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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似劫非劫 浴火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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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慈宁宫向西百余步便是寿康宫,宫门前已有二名宫女持竹骨白纱提灯等候,其余一干人等皆面朝慈宁宫方向跪着,怡萱只觉那灯蓦地刺痛了她的眼,惨白惨白的,从脊梁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身子不禁抖动起来。苏茉尔见状忙命宫女将怡萱引入室内,自个儿又匆匆回了慈宁宫。
宫内雕漆葫芦挑杆落地灯将整个房间照得透亮,屋内置了四个黄铜小暖炉,镂花窗全关得严严实实,令人窒息。此刻,一名身着素服约摸十二、三岁的女子手托描金托盘近前,托盘上浓黑的药汁在翡翠碗中泛出乌亮的光,像是沼泽。
“格格快服下吧,今夜里吹了冷风,奴才擅自做主又煎了一贴,格格勿怪。”
“这是什么东西?”怡萱随口问道。
“格格打小就服这生脉散合人参养荣汤,奴才知道格格心里头不舒服。自格格六岁进宫,太皇太后就把格格捧手心儿里疼着,宠着,现如今说不在就不在了,别说格格,奴才心里也不是个味儿!”想是到了动情之处,她忙用彩帨拭泪。怡萱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更觉堵得慌,想如今自己是一肚子苦水无处诉,不禁悲从中来,泪珠儿不争气的滑落,一滴滴冰凉的,像是滴进心里似的。那宫女见怡萱无声落泪也慌了手脚,忙跪地不停的磕头,怡萱也顾不上理她,只自顾自的黯然神伤。
廊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地上的人影儿因烛光拉得斜长,值夜的宫女如抓到救命稻草般趋步向前,压低了嗓儿道:“静兰姑姑,您可算来了!不知碧凝怎地惹恼了格格,现在里间儿跪着呢,格格也不吱声儿,姑姑快进去瞧瞧。”静兰微微蹙眉,疾步向前走去。她是宁格格在府上的贴身丫鬟,皆因格格体弱,太皇太后怕宫女们不熟悉,难以伺候妥帖,便恩准携了静兰入宫。后因见她办事周全,便让她全权理了寿康宫的各项事宜,久而久之,这宫中的宫女、嬷嬷、苏拉都管她叫姑姑。昨儿个只因夫人捎话进宫,让她出去取给格格新配的丸药,这才告了假出宫去。夫人许久未见格格自是担忧,拉着问长问短,准备回宫时已然到了下匙的时辰,本准备在府上住一夜再回,不想听到了午门的钟声,怕格格受了那样儿的事儿身子受不住,这才急急忙忙的赶了回来,不想却出了状况。静兰推门而入,只见碧凝仍是不住的磕头,而格格失了神似的坐着,眼泪直往下掉,眼眸里全是凄绝,她还不曾见过这样儿的格格!
“你这小蹄子,煎帖药也会惹格格恼,还不快给我跪到外头去,省得格格看了烦心!”
“不关她的事儿,你们都下去吧!”静兰和碧凝都没想到怡萱会突然开口,碧凝如获大赦,忙退了下去,而静兰却立在原处。
“你也走吧!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她见静兰仍未离开,不得已下了这逐客令。她知道自己不能多开口,也不能多和这些人在一块儿,那样势必会露出破绽。当下并无离开此地的方法,也须得先寻到苏茉尔口中的番菩提小扁数珠,她不能让别人对自己生疑。
静兰心下觉得奇怪,往日里格格一时一刻都把老爷、夫人、少爷挂在嘴边儿,今儿好容易自个儿从府中回来,格格不但不问府上的状况,反赶自己下去,实与平日不同!
“格格,夫人有话让奴才带给格格,奴才说完便下去!”静兰年纪稍长,颇有些心计。她知道,老祖宗去了,格格心中固然难过,但依格格的性子,定会先听府中的消息,她不过想通过这招儿试试眼前的格格。
“有什么明儿个再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你下去!”
“嗻!格格把药服下,奴才马上就下去,再不扰格格!”怡萱心里一横,要想一个人呆着就必须喝了那黏乎乎的药,反正是调息的,想来服了也无甚大碍,便举碗一饮而尽。不想那药是极苦的,一阵儿恶心涌了上来。
“格格喝这样快做什么呢?”静兰关切的话中带着轻微的责备意味,怡萱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喝完了,一滴不剩,你下去吧!”
“嗻。”静兰带着一肚子的疑问退了下去,外间碧凝还在那儿跪着。里屋的怡萱却是大大舒了口气,她深知这女子不可不防,否则露馅儿只是早晚。
“碧凝,起来吧!”
“姑姑,格格气儿消了么?”碧凝心中仍是记挂着里头的主子,毕竟自格格进宫以来,从没责备过下人一句,今儿个的事,碧凝也知是因太皇太后的薨逝而起。
“碧凝,你怎么惹恼了格格?”
“格格忽然问我她日日喝的药是什么?我想定是因为老祖宗,格格失了神儿,所以……”
“你的话中可曾提到过老祖宗?你没说之前格格可是这般模样?”
“姑姑,碧凝知错了!”
“你这小蹄子!真不知怎么说你!格格身子弱,这谁都知道,格格与老祖宗亲厚,这你是真真看在眼里的!何苦又在格格面前儿提起她伤心的事儿!”静兰彻底打消了对怡萱的怀疑,携着碧凝轻步退下,廊上只留下守夜的几名宫女,顿时一片死寂。
怡萱自服药后,浑身不适,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强站起身来走至床前,雪白的帐幔自精致的刻花木架上垂下,绸帐上绣有些许绣工精细的兰花,栩栩如生,更显素雅。帐内有许多丝织网袋,散发出的阵阵浓香与暖炉中的炭火味儿浑然一体,怡萱只感到一阵刺痛猛然向头部袭来,宛若细小的银针,如雨点般致密打来,她瘫软在床上。心口的痛感愈来愈烈,怡萱暗想,是要回去了吧?只等这痛楚退去,就可以结束在这不属于自己的舞台做一个错步上前的戏子的生活了吧?绞痛使她的身体蜷缩,不住抖动,当意识逐渐朦胧时,眼前却蓦然清晰起来,是那半只残镯!它仍在空中凄美的旋转,烛光被它的光芒所晕染,散发出令她迷失的蓝,一如曾经。她伸出手,使劲儿想抓住镯子,忽的一阵温润的冰凉自手心儿传来,怡萱定睛一看,自己死命儿抓住的不过是案头的蓝玻璃刻花烛台,惟觉心灰意冷,随手一挥,烛台顺势倒在床上,燃起一片火莲,蔓延。心口的悸痛,头部的刺痛,肌肤的灼痛,怡萱的视线渐渐迷离,一股腥甜顺势涌上喉间。
廊上守夜的茉浛和璐澴忽察屋内烛光有异,忙的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朵朵跳动的火焰,它们正慢慢逼近昏在床上的格格。火光将宁格格素日里不带血色的脸映得通红,如若天边的晚霞,竟有一种震慑人心的美。茉浛竟愣了神儿,到底是璐澴机敏些,忙往她手上狠掐了一把,一边往外跑一边喊道:“走水啦!走水啦!”
茉浛这才回过神儿来,忙往屋里冲,不想一个素白的身影抢了先,他把格格从床上抱起,朝茉浛吼道:“你们这群奴才是怎么伺候的,还不快传太医!”茉浛这才看清楚,来人是裕亲王福全,忙不迭的传话下去。
怡萱喉间的腥甜已然涌出,在她的唇角盛开着一朵血红的花,那抹子红,像是绝望的颜色。福全将怡萱轻轻放在东暖阁的榻上,掖好被角。此时的怡萱已全然失了知觉,她被带入了冗长的梦境,从此,无论是康熙二十六年,还是二十一世纪,慕容怡萱这个名字将如一缕轻烟般飘散,而乌拉那拉•宁萱却慢慢凝聚,永不被遗失在记忆的角落。
康熙十九年五月十三,九门步军统领费扬古的府上一片慌乱,夫人难产,请回来的婆子和京城最富盛名的大夫都无济于事,费扬古忙得向宫中请太皇太后下旨意,请太医院御医入府诊治,那费扬古的夫人是多罗格格,太皇太后急令御医前往,且派了苏茉尔随行。费劲一番周折,终保得夫人和孩子的平安!当时苏茉尔接过新生的小女娃,只喃喃了一句“太像了!”原来这女娃长得颇似太宗皇帝的第四女,雍穆长公主雅图,太皇太后专为这女娃赐名——宁萱,愿她一世安宁,无忧。可这孩子却生有不足之症,打小就是一顿饭一顿药,倒有些愧了太皇太后赐的名儿。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十三,正值宁萱六岁生辰,当日太皇太后下懿旨将宁萱接入宫中亲自抚养,封县主,人称宁格格。时值六岁,正是宫中皇子、皇女学习汉文的时候,太皇太后特意给了恩典,宁萱也得以入学。这女娃及其聪敏,无论学什么都很快,唯独被这汉语给难住了,可她天生就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愣是比旁的人苦,最终成为宫内第一个会写词的女娃子!当今皇贵妃佟佳氏幼时学汉文的的经历与宁萱颇为类似,因而佟贵妃也对这位格格疼得紧。宫中上上下下无人不晓宁格格是老祖宗的心头肉儿,各宫的妃嫔娘娘皆不敢轻怠了她。
宫廷许是个残酷的地方,然于宁格格来说,那二年的宫中却将成为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儿时的烂漫年华,在老祖宗的宠溺下显得与众不同,这也注定,她定是个不寻常的女人。
脑海里像有什么被撕裂了似的,硬生生的被扯开,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渐有了知觉,只是这醒来的,再不是慕容怡萱!
“静兰姑姑,格格醒了!”碧凝已在榻前不眠不休整整守了宁萱七天,这些日子里,整个宫中因太皇太后的崩逝,哀思氤氲。
“格格醒了?茉浛,快去西配殿请了太医过来!”静兰的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喜悦,太医说,若是今儿个仍不醒来,只怕要预备后事了!她日日难以入眠,若是格格去了,她只怕是第一个就随了去!静兰轻移莲步走至榻前,榻上的格格依旧面无血色,但总算醒了过来!
“静兰,这是怎么回事儿?快扶我起来!”说着宁萱便忙着撑起身子,静兰忙让碧凝取了藕荷缎绣靠垫,轻扶了格格起身,将靠垫垫上,又掖了掖被角。
“我的好格格,您这一昏就是七天,真真急死我们了!怕您••••••”碧凝的粉面上仍是难以驱散的担忧。
“呸呸!你这臭丫头,我们格格洪福齐天,自然是没事儿的!”璐澴笑盈盈的端着茶从外间进来。静兰上前接过青瓷盖碗儿,掀起盖儿来,一股馥郁的清香扑鼻而来,却让静兰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璐澴,这是什么茶?格格素日里最爱喝的西湖龙井呢?”
“姑姑,是太医院给配下的茉莉花茶,说是什么‘理气开郁、辟秽和中’对格格的病有好处!”静兰微微点了点头,将茶碗送至宁萱嘴边。宁萱轻轻抿了一口,便摇了摇头,再不肯喝,只把茶碗捧于手中,用于取暖。
“姑姑,孙太医来了!”茉浛急急领了太医入门。宁萱微微瞥了一眼那太医,眼中竟载着轻蔑。
“奴才请格格安!”
“当不起!孙大人起来吧!”孙之鼎当即一愣,宁格格平日里倍受宠爱,可从不恃宠而骄。
“奴才不敢!”孙之鼎仍是跪着回话“格格的病情有所加重乃是因情志所伤,肝失条达,气滞血瘀,奴才给格格新开了方子,格格只要配上茉莉花茶日日服用,定能减轻病痛!”
宁萱唇边浮上一丝讥笑,道:“孙大人今儿个谦虚,怎么不告诉我只要连续服用,必能大好呢?”
孙之鼎的额上竟渗出豆大的汗珠儿,宁格格今日对他这般,全是因为太皇太后的事儿,早知如此,当日又何苦夸下海口。
“奴才不敢,奴才医术不精!”只听一声脆响,地上是狰狞的碎片,残破的茉莉花以及仍然冒着热气儿的水,孙之鼎暗叫不妙!宁格格的病不宜动气,若是今日再厥过去,且不说皇上,裕王爷就第一个活剥了他的皮儿!
静兰使了个眼色,璐澴和茉浛忙开始收拾地面儿上的残局,碧凝则大声道:“你这老头儿!皇上派了你来给格格瞧病,你倒好,病没瞧,反惹了我们格格恼!若是格格再有不适,我第一个找你!”
“碧凝!不得对孙大人无礼!你先带大人出去。”宁萱看着这俩丫头一个白脸儿,一个红脸儿,憋了一肚子的笑。
“格格,你今儿个这样子可吓坏那老家伙了!只是这传了出去,怕哪些个好事儿的主说咱格格!”
“璐澴,哪来那么多事的,咱们的格格,自有皇上,太后,贵妃娘娘护着,谁敢说半个字儿!”碧凝到底是小些,只觉得方才解了气儿,旁的事儿哪会想得到。
“你们吵什么呀!今儿个是我起的头,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是鲁莽了些,老祖宗的事儿,也不能全怪孙太医。我这病若没他每日间儿惦着,只怕也活不到今日。”宁萱微叹道。她平日里总是循规蹈矩,今日只是失态罢了!恰从外间儿回来的静兰听到了这后半句,嗔道:“格格若是嫌奴才,只把奴才赶了去便是,何苦这样儿!”
“我什么时候说过嫌你的?大小你就跟着我,照顾我,我顶着主子的名头,实拿你当姐姐看!到了现在,你却这么说我!我这主子当得也实在没意思!你有这样儿的心思,这碧凝,璐澴,茉浛个个儿都是你带出来的,现如今你不愿意伺候我,只带了她们去!留下我一个人自身自灭好了!”宁萱越说越伤心,蓦地,素白帕上的那抹鲜红,仿佛一朵妖娆绚丽的花,直要吞了静兰去!碧凝忙递上另一盏茶,伺候宁萱喝下,道:“姑姑!碧凝素日里敬你,只求跟着你能好好伺候格格!现下你把格格气成这样儿,碧凝人微言轻,说不得什么,只盼格格赶紧大好!”静兰扑通一声儿跪在地上,抽搭道:“奴才对格格觉无二心,一心只巴望着格格好!方才听格格说活不到今日,奴才便急了!格格您要是有个好歹,静兰绝不多活!这才……”静兰已哽咽的再难出声儿!
“格格,姑姑!你俩又互相误会了不是,吓得我们这些个丫头心都跳出来了!”璐澴和茉浛长长舒了口气儿,宁萱的嘴角微微上扬,只静兰仍落泪不停!
门外瘦削的身影已驻足多时,看着殿内的几个丫头,不由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