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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月亮之子(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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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偶尔幻想过我能拥有魔力,能随心所欲地操纵一些事物,就像汤姆能让纳吉尼那般听话。
可是那只是一种能力,而不是一个身份。尤其是它大多与邪恶、阴暗、蠕虫这些词相伴。
“不!我不是巫师!”我尖叫。脑海中出现汤姆与纳吉尼对话的场景,那是我曾感到害怕的,同时又感到不屑的。
如果我是巫师,那么是不是也会有像汤姆那种奇怪的举动。可是十一年来我从未表现出任何失常的举动,就是从前徘徊在饥饿的边缘时也没有能力让一块石头变成面包。
我想起了那封猫头鹰带来的莫名其妙的信,来自一个魔法学校的邀请。我无法理解一向理智的父亲为何会相信信里的内容。
于是我恳求女仆让我的父亲来见我。我想告诉他那是一个恶作剧,女仆沉默了很久,她吸吸鼻子。
“菲尔特老爷不会来的,娜娜。”她的语气带着伤感和怜悯。
然后我听到了上锁的声音,那似乎是很重的一把锁,哗啦的锁链与金属铁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真是奇怪,我曾经摸过这里的墙壁,却从未找寻到出口或者是带有锁链的门。
女仆走后我全身绵软地靠在墙上。她说的没错,父亲确实没有来见我。虽然大多数时候他既严肃又理智,但也很固执,甚至不愿意听他的小女儿解释。
在我抱着美丽的裙子熟睡的当晚,又怎么能想到醒过来就会是地狱。
或许是本身就是被他所厌倦,一个从臭水沟里捡回来的没礼貌的女孩子本身就让他反感,此时与邪恶的力量有所沾染更加深了他的厌恶。我突然想到我那可怜的母亲,作为他的情妇,又是以什么样的借口赶走呢?
我这样忿忿地胡思乱想着,似乎只有这样的念头会让自己更加理直气壮。这样的想法除了加深我的饥饿感别无它用。于是我开始摸索着地上那被我碰翻的盘子,随着食物的香味找寻到那落在地上的东西。
所幸我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也就不会介意奶酪上沾染的灰尘和污渍,相反,我觉得它美味极了,让我深深地怀念起在菲尔特家第一次用餐的感官享受,暂时的充盈让我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停止了任何反抗,哪怕是思想上的,靠在墙上沉沉入睡。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很多天,偶尔醒来的时候闻到了食物的浓郁的香味,我就明白一定是女仆又来送饭了,然而我没有机会和她交谈。但是每当我听到解锁声时,我总要挣扎着身体用力喊道,“我不是女巫!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可以烧死我,看看我灵魂是否会化为一滩黑水。”
总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以为我就会这样地结束我的生命,我,安娜·菲尔德,我才11岁,我将不是死在饥饿中,而是死于黑暗和孤独。一开始我数着滴水声来决定一天的长短,然而有一天,外面的世界似乎下了一场雨,让滴水声变得迅速而急迫,我的耳朵贴在石壁上,听着雨点急匆匆地砸下,它们在墙壁内的缝隙间像溪流一样地蔓延、婉转、汇聚,即使狭窄,也是自由的。它扰乱了我的时间轴,在那些日子里我听着雨声,大脑一片空白,似乎在听到雨声的时候我也触碰到了类似自由的东西,似乎我也在墙壁缝隙中徜徉。
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遗忘了之前数过的水滴数。
无法感受时间流逝的速度是及其可怕的,它有的时候会把感官感受放大数倍,饥饿会变成空洞,寂静会变成恐惧。
后来有一天,我的脑子隐隐约约地出现一个旋律。它先是从我的大脑一边的角落里回荡,最后蔓延到另一侧。
只要我轻轻哼着,就能断断续续唱出来。
依稀记得这是一个关于一个吉普赛女人失去孩子的故事,我曾蒙着被子,借着昏暗的油灯,一字一句地看。那故事不被察觉的一页上面附着的一首歌。
那首似乎带着魔力的歌曲,当你看着它的字时,你轻轻张嘴便能唱出它的旋律。那样沉重哀伤而苍凉的音调。
“以后在那些夜里如果月亮圆了/便表示小孩心情好/而小孩若是哭了/月亮便会缺角/好让自己变成一张摇篮。 ”
我不知道为何在这个时候我会记得这首歌,又或许是这首歌在呼唤我。它在脑中回荡,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耳膜,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它就像一首摇篮曲,让人困倦而舒适。它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盖过了那没完没了的滴水声,它撞击着四周的石壁,呼啸着将周围的黑暗包裹,带着它穿过石壁,就像雨天顺着石壁内部缝隙流淌的水流一样,那旋律顺着那些缝隙,朝着一个地方涌去,它知道光在哪里。
在一个模糊的日子,我也终于找到了。
我首先感觉到的,是后背的不舒适,靠着的石壁上,除去石头本身的粗糙感,在我的后背抵在上面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一丝不适和突兀。那是说不出来的奇怪的感觉,我将手放在石壁上慢慢地触碰,沿着石壁往下滑,最后在众多石头中的一块上面停顿了下来。
它似乎比其它的石头放置得松动,我尝试着将它推出,事实上我连坐直身体的力气也没有,更不要说去将一块塞着的石头用力拿出来。但是我并不急躁,这似乎给了我一个具体的目标,即使我好几天才能吃到一些食物,我也努力把所有力气一点点积攒起来,每天都去将石头松动一点。
我成功了。
我没办法说出是具体的那一天,我照旧做着重复了好几次的动作,直到那一次,石头另一端有了明显的扑空感,再也没有阻力来抑制它的退出。
手臂一样粗的石头掉落在地上,即使它砸到了我的脚趾头,我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那一瞬间我是喜悦而惊喜的,但是很快,我又有些许失望,空出的地方依旧是黑洞洞的,将手伸进去的时候,触碰到深处依旧是硬邦邦的石头。
当然是如此。不能轻易逃出的才是真正的囚笼。
然而在我的手在空缺里触摸的时候,我触碰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那柔软的,像是布料的材质,它们一小卷一小卷地堆积在一起,就像小小的卷轴一样,于是我明白了,一定曾有人在这里待过,并把这些东西藏在这个石头后面。
我将掏出一小卷,将它打开。我确信这里一定记录了重要的信息,可是我没法看到上面的内容。我瞪大了眼睛,即使能有一丁点的光亮我就能看到上面写了什么,第一次我为得不到丝毫的光而感到急躁万分。
直到我的眼里充盈了泪水,最终我放弃了,揉着酸痛的眼睛,将那东西随手一放,闭着眼睛边抽泣边沉沉睡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再次睁开眼睛,我看到了令我惊喜的一幕,在那个空缺的石头凹槽处,一道镰刀般细的光线斜照在那里。它就像记忆中的那样温和,我将手指触摸到那道光,当太阳在天空中以微小的弧度移动时,大地上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变化,一道光被分散成千千万万道光线,它们遍布于各地,却依旧又一小束光照在这里,钻进狭小的缝隙,经过沾着水渍的石壁多次弯弯曲曲的反射,艰难地到达这里。
像是被寄予了一场施舍。
我跪在地上,呼吸急促地捡起地上被我丢落的小卷布料,颤抖着手将它就这那道微弱而纤细的光打开来。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
“我不知道你是谁……”
“当你看到这些字时候,我知道你一定遇到了与我相似的状况。或许是受到了惩罚,或许是不再被信任。无论如何,我都想要告诉你,不要害怕这里所有的一切。
“请原谅我用自己扯下一截的衣服来书写我想要说的话。我想要告诉你发生了什么,这里发生过的曾经,如果我们有着相似的人生,我想和你说一声抱歉,同时如果我的尸体没有腐烂在这里,那么说明我成功了。也许那能给予你活下去的力量。”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四周又重新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令我无法再看下去。
每日透过缝隙辗转来的光只能维持短暂的时间。同时正是这样的光让我重新开始感知时间的流逝。那留下来的故事,令我每一天有了别样的期待。我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小块玻璃碎屑,我将它们用湿润的泥土拼接在一起,借着那转瞬即逝的光看清了我所待着的地方。
我终于知道了为何我找不到这里的出口,为何我感觉女仆就在我的身边却触碰不到她。因为出口在我的头顶,石壁的上方。食物都是从那里用绳子吊下来。
似乎证实了我的想法。有一天那熟悉的解锁声传来,我待在那出口的下方,朝着上方伸出手,果然触碰到了从上方降下的盛着食物的盘子。
我无法辨认出是谁给我送食物,但我确信不再是女仆了,很久就不是了。
除去这些,最令我欣慰的是,我没有看到任何尸骨迹象。这意味着书写的人活了下来。虽然不知道她以什么方式出去的。
借着微弱的光,我再次展开一小卷布卷。
“我叫爱莎,我抛弃了我的我姓氏所以我也不愿意再提起它。就在不久前,我是这庄园的男主人最受宠的女人,无论我现在处境如何悲惨,我所要说的是,我和他,我们曾经深深爱过。我曾深深相信爱情的力量,我认为它值得我付出巨大的代价,有人会以它为名杀戮。或是为了维护它献出生命。而我,为了它编造了一个谎言。最后我发现,谎言最终让我无法亲吻它,无法拥有它。
“我之所以会被困在这里,是因为我所隐藏的过去最终被挖掘了出来。在我的二十多年,我都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既有趣又落后,魔法使得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但很多巫师也因此变得懒惰和怠慢。我原先是一个普通巫师的家,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读到了一本书,上面写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称之为‘麻瓜’的世界,我被那些美丽的图片所吸引,虽然它们是黑白的,但我依旧能感受到那种魅力。
“二十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去世了,我的母亲想要跟着她的第二任丈夫去德国居住。我拒绝了。我独自一人来到麻瓜世界,四处游玩的时候来到了这片庄园,那年庄园开了一大片的金雀花。我被这样的花田吸引,于是决定在这里停留。
“因为身无长技,我勉强在庄园里做工,偶尔偷偷用一点魔法来减少工作量。我出色的表现得到了这里的男主人,也就是菲尔德先生的注意,我知道我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他就站在窗口,视线灼热地紧盯着我的优美的后背弧度。
我们相爱了。
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那些幸福的日子里,我隐瞒了我的真实身份,我认为那并不影响什么。虽然我不能与他在大多数人面前共舞,也不能当众亲昵地接吻。不过我都不在乎。因为我相信他爱我。而这就足够了。”
“悲剧性的思维一直埋藏在我的大脑中,也许是受到父母的影响,我始终有着对幸福短暂性的惧怕感。我希望与我爱的人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庄园真正的女主人怀孕了,菲尔德先生请来了神父。我无意中出现在神父的眼前时,他突然皱眉,指着我对着众人说道,‘她是一个女巫。’如今回忆起来我依旧觉得,那简直就是魔鬼的声音。
“人们往往用虔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行为,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心。我认识那位神父,他在刚来庄园的时候就觊觎我,在被我拒绝的时候,他恼羞成怒,并对我做出警告。
“他成功了,并不是完全因为大家相信了他的话。而是我把他找到森林,与他对峙时,他那魔鬼一般的笑容激怒了我,我尖叫着对他使用了魔法,他的全身被熊熊的烈火所淹没,他惨叫着,引来了庄园的人,包括菲尔德先生。
“接来下的事,我想你也能猜到。我被关在了这里。这个地方与世隔绝,每一块石头都被施了反咒---------没错,这里的石头也是拥有魔法的,菲尔德家族一百年前曾经遭受过巫术的迫害,族人为了抵制这样的事再发生,曾与一个巫师合作,制造出了这样的石头,专门用来禁锢巫师。能在这里活下去的一定是巫师。但也没有其他巫师能发现这里。你要相信,我也绝望过,甚至想要自杀,但是黑暗中却又萌生了希望。”
“我怀孕了。”
“如果我走出这里,我一定要活下去。即使再艰难也要活下去。”
“虽然我不曾见过你,不曾了解过你,未曾拥抱过你,吻过你的脸庞,但是我相信我们一定是理解彼此的。也许也痛恨过自己的不同,尤其是在幸福唾手可及的时候。然而我要告诉你的是,世界上没有巧合,只有巧合的假象。正如我先是一个巫师,再是一个爱那个男人的女人。前者是注定的,后者是自己的选择。所以千万,千万不要把所有的错怪在自己是一个巫师上。
“如果你相信自己,如果你爱自己,哪怕是蝼蚁,也可以自由而高贵地存活在世间。”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将它们看完。我想大概又要接近寒冷的日子,因为白昼越来越短暂,很多的时候那丝光线淡的几乎要隐入石头中。或许是石壁见的水渍也逐渐变干。当我将最后一个布卷合上的时候,一道光线偏离了方向,照射的地方出现了一小行字母。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词。
似乎有着古拉丁文的成分。
我跪坐在地上,将所有的布卷拾起来,放回原地。酸楚感汹涌而上,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恐惧,期待,我甚至也无法分辨出那战战兢兢的情感。
我知道曾经被关在这里的那个人。
爱莎。我的母亲。
我朦朦胧胧地想起从前我还是布伦达的时候,她带着我东多西窜,卑微而贫穷地活在伦敦的巷子里。或许那也称得上是幸福,但没有满足可言。那个女人永远苍白而消瘦的面容,与我待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苟言笑。
而我的手上此刻就握着她的过去。
那个黄昏她匆匆地将我的脑袋按在水沟里,想要杀死我。是因为她看到了他的马车,知道我若是被带走,也将经受这样的折磨。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长期没有哭泣,抽噎使得我几乎无法顺利呼吸。
死去也好,在这里留下离开的方法也好。
都是她想要给予希望的方式。
我贴着墙壁站了起来,伸出手紧紧地贴着石壁。那是我触摸过无数次的地方。而这一次,我似乎能透过厚厚的魔法石壁感受到外面的世界。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哽咽和哭泣无法使我张口完成得说出一个词。
那是在微弱阳光照射下,被刻在石壁上的咒语。那是十三年前那个女人在这里试了无数次,创造出的咒语。
即使我说不出口,那字母一个一个在我的眼前晃过。在我的胸口,有自然而成的低沉的声音迸发出来,带着灼热的温度,像火山爆发是喷发而出的岩浆在经受了长期的压抑后,不可抑制地汹涌而出,带着滚烫炽热,流淌过每一个地方并迅速将它们吞噬。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那灼热从胸口涌向了手掌,在到达石壁的时候,一股强大的气流反向吹起了我的头发,石壁从中间破裂而开,一道刺眼的光芒从那缝隙中劈开。伴随着沉闷的倒塌声,陌生的力量反弹而来。我的胸口感受到了灼痛,我尖叫一声,在剧痛中昏迷了过去。
然而我没有跌倒在冰冷的地上,我看到了一个长胡子的老先生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看上去年纪很大,只不过胡子在我看来留得一些滑稽。
在我倒下之前,他伸出手接住了我,避免了我与地面的碰撞。
可是我不会道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