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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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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退出宫门,慢慢笼手走在路上,符坚飘忽不定的神色让他暗暗心惊,他从不会为后宫私事盘桓过久,难道只不过是因为年岁长了。
忽然乏了?
低头数着脚下一块块平滑如镜的青砖,几乎忘了走出多远,自己似乎应该在第二个路口右拐出宫,可四面观望一番,竟走到不知何处的偏殿上来。
正欲回身,脚下拉出一道浓重的人影。
影子斜斜划过脚面,不见发髻,倒是披散着头发。王猛心底一阵冷笑,他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耳边已传来他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王大人。”
施施然转身,王猛把其实很想翘起的唇角压下去,也做出不卑不亢的神色来。
不过并未答话。
直面这个人是早晚的事,他并未料到会在今朝——虽然一路上自己都在筹划如何跟符坚提起疏远慕容冲的办法,没承想这少年就这么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王猛心里不屑,却也不能不暗赞慕容冲生得耀眼,尤其背着阳光,镀上一层金边,深杳的眼睛模糊了去,竟带着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煞气。
嘴上终于不肯吃亏:“原来是慕容……公子。”
不知为何,平日一向温吞的脾气到了这人面前,总想逞一些口舌之利,很想讥讽地称他作“大司马”,话到了喉头,还是隐隐咽下去。
慕容冲并未领他的情,歪着下颌,挑衅地望着他。
凝神许久,突然微微一笑:“王景略大人今日神不在家,居然会走错了路。”
他笑得越灿烂,却越觉冰寒。
“想必想的,和王夫人张夫人一样,如何拔出后宫妖孽,还大秦一个清平世界吧。”他咄咄逼人,不给自己留一分余地。盈盈笑意蔓延开来,顺着平整的地面流出去,王猛想点头,却又不语。
慕容冲并不停下:“王大人还真以为,少个把娈童,这幢幢宫墙之内就没有鬼影了?”说罢慢慢错动脚步,向前踱过来。
他就这么稳稳,如同在从自家院子走向卧房里的姿态,让王猛突然有一种,天地众生都逼仄在这狭窄两道台阶之间的错觉。慕容冲已走到面前,他还未长成,肩很窄很薄,猛然窜高了个子,骨骼并没有在同一时间跟上脚步,可脸上表情全然不似十三四岁的孩子——狠戾决绝。
慕容冲忽然伸出手,指着旁边一面宫墙。
王猛并不回头,只稍稍斜了斜眼。这少年身在宫中,不过是供人狎玩之宠,竟也有如此逼人气势。王猛心里死死拧成一个结——他当然不比普通的宫人,是西面那个异族王室的后裔,燕人好武重兵,慕容冲……是符坚安逸养在后宫的狼崽子。
待他长成,必然为患。
等闲少年怎会有此等隐忍。
“王大人可知那宫墙后是什么?”
王猛咸淡不知般:“另一道宫墙罢。”
慕容冲的笑容一直没有隐去,此刻更是炽烈起来,犹如银月,王猛不由得心底击节,恰巧斜阳从背后照过来,有如日月同辉。
王猛深深看进慕容冲的双眼,想从中寻觅出几丝国破家亡,落木萧萧,可是徒然。
他的手横在半空,王猛能看见他松敞的领口下细巧的锁骨,顺着手臂耸起,形成一小涡凹陷,盛满了他的笑意。
“那背后是一口井。”慕容冲的手放下来,领口慢慢阖上,王猛忙把视线收回来,“井里没有水。”
王猛自然知道,宫里的水都是从城外运来,井的用途,不过是埋葬——或是白头宫娥们的宫怨,或是老去太监的春愁,更多的时候,葬一具具肉身,一群群灵魂。
“慕容公子……”王猛终于再次开腔,态度也渐渐锐利起来,“难不成也在物伤其类,睹景思源了?”
慕容冲毫不以为忤:“王大人此言差矣,难道王大人心里不曾说过慕容冲乃祸国妖孽,宫中毒瘤,没有将我凌迟宰割,千刀万剐——怎会用这旧物,留我全尸。”
王猛一愣,慕容冲的嘴何等歹毒,他是听闻过的,他无数次当中羞辱慕容家叔伯兄弟,他也是知道的,却没料到他对自己亦是不以为意。
慕容冲当然知道王猛为何与自己针锋相对。
王景略啊王景略,你输就输在坐着符坚的床,端着符坚的碗,纷纷乱世,纵使你再是重臣,也不过一片稍稍完整点的落叶。
指不定一阵什么风,便飘零了去。
“唯有逆国、谋反的大罪才会用此极刑,公子不必如此忧心。”王景略不是吃素长大,顺着慕容冲的手,捅一刀子,信手拈来。他当然不会像某些好事之徒要洋洋得意地瞥在脸上,一路官场行来,知道面不改色才是要紧事。
那孩子也面不改色,依然是笑:“这个自然,色衰宠驰,不过忧伤终老,比不得王大人担纲朝政,经年累月如履薄冰。”
他聪明过分,王猛抬起眼皮,慕容冲比他矮几寸,他恰恰能看见他的头顶。
阳光刺目。
他和慕容垂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那男人也曾经犹如雄狮,如今却悄悄然老了,倦了,神情疲懒得像总也睡不醒,可余威尚存些许——从某些神色中似乎能看见,他当时金戈铁马,一骑绝尘的影子。
有些人能折断,有些人能击碎,有些人能磨成齑粉。
可他呢?王景略侧身错过慕容冲的身体,慢慢向回走:“没想到日日走,也能走错。”
“王大人当心,这宫里的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慕容冲不疾不徐跟在他身后,“我正要去上书房,送大人一程。”
两人沉默地走了许久,王猛总觉背后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疏离感,如芒如刺,却无法甩脱。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埋头已走了如此遥远的一段距离,几乎走入深宫之内。慕容冲忽然扯出另一句话来:“倘若亡的是你秦国,王大人大可自幸,不比落得我今之境地。”
“慕容公子,在这宫里的为人之道总不需老夫教导……”王猛顿下脚步。
慕容冲慢慢向前,越过王猛,走远去:“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隔墙有耳,人心相背,王大人自然清楚得很,只是——”他猛地回头。
“王大人别忘了,纵使你在宫外烧再大的火,永敌不过……枕边风。”
慕容冲洋洋洒洒地走远去,王猛才发觉自己掌心冒出一层浅汗,紧紧握着。他不是没想过那个问题,倘若秦也一不当心,猛然坍塌如燕——在这世道,并无绝对。他王景略并非腐儒,自然知道良禽的典故但,但,但做秦臣这许多年,能否择木,还由不得自己。
倘若自己到了慕容冲的境地,恐怕也如他一般,身不由己,浑身芒刺。
乱世最最见不得的,便是“各为其主”几个字。
翻江倒海的血肉横飞,似都因此而起。
王猛远远望去,那少年的脚步很稳,稳如磐石,他永不让人看见内心——不过——王猛用袖口把手心擦了擦,蓦地又笑起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轻重,再盛气凌人,总还是有些不安吧。
一阵风吹过,王猛轻轻咳嗽,挣扎着许久,仿佛真有些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