你们先生倒躲懒,让宛芳来么,自己清闲。”

      “翠芳先生偏巧连着二、三个局,她说了,能赶么要赶过来的。”巧菊才说完,一旁不相识的客人便道:“倌人么,你不上心么巴结得要死;等吊起胃口来了么她又比谁都忙了,请三次未必来一次的,欲擒故纵啰,是堂子里惯用的伎俩。子墨,你自己算算开销了多少,可入得床帐了?”

      迟子墨直摇头,笑叹道:“把势场里,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之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赵之谨笑接了句,一双眼,缓缓看向我,也有些灼灼光彩。
      不晓得怎么了,平日话蛮多的,今天倒喜欢静静听他们说。这时候么,席间又只有我一个倌人,众人乐不起来,依旧谈些生意世道,也和五爷说的一样——外头兵荒马乱的,上海倒是块宝地,依旧歌舞笙平。

      “北平都不成了,浩浩之气只剩一息尚存,这时候萧条得,只有天桥底下比从前还热闹——不得已卖手术的人多了,要饭的也多了,可有钱人不都来上海南京了么。”迟子墨说起北平未免兴奋,叙叙道:“可惜了那些个大宅子,主人跑了,强人占了,几番下来,面目全非。”

      “旁人的兴衰么,想管也管不来的,就是子墨你么,不也在上海置地发家了,明园那可是多少人候着都候不着,这回可归了你了。”陈如理接道:“从此大家有个去处,蛮好的了。”

      “那园子还有多一半没付清呢。”迟子墨说着皱了皱眉,摊手道:“还要各位多照应生意才是。”

      我听在耳朵里,留了个心眼,试探道:“迟少爷家大业大,哪里在乎这几个小钱?要真没有么,也不会天天叫翠芳的局。”

      说得众人一笑,也起哄道:“正是这道理,子墨客气了。”

      这时候小菜上了头一道,不过是些花生虾米,八个小碟儿刚齐,迟子墨吆喝道:“本来今天没事儿,大家共聚,怎可无酒?来来来,都满上!”

      青花瓷的小盅,各倒了满杯,因是白日,天气闷热,我无心吃酒,趁他们举杯之即,悄悄递给身后的阿金,仰面干了,这才以空杯示人。

      正巧落在迟子墨眼睛里,他要说我么,赵之谨已向李从益道:“你和金莺先生到底怎么说?这样吵吵闹闹的终究不是回事。”

      这一打岔,迟子墨也忘了根究我,定睛向李从益。李从益吃了口酒么脸上就红,这会儿要说不说,半晌叹得口气。

      我不禁气来,嘴快道:“从前也是你说要娶她的,这时候么,金莺为着她弟弟,也不争大小,现成的好事,你又不肯答应了,这算什么?”

      陈如理、赵之谨皆是深知我的,都了然一笑,几个头回见面的客人倒都有些诧异,齐看向我,既意外又新鲜。

      李从益满脸尴尬,连声称是,完了又道:“我总说过几年么,什么都容易,金莺么性子急,这时候亲事快要定了,要让对方晓得家里先有一房小妾不说,还是倌人出身,可好说得下去?”

      一枚瓜子磕在嘴边么,我倒听住了。金莺连日不是气恼就是啼哭,偏她那弟弟也不肯省心,有钱没钱得了空就往赌场里跑,上次哭得那样,转身也就忘了,再有个鸨母旁边帮衬着,倒是一个外人伙同一个内人,把金莺吃得死死的,想寻条活路也难。

      李从益说着也有些沮丧,不住道:“父母在上不说,还有兄长管制,我就想娶金莺回去,这时候都凑在一处,哪里能够?”

      赵之谨也不住符合,沉吟道:“一夫也说,她自己弟弟不争气么,别人再怎么帮也帮不上的。就是金莺也可怜,说不说么没法可想了,要不把势场里当红的倌人们,哪个想嫁?巴不得大把的钱票抓手么上,自在潇遥去。”

      起先还有些的气的,这时候反倒没了,也是听多了这样的事,好的坏的,总凑不在一块儿,客人认真么,相好的那个倌人又是个有心机的,不肯轻易相从;倌人认真了么,客人的难处一下都冒了出来,当初来堂子里玩的轻巧一应都没了。

      听多了,听到节骨眼儿上,反而麻木了。

      “所以羡慕子墨,只有一个出嫁的妹妹,自己一个人,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多少自在。”难得今天李从俭没来,李从益么,吃了两杯酒,话就多了。

      这话才出口,迟子墨连连摇头道:“你不知道,我虽没兄长,父母管得严,比起来还就是一夫好,家里兄弟姐妹太多,反而不晓得该管哪个了。”

      说到姐夫,就有许多疑惑,想要问时,陈如理道:“一夫家里究竟几个兄弟姐妹?莫非真有十三个那么多?”

      迟子墨撇了撇嘴,像说什么机密似的,压低了声音,“何止,我来来去去都没数过来,不算上女儿们,儿子总有二十来个吧。”

      合席俱叹,陈如理道:“乖乖,倒好象从前皇帝家的阵仗。”

      “虽不是皇帝么,也差不多了。”迟子墨低声接了句,众人皆哑然——那样庞大的家族像一座山似的压下来,震得人一时耳目发昏,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突然就有些茫茫然。

      “磕”一声清响,拾起一粒儿瓜子儿磕开了,打断席间沉默,迟子墨最耐不住寂寞的人,这时候想大梦初醒一般,张罗着大伙儿吃酒划拳,一个不许拉下,划输了么不但要吃酒的,还要轮流摆席设宴。

      吃不尽的酒席、闹不完的场,这几乎是倌人日子的缩影,并这些客人们,我从小就想不明白——好象客人们都没家没室,多少空闲,全都消磨在酒席和堂子里了。
      我悄悄退了出来,走到楼梯口窗户前,刚一站定,身后有人低沉道:“方才说的,宛芳听着不高兴?”
      “赵公子。”我回身欲礼,他抬手止住了,也看向窗外道:“一会儿恐会有雨。”

      果然,天际乌压压一片,风里已有秋的萧瑟,带着土地的泥腥,夏日的闷热不知不觉已散了。

      “你不去吃酒?”我心里有事儿,找不出话与赵之谨搭讪,他笑摇头道:“吃不完的酒席么,漏了几杯蛮好的。”

      我也不由笑了,笑过后又觉得蛮寂寞。天边的云扩散很快,转眼就遮住头顶这片蓝天,风急了些,街上的行人加快了步伐,摊贩们急着收拾,张着风的招牌像船的布帆,胀鼓着,哗啦作响;顶风而行的人奋力迈步,迎面时常小跑过几个被风扯着往前直奔的路人,像某种舞蹈一样,每个的姿势都很夸张……看着看着,我和赵之谨不自觉齐笑出声。

      豆大的雨点打下来了,溅起轻微的灰尘,赵之谨顺势关上窗,雨落在窗玻璃上,“当当”作响,掩盖了话语声,但我依稀还是听清,他在说:“金莺的事么,也怪不得从益的。”

      “晓得。”我低下头,自语道:“姐姐不也是这样。”

      赵之谨一怔,也不知他听见没有,只听他接着道:“这时候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替黄明德谋个事,先从堂子里搬出来,兴许慢慢也就知理了。”

      “我也是这么和姐夫说的,他么总说自己成气在哪儿都一样,可已经没路了么难道等死啊?总要试试嘛。”我扬高了音调,意料之外的柳暗花明让人兴奋不已,再看赵之谨时,他眸中也含笑闪亮,方的脸,平实的五官,这时候显得格外实诚。

      “也是碰巧有这事,要跑几趟乡下,不知他做不做得来。”

      “做不来也得做,最好别在上海么,还找些话头讲讲。”我极快接话,打断了赵之谨没说完的下文,他停在那儿数秒,倒忘了还要说些什么。我忍不住笑了,以帕掩唇,连他也朗声开怀。雨哗啦下下来,又忽儿结束,地面尚不及全湿,云层散开来,天空重新放晴,露出一抹淡蓝,直沁心脾。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