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菀秋》密州山猪

17、奈何今生

　　暮色降临，淡淡的灯光照亮床前一抹纤弱的身影。
　　“苍天在上，我秦菀秋愿折一半阳寿延长杜若冲的生命，不求天长地久，但求相濡以沫。”
　　秦菀秋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紧紧握着他时而冰冷时而滚烫的手，心中默默的祈祷着，从正午到黄昏，反反复复。
　　上苍仿佛听到了她虔诚的祈求，她感到手中微微颤动，沉睡多时的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菀秋……”梦呓一般的低吟。
　　“药！快拿药来！”
　　守在门外熬药的丫鬟及时递上了热腾腾的汤药。
　　“来，吃药吧，不吃药病怎么好呢？”她强作笑脸，仿佛在哄一个倔强的孩子。
　　浓浓的草药味在小小的厢房里四散弥漫。病榻上的杜若冲终于从迷蒙中清醒过来。他挣扎着坐起来，还是推开了她的手。
　　“它除了提醒我是个将死之人，再没其他用处。”他的声音寒若冰霜，隐隐透出一种死亡的气息。“从六岁起，我就开始倒数着油尽灯枯的那一天。死，是我唯一的解脱。”
　　碗中的汤药泛起阵阵涟漪，那双捧着瓷碗的手已经不堪重负。
　　一声沉闷的轻响，药碗再次跌落，反扣在她的腿上，浓墨般的汤水染透了雪白的罗裙。
　　“不要……求求你不要说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了……”满脸的笑容顿时乌云密布，转瞬间，她已是泣不成声言不成句。
　　杜若冲艰难的俯下身，慌乱的拨开倒扣在她腿上的那只滚烫的瓷碗。
　　她却狠狠的推开他的手，激动得面色通红：“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死亡对你们是解脱，可是对我呢！你们把我一个人孤伶伶的扔在这世上，让我怎么办！”
　　他用尽全身气力把她紧紧裹住，把她嚎啕的哭泣淹没在自己深沉的怀抱。
　　她无力的捶打着他的胸口，泪如泉涌，断断续续的哽咽着：“你说啊……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
　　痛到麻木，无言以对，他唯有紧紧的抱住她，轻轻的摇着，直达她渐渐平息下来。她伏在他的怀中，死命抓住他的衣襟不肯放手。
　　“原以为能带着这份感情走向死亡，没想到天意弄人，终究功亏一篑。”
　　他平静的声音从胸腔传入她的耳朵。
　　“菀秋！”那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他将她从怀中扶起，深情的看着她泪光晶莹的眼睛，终于下定决心，作出了一生唯一的承诺：“我答应你，哪怕只有一天生命，我也会为你好好活着。”
　　她久久的看着他，终于甜甜的笑了，纵然脸上还挂着泪花，纵然这甜蜜中掺杂了太多太多的苦涩。

　　回到自己房间时，已是午夜时分，房间内依然灯烛高照。秦菀秋推门而入，只见香茗正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一见小姐回来，她急忙跑上去将囤积一夜的话一股脑的倾倒出来。
　　“我的小姐啊，你到底是去哪了！舅夫人到处寻不到你，急得要命，表少爷偏偏死活不让他们派人去找，还不说清缘由，差点被舅老爷一顿好打！这会儿他们都在舅老爷房里等消息呢！”
　　香茗的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
　　当她惴惴不安的踏入舅父的房间时，却惊讶的发现房间内还有奶娘、萧府的家丁、舅父的心腹侍卫和下属一干人等。她虽感奇怪，却故意对周围不相干的人视而不见，极其恭敬的低头裣衽道：“菀秋晚归，特来向舅父舅母请罪。”
　　“罢了，罢了，你平安无事便好。”萧崇瑞不耐烦的挥手道。
　　秦菀秋退立一旁，低低的埋着头，却仍是被平都县主看出了端倪。
　　“眼睛怎么哭成这样？又想你娘了？”平都县主怜爱的牵起她的手，抚慰道：“我和你舅父有急事，明日一早就要回府，不然你同我们一起回去吧。”
　　“多谢舅母好意，菀秋想在寺中陪母亲过了五七再回去。”
　　“唉，也好，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平都对萧绛说道：“绛儿，不如你留在寺中陪伴菀秋吧，姑娘家家的终究让人放心不下。”
　　“这样不妥！府中来了贵客，做儿子的怎能不为父母分忧解劳呢！”萧绛拒绝得干脆利落，却偏偏让人反驳不得。
　　“县主，不如让老身留下吧！”正惊讶于儿子反应的平都县主更是一震，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陈玉荷，不由得脱口道：“玉荷，你……”
　　陈玉荷顺着她的口气斩钉截铁的答道：“玉荷答应夫人好好照顾小姐，请县主应允！”
　　平都县主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答应了她的请求。

　　翌日，当秦菀秋从魑魅魍魉的噩梦中惊醒时，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她披上衣服走出房门。山寺尚未苏醒，初冬清晨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沁入心脾的寒意。穿梭林间的西北风将山林摇得哗哗作响；远处的村寨不时传来几声雄鸡报晓的啼鸣；院门外可隐隐听到车辕远去的响声。她走到舅父房外，已是人去楼空。
　　刺骨的寒风让她困意全无。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推开了东侧院的院门。
　　“吱嘎--”一声沉涩的声响伴着陈年木门的开启划破刚刚沉寂下来的夜空。
　　“吱嘎--”又是一声，同样的声响从对面不远处传来，西侧院的院门应声而开。
　　清晨朦胧的雾色中，一对白衣素缟的璧人相向而行。他们不约而同的伸出双手，两双冰冷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从彼此交握的十指中获取温暖。
　　黑暗阴森的林荫山道里，两人相互扶持，缓缓前行。
　　“不必扶我，我又不是老头子！”
　　“不扶就不扶！等你将来老得走不动了，我也扶不动了！你可别后悔！”
　　“那就阿公伴阿母，白发相扶将！”
　　……
　　晨光微熹，破旧不堪的茅草亭中，一双身影紧紧偎依，肆意嬉笑。
　　“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打本小姐主意的！”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他揽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坏笑道：“因为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本公子更俊俏的公子哥儿！”
　　“臭美！”她挣脱出来狠狠的刮了他的鼻子，又重新陷了回去。“你怎么知道那把‘桐心’是曹植和甄宓的定情信物？我打小学琴，却从来都没听说过！”
　　“小傻瓜，我骗你的！我知道你想要那把琴，故意逗你玩的！”他笑得像个诡计得逞的坏孩子。
　　“你居然从那时候就开始耍弄我！”她佯怒，粉色的小拳头高高的举起，轻轻的捶下。“你说，当初递上那张帖子可是诚心求亲？”她不依不饶的问道。
　　他止住了笑，极其诚恳的说：“不是。”
　　她满眼的期待渐渐褪去，失望浮了上来，不快的说：“你再骗我一次又如何！”
　　“我再也不会骗你，只是……”他似乎有些犹疑不决，迟疑了半晌方才问道：“你可以饶恕我对你犯下的过错吗？”
　　“过错？”
　　“是的。我太执着于那个目的，为了出人头地，我曾经伤害过许多人，甚至险些将你作为博取名利的棋子。殊不知当初的偏执疯狂的举动已然种下诸多恶果。如今我在寺中清修，不求续命，只为洗去满身的罪孽。佛祖已经给了我赎罪的机会，菀秋，你肯原谅我吗？”
　　“不！”
　　决绝的否定让他的心骤然缩紧，如果得不到她的原谅，他会死不瞑目！
　　“我要你用一生来赎罪，一生，直到我们白发苍苍，好吗？”
　　他把她紧紧箍在怀中，只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天知道他是多么想陪伴她一生，然而那个一生的承诺对他来说，太沉太沉，沉到他无法负荷。如果上苍垂怜，如果他有足够的时间……
　　“菀秋，如果可以，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怀中的她猛然一颤，风声呼啸而过，只听她低沉却坚决的回答：“我愿意。”
　　他终于松懈下来，长叹一声：“这便足够，有你这句话，我杜若冲死而无憾。”
　　她不再说话，静静的倚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上，胸腔中那节奏的跳动让她觉得安心。奈何今生，姻缘匆匆。即便他们只有一天的尘缘，她也绝不辜负。即便人鬼殊途，也隔不断她心中的眷恋。短暂的幸福足以咀嚼一生。
　　弥望满眼的鱼肚白突然被一双金色的手臂撕破，初升的太阳从晨雾迷蒙的崇山峻岭中跳出来，将无限温暖洒向广袤的大地。
　　“若冲，你看，太阳升起来了！”她兴奋的摇着他，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若冲，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看着那张渐渐失去光彩的脸，她惊慌失措，只知道拼命的摇晃着他，声嘶力竭的喊着：“别在这睡，这冷！我们回去！我们这就回去！”
　　“菀秋……”他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我累了，扶我回去好吗？”
　　她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柔弱的肩上，咬着牙站了起来，口中呢喃着：“我扶你回去……”
　　气若游丝的他在她耳畔轻轻吐着气：“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