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芳草》司马拆迁

4、四

　　少林外家功夫刚猛异常，杨咏絮看出喻以程这一式隐含内力，势若千钧，却无心出手相助——她哪知道小叫花一身内力散光？都以为他既是水晶宫门下，必有法子反击。小叫花急急双手去挡，心知此番凶多吉少，舍了手臂也要保住小命。正当此时，罗幕之内弹出一粒明珠，恰恰撞在喻以程手腕上，令他猛然回神收势，为劲力反震，竟茫茫然踉跄数步方止。

　　——脸色最差的却是那裴存丽裴公子。

　　裴氏所赠的珠钗，钗身不过是羊脂白玉，啄成飞凤，雕工再细也是有价之物，难得就难得在钗头所衔宝珠。此珠来自僧伽罗国，珠中如凝月光，白中浮蓝，漂漂烁烁。不说女子，裴二初见亦爱不释手，把玩良久，方重金购下，造成珠钗以求江小姐青睐。这江家小姐确对珠钗另眼相看，悄悄擎在手里端详。不曾想到头来，为救个小叫花，竟不惜取珠一掷，致使凤钗残缺，宝珠坠地！

　　喻以程黯然道，“学艺不精，我认输了。江小姐……”他抬头望那罗幕，终无话可说。裴存丽惆怅道，“喻兄，你又何苦……唉。”他们一对一答，江小姐只是默然安坐，杨咏絮轻描淡写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喻公子何必萦怀。”便遣侍女引他出厅。

　　喻以程跟着那侍女，失魂落魄行出去，临走道，“唯愿裴兄如愿了。”小叫花心说：姓喻的是个蠢驴，姓裴的才是条毒蛇！他明明知道我用的是激将法，偏学葫芦锯了嘴，一言不发，看着那姓喻的倒霉，坐收渔利。小叫花想完，与裴存丽对了一眼。两人眼中各有心思，一个想：小畜生激将法过了火候差点烧焦。一个想：伪君子千方百计讨人欢心，哈哈，人家却拿珠钗来救我。

　　礼物一经送出，即时受损，幕后的江小姐为表歉意，又书了张字条，由杨咏絮代读。裴存丽只说江小姐不忍见人以命相搏，是菩萨心肠，何罪之有？更改颜赞道，“好一手‘斜月翻星’，不逊江伯母当年。”

　　那“斜月翻星”是江小姐之母、玉箫仙子杨英惯使的招式。因这一式最多可同时发出三枚暗器，亦称作“天边一弯斜月带三星”。这一式本是女儿家取巧的伎俩，威力难免不足。想来江小姐今止十余岁，一弹之下，能荡开青年男子的手腕，足可称出手不凡。

　　小叫花眼看着那珠子落在身前，骨碌碌滚了一阵，这时伸脚一踩，悄悄捡起。那珠子质地本就极坚极脆，经这一击，内里已生出几道冰裂纹。好似横云之贯月，纵是白玉有瑕，也是一道美瑕。

　　小叫花捡起珠子看过，心道：伪君子睁眼瞎，这一招又哪里是杨英的“斜月翻星”了？震裂珠子的不是喻以程手上的劲力，分明是那江小姐的内力！使暗器隐含内力，如此强横霸道，不知是用什么手法做到的。只是，他捻着珠子，心中又想，取珠而非飞钗伤人，莫不是因钗尾尖锐，而珠子圆润，不会伤人？要救我，却连那姓喻的也不愿误伤，她这秉性，真是好得过了头。他往日见到什么“善人”都要在心里暗暗嘲讽，可这回却不知中了什么邪，不愿说她的不好。

　　杨咏絮接了字条，念道，“萧小兄弟可还无恙？”

　　小叫花瞧着她手上的字条，捧心道，“不好不好，大大的不好！我这儿和那儿都疼得快死了。只有给我看江小姐的亲笔慰问，才能无恙。”

　　他故作姿态，杨咏絮不以为忤，就近将字条翻给他看。小叫花一把接过，竟咦了一声，只因那字虽秀逸，却无半分的柔媚姿态。他暗道：恶婆娘往昔说过，字有八品。她那心上人“雪狮”韩扬得“字里金生”，我看这江小姐就能称一句“行间玉润”。这样想着，不由又望了眼那帘幕，脸上隐隐显出些欢喜的神采。

　　厅内只余三人，裴存丽引孔子昭为劲敌。他见小叫花耍无赖得窥江小姐真迹，心中不悦，只不好对杨咏絮发作。却见杨咏絮自帘内接了张宣纸出来，笑道，“表妹已数次劳烦三位，不敢再令佳客久等。相见之前，仅有一物示与诸君，就请诸位猜猜女儿家的心思罢。”翻腕一展，那澄光宣纸上空荡荡，独有一个墨画的圆。

　　孔子昭一愣，脱口道，“这是句读。江小姐平日也好读书吗？”

　　杨咏絮微笑摇头，孔子昭见是不中，便赧然退后，这才想起，“失礼了。”裴存丽接道，“想来孔兄定是个好书之人。”

　　杨咏絮照方才的次序，提问，“不知萧小兄弟作何解？”

　　小叫花道，“我还没想好，就让这位裴二公子先来，免得人家待会儿明里暗里说我抢了他的高见。”

　　裴存丽并不理会，当下侧了脸，不对杨咏絮，而对帘幕中人道，“我尝读诗中‘月出皎兮’一篇，于此倒很合适。”他甚有把握，只因当年玉箫仙子杨英的那招名为“天边一弯斜月带三星”，即是一个“心”字，据说江夫人幼时小名正是心娘。听江小姐吹箫，神似其母，行径或许也相仿。裴存丽笑道，“斗胆再猜上一回，莫非小姐芳名中有个‘月’字？皎皎明月，实在与小姐相衬——若是唐突了佳人，还请宽恕。”

　　裴存丽这一猜，其实不错。江小姐闺名小月，取的是江心月小的意思。可惜此时帘幕后头的人并不是江小月。杨咏絮正要置评，小叫花忽道，“有了！”

　　他之前见那空心圆，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颗珠子。心道：亏她舍得宝珠，救我一命。可是要小叫花在这几个人面前承认方才命悬一线，他又如何开得了口。杨咏絮转而问他，小叫花已有了别的主意，从怀里掏出布包来，大大咧咧道，“这圆是个白面饼。”

　　小叫花道，“我身上只有一个饼，送给你吃。”杨咏絮朝帘幕内望了望，莞尔一笑，问，“全给他吃，你饿肚子？”小叫花不假思索道，“我既然喜欢她，就不能叫她饿肚子，有了吃的先给她吃。我养她，后养我，先养她。”

　　这话说得轻易，仔细回味，另有一番动人。圆是圆满，人言“贫贱夫妻百事哀”，可多少姑娘家甘愿与情郎结成贫贱夫妻共患难。杨咏絮展颜一笑，道，“一言既出，这个饼便请小兄弟亲手拿给他吧。”说完径自下堂，对裴、孔二人道，“烦请两位随我来。”

　　小叫花听得脚步声渐远，方回过神来，四周环顾，连侍女都避开了。他脚下踟蹰，终是迈出一步，口中道，“先告诉你一声，这个饼被我掰了一块，没你画得圆。你待会可不许和我见怪。”一走到台阶前，始终听不到回应，又疑道：她怎么不出声？就那么脸皮薄，待我吓吓她才好玩。

　　小叫花当下屏息静气，悄悄地靠过去，要猛地从下到上揭开帘幕，好似从前在水晶宫玩娶新娘子揭盖头一般。他耳畔本是寂静，存了这个念头，心里半是得意、半是期盼，又如夜里擎举蜡烛看花开，心头说不出的鼓胀热闹。不料他猛地一揭，登时呆若木鸡：帘幕后分明是个与他参差年纪的少年郎，又哪是什么如花似玉的俏姑娘！

　　小叫花错手撕了一段幕布，怒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