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心抄·Hyacinth》vag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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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花系列之七恋心抄 Hyacinth 上篇

　　第一张片子是他们从高而狭窄的工业铸铁楼梯上走下来，自下而上的射灯辉映了全身，止于肩部，辉煌如白金色的火在烧。柔光从遥远高处打下来，适时修饰脸孔。
　　那时我陡然发现，紫苏的瞳孔在光里透着一种半透明的蓝绿色，暗光里幽幽闪射奇特锐利，光彩澄澈，眼白就被衬得格外柔和。
　　可他明明纯正东方血统，黑发黑眼都是天生。
　　我大惊。
　　后来其他人嘲笑我太过老土，且在搜索引擎上找出无数网页来给我扫盲。那些帖子和资料以及花痴博客里毫无例外地提到这魔幻一刻。最美的比喻是称那双眼睛作“琉璃火”。
　　魅惑焚燃七海，逢魔之夜盛开的琉璃眸子。
　　那时我终于明白，一个人可以做什么以及必须做什么，或者是天注定的。
　　那套片子拍得很累。
　　我第一次跟片，只轮得到熨衣递水收鞋子配饰的零活，并没有机会仔仔细细端详整个拍摄过程。
　　是District Nine的新季代言广告拍摄，他家与DOKUEIKA合作超过四年，乐队一出道便邀请紫苏和七园羽担纲代言，现在看来也实在是有眼光。D.N.家的衣服向来古怪，但质料手工都一流，故此价格离谱，但穿对了的人绝对没法放手。品牌的企划推广总监只选了年轻的鼓手和主音吉他，皆因剩下那几位都不具备那种精细人偶般神秘安静的不俗气质。
　　摄影师是Gin，我听说过他那间新宿的工作室非常著名，但这次的拍摄地点选在港区的半废弃工厂，迟到也是他一贯作风。七园羽和紫苏却到的很早。经纪人松井的脸色不太好看。七园羽浅浅笑着说：“不要紧。”
　　紫苏坐在他身边，没有作声。远远看着，他们两个就像双生兄弟，头发很黑很长，洗得直直的，干净清爽，没有任何造型，准备得很认真，素着脸，皮肤极好，戴很大的墨镜，脸孔十分小巧精致，但是苍白。两个人都穿着衬衫仔裤，在沙发上并排坐好，看上去并不出奇。
　　我走过去递给他俩一人一杯水。因为天热，特意倒了冰水。七园羽接了谢过，表情却有些犯难。
　　紫苏敏捷地夺过来，“暖一点可以吗？麻烦你。”
　　我点头转身，听见七园羽轻声说：“也没什么。”
　　“不行，不当心的话，又会痛了。”
　　我猜他有胃病。
　　仅用一扇屏风隔开的休息空间，即使在我看来也太不谨慎，不时有人用手机偷拍他们两个。紫苏皱着眉，仍然不作声。七园羽安慰地拍拍他。除了坐得很近，他们并没有牵手，或者其他举动。
　　靠垫只有两只，紫苏把一只放在七园羽背后，另一只放到他怀里。
　　我说：“有事可以叫我。我叫石桥，石桥木乡。”
　　七园羽说：“谢谢您。”用的还是敬称，他的声音非常好听。
　　紫苏问他，“膝盖还痛不痛？早上看，都瘀青了。”
　　七园羽叹了口气，“我真笨。”
　　“楼梯太窄，才会撞到……不如回家去住。”
　　七园羽干脆利落地说：“不。”
　　紫苏便不提了。
　　就这样偷听他俩的对话，有一种奇妙的恍惚感觉。我是说，他们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仿佛那些凌厉、妖冶、神秘与美艳的亮点都只是错觉。面前坐在一起的只是平淡交谈着的年轻情侣，甚至有一点老夫老妻的默契与适时的别扭。
　　Gin直到两小时后才出现，一脸不耐烦。之前我也有听说过，这家伙出名太早，走得太顺，生生被惯坏了。十九岁得了新人大赏之后就同WAX旗下的音乐杂志机构“缕红社”签约，据说那一年连续十二期的《缕红新草》和特刊《莺花经》封面都是他掌镜，一举成名，年纪轻轻，狂气四溢，拒绝了APA（日本广告写真家协会）和JPS（日本写真家协会）的会员邀请，豪言壮语是：“只要有相机就足够让这个虚伪的世界去死了”。
　　凭良心说，Gin在行内出名教养差，却也是出名能干。很难想象，那样粗糙狂傲的一个人，拍出的片子却风格绮丽，渗着一股湿润、细腻且幽暗的灵魂，就像青苔溅水的池边，有莫名的红花伴着蛙鸣静静盛开。
　　据说连社长也给他赞语：“那种红可以取替一切自然之声，占据眼底不肯离去。”
　　一个随心所欲、顽固而粗野的天才，在横溢才华的同时也轻易地抛洒着好恶，我听说他曾经在拍宣传照时跟宝冢月组的天目雅莲和三浦阳子大吵其架，几乎惹得身为男役的天目想要动手抓打他。能把清美端庄著称的宝冢□□气成这样，着实厉害。
　　我瞠目结舌，一边，同事小泉不明所以，“那可是宝冢的TOP啊，大美人。”
　　福田同他咬耳朵，“Gin这个人……很古怪，古板。”
　　“古板？”
　　福田叹口气，“他讨厌homo。”
　　我几乎没一口水喷出来。
　　这算什么理由。
　　小泉还在纠结，“可是人家明明不是……”
　　Gin脾气之坏，由此可见一斑。

　　我醒过神来，这人就出现了，以半吊子姿态叼着根烟，走过来，唰地掀开屏风看了看，两个男孩子不防，显然吓了一跳，紫苏眉峰一立，七园羽伸手便压住他衣袖。
　　紫苏慢慢垂下睫毛，起身说：“您好。”伸手去握，七园羽随后起身。
　　Gin定定看了他俩一秒钟，转身就走。
　　紫苏伸出的手凝在半空，我都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
　　这时化妆师来招呼他俩，我趁势避开。
　　再看到他两个，已是上妆后了，换好衣服掀开权作更衣室门的粗糙帆布，灼灼光影下，艳妆的男孩们轻盈地一抬头。
　　我站得近，也许太近了一点。
　　那两张脸，那两双眼睛。
　　空气被莫名压力激荡成不透明的结晶体，徐徐飘荡碎裂，每一片上都印着他们，随呼吸荡漾起绮丽涟漪。
　　我完全弄不明白。
　　男人怎可以生得这么美。
　　后来有人微笑着同我说：“少见多怪，你没见过二十年前RAIJUU在台上的风姿。”
　　我是没见过，我只知道，那一刻我眼前仿佛迎着缥缈雾气走过了两只传说中的妖精。
　　不过上了个妆，打叠起登场气势，就仿佛脱胎换骨。
　　到他们走到拍摄背景之前，那一路无人作声，人人停下手里动作，稍好一点的脸色凝重乔装镇定，更多人不加掩饰地瞠目结舌，我猜他们心中所想和我一样。
　　Gin正在理相机背带，察觉异样，他抬头看一眼，猛地张大嘴巴。
　　我默默祈祷他也被迷住，然而性格似乎真的可以决定一切，厌恶可以压下惊艳，即使是两个那么美的男孩子。
　　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松井就已经脸色发白，我走过去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急得搓手，悄声说：“要拍到什么时候？他们俩身体都不太好。”
　　我吓一跳，看过去，化妆师的助手不住跑上跑下用化妆棉片替紫苏和七园羽蘸去汗水，空间太大又兼灯光强烈，搬来的空调根本不顶用，且为了营造旧电影背景，Gin叫人带来不少高亮度聚光灯，一开起来仿佛红外线石英辐射，站得稍近一点都汗如雨下。此次拍的还是秋冬广告，他们身上新款样衣无不是花呢、法兰绒这些厚质料子，甚至还有皮革和环保皮草。
　　那边，Gin正因为化妆助手挡了镜头怒骂。小女孩忍着一汪泪水替紫苏补粉，手直发抖。
　　我一件件收叠样衣，实在想叹气。粗鲁归粗鲁，Gin工作认真，一张片子要拍上十几几十次，各个姿势换来换去。拍完一张，两个人就差不多筋疲力尽，换下的衣服里外几层全部湿透。
　　我很担心，照这样下去，他们一定拍不完整套片子。
　　休息时紫苏去了盥洗室，松井白着脸跟上去，想是有话要说。我看见七园羽摸水杯，忙去给他倒温水，他从背袋里找出小药瓶，利落地吞了两片，对我笑了笑。
　　我担心地说：“我去给你弄点吃的。”Gin一开工就不吃不喝，完全罔顾旁人。
　　七园羽摇摇头，“谢谢您。”
　　我坚持要去，他露出带点恳求意味的眼神，轻声说：“请千万不要麻烦了，那样的话，等一下还要拜托化妆师补妆。”
　　我怔住。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们其实比我还要大上一两岁。
　　我说，这么小心翼翼是为了什么啊！
　　他看透我心思似的，低低说：“我查过档期，今天拍完这个的话，D.N.那边就可以赶在八月之前拿到片子。”他忽然又笑了笑，仿佛自嘲，“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愣愣地问，“是报恩吗？”听说District Nine是第一家主动找上复出的他们的品牌，旧事不提，干脆续约。什么紫苏的绯闻七园羽的出走……统统耳旁风，当时还把业界好好地惊吓了一阵。
　　七园羽想了一会儿，“是做我们该做的事。”
　　他扶着沙发扶手，用力支撑自己站起来，一个照旧挺拔的姿势。
　　一只手从我身后探过来，毫不迟疑地握紧他。
　　我回过头。
　　紫苏定定看着他，轻声叫，“阿七。”
　　七园羽点了一下头。
　　多一个字都没有说，他们重新回到现场。

　　松井团团转了一会儿，开始打电话，结果想是挨了一顿骂，我看见他脸色灰白地合上手机，开始念念有词。我走过去，听他有点语无伦次。
　　我默默地想：Gin迟到的两三个小时不算，从他进场到开拍，其实中间又拖延了两个小时，因为现场勘察不够精准，电源和电压都不足，上妆后的紫苏和七园羽就只能在一旁候场。开拍时已经正午，开始那几张片子正是气温最高时候，体力消耗可想而知。他俩虽然姿态容貌都称得上绝美，不知是Gin故意挑刺还是状态确实不合他要求，屡屡被斥责，情绪难免受影响，到了最后几张多少有点没精打采起来。恶性循环，Gin益发大怒，恶狠狠吼，“拿出点狠劲来，别像两个没蛋蛋的太监似的！”
　　紫苏握在栏杆上的手一紧，皎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都显了出来。
　　Gin还在继续吼，“要黏黏糊糊地乱搞回窝里去搞！老子这里是正经地方！”
　　松井听不下去，冲过去挡在镜头前，“你放尊重点！”
　　Gin一把将相机扔给助理，肆无忌惮对他笑，“你要我今天拍完，他们这副德性，我怎么拍？尊重个屁，你尊重他们，你来拍！”
　　他作势要走，气氛一瞬间僵住。
　　紫苏低低叫了一声，七园羽踉跄几步从残破铁皮楼梯上跳下来，冲到Gin面前，“请留步。”
　　Gin挑起眼角去看天花板。
　　我发现七园羽不自觉用一只手腕压着胃部，他喘了口气，低下头，“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是我们的错……请您继续工作，我们会尽力的。”
　　我目瞪口呆地扭头去看紫苏，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刚哭完一场的小化妆助理正面青唇白地用棉球和棉片去敷他下唇上的血丝，牙印又深又新鲜。
　　Gin短促地哼了一声，回头看紫苏。
　　长长的发辫从肩后荡到身前，紫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下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助理女孩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化妆师高桥连忙拉她出去。我跟过去，小女孩哭喊着说：“我再也不做这一行了！”
　　高桥连连叹气。
　　“凭什么啊！这样欺负人……”
　　摄影师的面子虽然不是大过天，Gin却是缕红社御用加上D.N.指名，WAX公司三分之二艺人宣传照出自他手，无形中绝大多数新人都对他奉若神圣，依赖感和崇拜感不亚于恐惧感。即使有“被Gin拍过就会大红”的传说在公司内部流传，也并不奇怪。
　　只是世态有炎凉，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是当年如日中天的DOKUEIKA，Gin是否还敢如此嚣张？如果碰上传说中睥睨天下的RAIJUU，他又会怎样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