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于石不能言》六楼九号

2、二

　　青山道人给弟子取名，以阴阳八卦之列顺序数来，小孩为他第七名弟子，当为易巽。青山道人端言正色曰：“即已做我弟子，便唤你为易巽，小七，你才三岁，于修真不过是耳边风云，且聚且散，但看缘份了！”
　　小孩皱眉撇嘴泪眼汪汪看着青山道人，小小声道：“娘都叫我小石。。。。。。”
　　青山道人捻须做深思状，又道：“石者，大也，即得坚实又揽宏硕，叫这个也好，那你就唤作易石罢，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愿此名化却不易，利于各方。。。。。。”
　　老六易艮说：“师傅，这名字不好，易石，易死，总觉得不长命啊！”
　　头上又挨了易离一巴掌：“有什么不好，师傅和师兄都叫我老四，我也没说不好！”
　　易石老老实实默然同意，看众师兄都望着自己，便缩手缩脚蹭到易坎身边抱着大腿不放，易坎掰开他的手脚往旁边让一步，袖子又被轻轻拉住，再抽袖子，易石小嘴一撇。
　　易乾笑道：“看来小七最喜欢老三啊！”
　　易坎冷哼一声，任易石拉着他的衣角。他向来清冷，三伏天往他身边一站也觉一股浸心的寒气，遇到寒冬腊月，那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偏这丁点大不通事物的小七，仿佛易坎身上藏着蜜调了香地往上扑，看着很是新奇。
　　谁会知道十五年后老六问老七，当时你怎么就拉着三师兄不放呢？老七老神在在想了半天，慢幽幽道：“其他人没他好看！”
　　如今这牵了蜘蛛线粘在易坎身上的小家伙还不知道一眼千年是个什么意思，亦步亦趋的模样甚是乖巧可爱，青山道人捻须微笑道：“老三啊，既然小七这么喜欢你，你就带着他吧！”
　　易坎说：“师傅，弟子课业繁多，杂事也不少，小六闲来无事，可以陪他玩。”
　　青山道人说：“师傅收个弟子千辛万苦，都跟小六一个德性，如何了得？你已成年，且无外事相扰，道学又精进，多教导他才是！”
　　易艮站在边上敢怒不敢言，苦瓜脸足有一尺长，听得易坎半咸不淡地说：“弟子尊命。”
　　于是，易石抓着他的袖子又紧了几分。

　　青山道人门人稀少，房子倒是够用的，外室青山观弟子居于山腰，学的是长生之术、推演算计或者驱鬼捉妖，皆因姿质有限，功不可济。内门弟子却为降妖除魔、渡劫登仙。他来这蜀地之山不过五十年，收徒不过三十年，得了七位弟子，小弟子易石逢七之玄数，所谓大衍五十，其用四九，流一线生机于天地万物，从此青山道人关门收山。
　　易石不懂修真，只知道亲人都离他远去。而今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慈眉善目的师傅和一群慈眉善目的师兄。
　　他此刻坐在床边，望着盘膝静坐的三师兄易坎，觉得这个人长得真是好看啊，他还不会形容好看，只是望着那眉那眼，就想起他娘，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娘亲，便不由自主想于这孤苦无依中寻一分温暖。
　　窗外冷风呼啸，桌上灯火明灭，今日折腾了半天，易石已是疲累不堪，偏偏三师兄仍然无动于衷。
　　易坎静定，六感似有感又似无感，外界如镜花水月，触之不及却又纤尘尽现，那易石小师弟眼见就要落泪，又仿佛知道他静定不能轻易打扰，嘴巴撇了又撇，想喊又忍回去，双眼泪花闪烁，一双眼睛微红，眼珠却似夜空中两点星子，亮晶晶水灵灵十分漂亮。
　　竟能这般忍耐，倒会审时度事。。。。。。
　　再不能静气，慢慢睁开眼来，与小家伙两两相望。那小子怔怔望着他，睫毛一动，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易坎心中微微一动，站起来去抱他，说：“以后不必坐在这里等我，自己想睡就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易石糍糯之音轻声道：“师兄不睡觉吗？”
　　易坎又道：“修真之人，收心定神则静，于静中取静，动中易取静，十二个时辰，时时都可入睡，时时都可不睡，睡觉不过是休息肉身而已。”知道他听不明白，便拍拍他头，将他往床里滚了滚，和衣躺在旁边道：“你以后就懂了，睡觉吧！”
　　易石小小声说：“是不是我以后好好学，就可以想睡就睡，不想睡就不睡。。。。。。”
　　易坎心里一顿，半晌放低声音道：“嗯。。。。。。”
　　易石侧身抱着他的手臂，小小身体微微缩在一起，仍然小声道：“哥哥教我。。。。。。”
　　易坎半天没有吭声，易石也就慢慢睡着了。
　　这是易石留给易坎最早的印象，乖巧粘糊，聪慧识趣。他每每回想，都觉得这印象当从易石震天响的哭声算起，不该被他后来装傻卖乖种种假象蒙蔽，作了一回尽职尽责的好师兄。
　　他性子一向独立坚决，除了道法，诸事不留心。偏偏遇到易石，每日象粘在屁股上的尾巴一般，颠着脚跟得牢牢的，他即不能冷眼旁观又不能置之不理，含心茹苦教导十年，有德性识明心，却被易艮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带歪了不算，还有师傅成天捧在手里娇惯宠溺。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然养成个我自横刀笑、肝胆两昆仑的性子，一星半点的至身世外都没有。
　　一气之下外出游历两年，本来还不打算回去，师兄千里传话说再不回来你师傅就要死了，他才风尘赴赴赶回蜀中。原来是青山道人渐近大乘，天刑雷劫时日不远，需闭关数年修法道渡劫，要他暂理教中事宜。
　　易坎额角汗水都还没干，皱着眉头道：“师傅，我资历尚短，又不喜俗事，大师兄帮你打理的好好的，怎么让我理教？”
　　青山道人捻须道：“师傅觉得你甚好！”
　　易坎又道：“二师兄一向勤俭持家，教中事物比我上心，让二师兄掌教也好。”
　　青山道人道：“师傅觉得你甚好！”
　　易坎冷幽幽道：“我不想做！”
　　青山道人道：“师傅历劫不易，你要让为师于劫中还对你们牵肠挂肚？要是为师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再也见不到师傅了。。。。。。”
　　易坎还未开口，房门突然“咚”地一声被撞开，一个小子冲上去一把抱住青山道人，扯破喉咙惨烈之极地叫道：“师傅，你要抛下小石去哪里，你不能抛下小石啊！”
　　青山道人任那猴子抱着，表情悲苦道：“小七，师傅也舍不得你们啊！”
　　易石双眼朦胧，继续哭嚎道：“师傅，你不能死！”
　　青山道人道：“师傅也不想死。。。。。。你们若都听师傅的话，师傅放心地去历劫，就不会死了！”
　　易石哽咽道：“我们一定听你话的，师傅。。。。。。你历劫飞升以后，一定要常来看小石啊！”
　　青山道人道：“你是我徒儿，我怎会不来探你！”
　　“师傅，师傅。。。。。。”
　　“小七，好小七啊。。。。。。”
　　易坎看他们演唱俱佳，咬牙暗念静心咒，将一脑门的怒火忍回去，平静地说：“师傅委于徒弟重任，我自当竭力打理教派，请师傅放心！”
　　青山道人仍被易石抱着，捻须笑道：“好好，为师一向知道你孝顺，既然这般，为师也就放心了！”
　　易坎道：“师傅，弟子刚回来，这就退下了。。。。。。”
　　青山道人挥手道：“去吧去吧！”
　　易坎随口说：“易石，你跟我过来。”
　　易石搂着青山道人不撒手，青山道人再道：“都去吧都去吧！”
　　易石幽怨地望一眼过河拆桥的青山道人，灰溜溜跟着易坎回去了。

　　易坎坐在椅子上，不怒自威，双眼似利刃打磨过般精光四射，望得猴子易石不自觉地收捡一身的调皮劲儿，老老实实站立不动，买乖地唤一声：“师兄！”
　　不过两年没见，这小子已从一个孩童长成了半个大人，五官棱角渐露，身量长了不少，现如今还穿着扎腰扎腿的农装，若换了道袍，也有三分玉树之姿。
　　“我不在这两年，课业如何？”易坎问。
　　易石望着易坎笑道：“师兄吩咐，小石何时敢不从，师兄只管考教！”
　　“是么？”易坎也不多说，随手捻来，便往易石扔个定身咒。易石却似早有算计，身如脱兔眨眼消失，移形换位已至神境，口中轻声言说，手中强风如啸，一指向易坎直刺而去，易坎端坐椅上动也不动，眼见易石刺来，手在空中翻起八卦离魂掌，白色光华如影随形，渐变法印将将挡在那一指前，易石真气不及，被印压制，身上却渐渐支撑起一层气盾，易坎见他挡得稳当，手掌顺势一握，再施力一推，易石周身气流便如排山倒海、狂风过境。然而气盾不破，易石往后空一翻，如鹏鸟展翅高飞，易坎似听到一声鹤鸣，抬手以缚神诀摛之，却听易石喊一声：“师兄。。。。。。”，四目相对，易石双眼仍似琉璃葡萄般光华四溢，笑意盈盈地扑将而来，心中一软，任那小子跃下，把自己抱了个满怀，耳边是他撒娇般的笑声：“师兄，我好想你啊！”
　　易坎任他抱了两抱，边推边冷道：“想我？若不是师傅闭关，你是想我再游历几年也不要回来吧，我不在这里，你可是称心如意了！”
　　易石膏药似地贴得更紧，嚷嚷道：“师兄冤枉我，自你走后，我就盼着你回来，日也盼夜也盼，山上那个豁崖口都被我站出一个坑来了。。。。。。”
　　易坎道：“那地方本来就是一个坑。”
　　易石伏在他肩上道：“是啊，师兄一走，我在那坑里哭了三天三夜，水把坑都填满了，后来又被我站成坑了。。。。。。”
　　话音未落，头上已经挨了一巴掌，“就会胡说八道，整日跟着老六鬼混，刚才还跟着师傅给我落套！”
　　易石站直了揉脑袋，皱着鼻子哼哼：“我说的实话，师兄还不信我，师傅一心盼你回来继承他衣钵，掌教之人也非你莫属，你若不肯答应，师傅九泉之下怎能。。。。。。”眼看着易坎那一巴掌又要拍下来，连忙大叫一声：“大师兄，唉呀大师兄二师兄，来得正好啊，你们有要事与师兄相商吧，我不打扰你们，我马上出去！”
　　易坎虽不信他胡说，却也回了头，看着窗外易乾易坤果然向门口走来，只得停了手，眼见着易石从窗口滑了出去，眨眼就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