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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游园 ...

  •   游园的事,最终只有我和十三少两人。那天难得好天气,碧空如洗、清风拂面,我与十三少穿花拂柳,临水而坐。他从来话少,我又想着金莺,难免走神。水面波光微漾,泛泛的闪在眼底,湖光掠影,如一潭清透澈沏的泪。

      及至挨晚,请的人陆续到了,金莺仍旧与李二少同至,却是面色不愉,极少交流。我有满腹的话想问她,哪里得空,几番菜上过后,迟子墨吆喝着划起拳来,起先是他摆庄,轮了一番,输多赢少,酒还没跟上,他先喝得面红耳赤,口里直嚷嚷道:“我与一夫联手,不信扳不过来。”

      十三少笑着摇头,自取一盅,薄饮道:“说是摆酒席么,都是来品的,像你这么吃法,有多少酒也不够你吃。”

      “且慢且慢,我二人一同打北平来的,你早来几年,连这点交情都没了!”迟子墨说时又道:“前儿托你买的翡翠头面,翠芳说这时候不时兴了,要换块霞披,可有处找?”

      “这也问我?这该问陈如理么。”十三少折扇一打,笑且摇头道:“你有多少洋钱花不完么,拿来我替你开销。”

      二人对答间,孙玉如挽着翠芳叽叽耳语,又拨开她的鬓发,直叹那对珍珠耳坠子好。翠芳满脸矜骄,谦了句,“这又算得上什么,还不抵十三少送给宛芳那满屋子玩意儿,又讨巧又新鲜,那才是蛮用了心思呢。”

      声音不大不小,我也听见了,迟子墨以手肘拐了拐十三少道:“一夫,你倒说说看,怎么我把钱袋子全掏出来也换不得一句好?”

      “倌人么,除了钱袋要大,其它的也要大……”马有才笑接了句,半说不说,迟子墨喜得眉眼都挤在一处,又无从接话,看向我道:“一夫吃多了么,自有宛芳去代的,怕什么怕。”

      “别扯我进来,你们要划拳你们划,你们输了么自然是你们自己吃,和我什么相干?”我忙不迭摆手,借机坐到金莺身边,拉拉她的衣袖道:“我们出去走走?”

      “你们又有私房话!翠芳,我的酒么你也别代,跟出去看她们说什么。”迟子墨吃多了么噪门也大,合席都看向他,又不敢接话茬儿,生怕拼酒拼到自家头上,唯陈如理向苏晓白道:“你也替我代酒么,我就与他划上一回,定要挫挫他的锐气?”

      “这哪里难了?就是你划拳么差劲得很,我划蛮好的了,你在后头吃酒。”苏晓白说着将腕上一个碧玉镯子掳下来交给自己的娘姨,起身与迟子墨道:“要划么一拳怎么够?三拳一轮,输了男人吃酒,女人们,只许在旁边看的。”

      “这又是哪来的规矩?你们总欺我是外地人!”虽这么说,迟子墨也挽袖应战,席上“一五一十”全是他二人的吆喝,几番下来,苏晓白占了上风,迟子墨挡不住,悄悄递酒予翠芳么,我也跟着起哄,“说了不许代,你们两个又偷偷摸摸做些小动作。”

      “就是就是,席上舞弊,自罚三杯!”苏晓白嚷嚷着,命娘姨奉上三只青花满杯,众人共战迟子墨,眼盯着他一气儿灌了下去。

      大家玩得起兴,金莺一张脸孔越发显得阴沉,见人不注意,悄悄踅向屋外,我正踌躇,李二少后脚也跟了出去。蛮热闹的席间突然静了下来,人人皆看向屋外,半晌,赵之谨这才道:“这又是为的哪桩?”

      李家大少爷李从俭叹了一声,见他二人走远了,这才道:“会玩么玩老的,像他这样做了个清倌人,我那时候就说麻烦的么,他总不信,喜欢得要死,这时候因为金莺那个不成气的弟弟,赔了多少钱不说,这时候简直要赖上了,三天两头闹一场。我说这样么就不做了,上海倌人么多了去了,还非做她黄金莺不成?从益心软,是他做的头一个倌人么,自然不同些。”

      说得他的相好沈如月不由冷笑道:“浑倌人么嫌人家不清白,这时候做了个清倌人,倒又说会玩么玩老的。倌人么论什么清浑,看也是你们自己看上的,当初捧到天上,这一出事么,就踩到脚底下了。”

      我总晓得是因为这缘故,也听不惯他的语气,不由帮衬道:“清倌人怎么了?从前是么,这时候也不是了,他们情投意合,是个浑倌人么你们也有话讲,这时候从清倌人做起,蛮好的了,为什么还要去说?”

      李从俭一愣,哧笑道:“只顾着劳骚,倒得罪了主人。我这里赔个不是,宛芳莫介意,唱支小曲儿来听听。”

      我也不看李从俭,将眼睛掉向十三少,摇头道:“说是主人么,为什么要唱的?等金莺高兴了,她和着琵琶唱着才有意思咧。”

      十三少朗声笑了,冲我连连作揖道:“他得罪了你么,我来赔个不是,你总得赏替你摆酒的人一个脸面,别塌了台子又跑来哭。”说着又向沈如月也一并作揖,连连告错。

      沈如月起先还绷着个脸,这时候也架不住笑起来,与十三少对作揖道:“这可不敢当,别看宛芳这时候么安静得咧,等下来被她缠上了么我可还要做生意的”。

      听她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了,挨向十三少唤了声“姐夫”,一时红了脸。席上哄哄一笑,抬起酒杯又吃了一回。

      这时迟子墨酒也重了,翠芳扶着他到烟塌上休息,许亚兴也躺在对过抽鸦片烟,几口云雾吐出来,绕着那烟塌不散。迟子墨通红的脸,半眯着眼,拉着翠芳手直往她衣襟里摸。

      “这是做什么!”翠芳低喝了声,挨近前忍气道:“你还要大家看你笑玩不成!”

      迟子墨嘿嘿傻笑,一双手抓牢了不许翠芳跑,“衣裳也置了、头面也买了,再有这些个局帐,你要多少开销不够的?还想要怎样才知足?”

      我不禁皱眉,深恨此人浮浪,连十三少也看不下去,吩咐管家道:“你带迟少爷后头睡。”

      少了一个迟子墨,像少了一桌人,席间顿时清静下来,苏晓白拉着孙玉如话家常;赵之谨不胜酒力,趴在桌上半睡半醒,陈碧清怕他睡熟了着凉,命老妈子去拿来热手帕,敷在脸上醒酒;陈如理为着自家生意,正与陈如仪商量,钱素梅落了单,拿着自己的衣扣子把玩;马有才么,抚着柳晓儿的手背,嘴里哼哼唱着小曲儿,二人时不时交头接耳,也听不真说什么,突然柳晓儿娇声笑了,一双凤眼细眯,嗔了句,“局长家里有夫人么,何苦耗在我这儿。”

      十三少轻笑摇头,凑近前道:“屋里闷得很,我们出去外头走走?”

      我是巴不得这么一句,忙不迭起身挽住十三少,他也吃多了,隔着绸衫子身上有些热,额间直冒细汗珠,待踅出屋,外头清风明月,迎面吹来,我叹道:“姐夫该把酒席置在园子里才对。”

      聚丰园也有个小院子,不过百余步宽,一道拱门将院子隔作内外,里头这片,种着两棵桂花,树下假山石围拢一潭碧水,清幽幽映着树影月色,有风吹来,水底的月碎成千万,一池清亮。

      十三少舒了口气,踅向树下,远远的,那轮月恰好映在树枝后,明亮清澈,仿佛随手可摘。
      “这样好月,难道竟是十五?”十三少带些醉意,话语也多,自想了一番,低头看向我道:“宛芳会选日子,好巧不巧今日倒真是十五月圆。”

      “可好么天天都这样亮堂堂的,连路灯也不用了。”我也有些感叹,看见这月,就会想起姐姐,心头微酸,又不想与十三少提及,以头抵在他手臂上,坚实有力的臂腕,也如记忆中一样。

      他微微一笑,也不知是赞是叹,仰望明月,缓缓唱出一支曲:“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我淡笑着接下去——“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清风送爽,带走夏日的闷热。曲调缓而悠远,词意跨越时光。十三少的声音低沉而带有磁性,与我的清越稚嫩毫不相似,却又渐渐融合了,一高一低,就这样随心随性而和。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歌停了一下,十三少俯身向我,笑道:“宛芳还记得这词?”

      “姐夫教的,怎么敢忘?”我的脸庞有些发热,避开他目中那缕清光,继又唱道:“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何似在人间……”十三少低吟一句,这才接着唱,“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有所感,跟着那一低目间,我似乎瞧见一丝丝哀伤。于是扬高了自己的音调,继又接下去:“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十三少低低吟诵,声音小到几乎只是喟叹,我挽着他的臂腕,仰面看清他眸中那丝光华,如水波一样,泛泛的就要浮起来。

      “宛芳~”他低唤了我一声,不知为何,那音调柔和而深情,不像往日对待小孩儿般敷衍宠溺。

      我一遍遍仔细回味,他叫的是“宛芳”,不是……“沁芳”。

      连十三少的目光也不同了,波光渐渐明亮起来,也如天边那轮月,清冷的,却又暗藏热情。歌声已停了良久,四周只闻虫鸣,但那音乐似还在耳边回响,伴着天上水里两轮月,点亮了黑夜里两个人的眼眸。

      我只觉得有满腹的话要讲,无从说起,也甘心这样久久凝望,生怕此刻太短,又觉得如果真就这么永远下去,又该怎样了局?

      想到这儿,不禁笑了,十三少眸里也笑,正要问时,外头院子“咣当”一声响,吓得我二人乍然分开,又听见呜呜的哭声,渐渐高扬起来。

      心头一沉,蹑着脚步往门洞去,一墙之隔的外院,是李二少与金莺,似乎刚打外头回来,金莺哭着道:“那时候不答应么,妈也不肯,你也不饶。说的多好听,总要和家里明说,只做过你一个客人,要娶回去做老婆的。我也晓得你做不了主,从不拿这话堵你,这时候没办法求你娶我回去,大小不论,只要把我这弟弟管住就行,你倒又犹豫起来,真正可还有第二个人能去求他的?”

      十三少皱眉,向我轻摇头,要走时,我偏不肯,躲在墙根下听李二少为难道:“不是不肯,婚姻的事么你也晓得,由不得我作主,你再耐个二、三年,等家里也平息了再做打算,那时候蛮好回去享福的了,可眼下,哥哥为着你的事,正张罗和王家联亲,家里又丢下话——玩么玩,不能当真。这时候去提,岂不是自找没趣。”

      两个人都激动得很,金莺哭了一阵方又道:“现在么这样说,当初怎么哄我的?说要在外头租屋子住,又说堂子总不会待太久,还说要替明德谋个差事。”

      “这不刚才也说了,先替他谋个事干,其他的来日方长。”李二少急着接话,金莺倒怔住了,月色下,满脸凄楚,“他出去做事么,人家问起来,有个做长三的姐姐,他可有脸孔待下去?客人捧倌人么捧到天上去了,什么软话好话通通说尽,可说到底,还是上不得台面,到了外头,不晓得怎样糟蹋倌人。做是客人做的,又只骂倌人不要脸……”金莺说着鼻中冷哼,渐次的哭声也止住,背过脸去不瞧李二少。

      我也想说什么,前脚才迈出去,十三少揽住我就往里头走,还欲挣扎时,他凑近前,在我耳边低语道:“他们吵吵么就要好了的,你又去火上浇油,再说上两句么,好的也成坏的了。”

      我如何不晓得这道理,心里总憋着口气出不来。金莺的哭声好象打远远的地方追过来,连同她清醒绝望的脸孔一道,逼近眼前,追得人没有喘息之机。再回头去看时,哪里有他二人的影子,依旧是那道月亮拱门,齐整整的,将人分隔两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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