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月转回阑 晚风翠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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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之交，康熙已照例驻跸畅春园，惠妃、荣妃、德妃、宜妃及妃章佳氏几个得脸的妃子，得以随圣驾入园。除太子住在无逸斋外，随行的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及十四阿哥均住在西花园前荷池畔的四所，每日里均往清溪书屋请安，年长些的阿哥于九经三事殿参与议政。
畅春园乃于前明戚畹武清侯李伟别墅故址改建。园中并不设自灵璧、太湖、锦川等产石名地的各种怪石，轩楹雅素，不事藻绘雕工。此时京师已酷暑难耐，园中却正是晴云碧树，花香鸟声，绿色低迷，阴阴翳翳，红英烂漫，群蝶萦就，自然比大内惬意许多。
方用过午膳，惠妃、荣妃、德妃、宜妃几个便聚在蔚秀涵清打髀骨，惠妃笑道：“好些日子不玩儿这个了，如今都生疏了。”
荣妃往鸡翅木戗金食盒里捡了枚樱桃脯，道：“惠姐姐得了便宜还卖乖。”
宜妃道：“既是她赢了，本该罚咱们，可瞧她那得意劲儿，当罚她！”
德妃道：“罚她事小，漏了人才事大。”
宜妃冷冷一哂道：“德姐姐难不成还要请了紫云堂的那位来么？”
荣妃软言道：“德妹妹说的是，单咱们在这儿玩儿得痛快，成什么道理？”
宜妃随手拨了拨桌上的髀骨，道：“我与她素无来往，只怕没这几分薄面请了她来。”
惠妃笑道：“宜妹妹糊涂了，她原住在永和宫里头，自然德妹妹与她最亲厚。”
德妃闻言只吩咐璃鸢道：“素去紫云堂请了章佳主子来。”璃鸢福了福身子，忙领命去了。
惠妃正欲新开一局，荣妃止了她道：“方才的还没罚过呢。”
惠妃正待要分辨，宜妃笑道：“惠姐姐就唱一唱《抓嘎拉哈曲》，岂不好玩？”
德妃轻笑道：“属你鬼点子最多。”
惠妃道：“那样民间的低俗调子，如何唱得？”
宜妃捧了黄地绿龙瓷盅，缓缓撇去浮茶，道：“此处并没有旁的人，惠姐姐唱上一唱又有何妨？”
荣妃亦在一旁撺掇着，只德妃道：“她既不愿，便罢了，本是该罚咱们。”
宜妃笑道：“德姐姐若是心疼惠姐姐，帮她唱了便是。”
德妃连连摆手道：“罢了，随你混闹，我可再不说了。”
惠妃见拗不过宜妃，只得开口唱道：“呼俄云，喊嫩嫩，都来抓这嘎拉哈。嘎拉哈，看咱谁能争第一。三加三，加十一，百花点将一十七。奴家十七学针线，百花十七闯大敌。”一曲未罢，惠妃就道：“只此一次，往后恁你们如何说，我可再不唱了。”
璃鸢见她们笑闹罢，方才进来，道：“章佳主子说她身上不好，请各位主子好玩，她便不来了。”
宜妃冷哼一声，向德妃道：“姐姐素来有贤德之美名，只今日这般好日子，何苦要去触那药罐子的霉头。”
惠妃亦道：“她一年里倒有半年是病着。”
德妃并不接宜妃与惠妃的话茬儿，只道：“我略有些乏了。”惠荣二妃亦有此感，便就此各自散了。
用过晚膳后，宁萱奉了太后懿旨，往镜峰去了。方下肩舆，便有宫女上来引了她往内殿去。内殿里四处用金盘装了冰雕的亭台楼阁消夏，太后歪在榻上，杌子坐了个宫女为她打扇，宁萱肃了一肃道：“汗玛嬷慈躬可安？”
太后点了点头，道：“葇丫头在后头呢，我怕她闷，这才传了你过来，你上后头瞧瞧她去。”宁萱只道是，忙往后殿去。
璟葇见她来，自是十分意外，忙将方才习的字递与宁萱。宁萱轻轻念了那句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只幽幽道：“再不要有这些念想，白白恼人罢了。”璟葇提笔欲书，宁萱握了她的手，道：“世上总有许多话做不得真。”
璟葇摇了摇头，书道：“我信他。”
宁萱只轻叹了口气，并无甚话。她信他••••••可是信他又有什么用？他说过的话并非不可当真，只是许多事，早有定数，半点儿不由人。
戌初上灯宁萱才方回了南所，璐澴和茉浛两个在廊下斗草。宁萱笑嗔道：“好端端的花草都被你们糟蹋了。”
茉浛见她回来，先福了福身子，又道：“奴才们比不得格格那般风雅，只有这俗法子。”
璐澴道：“咱们在这园子里可舒坦，只是倩漪姐姐……”
宁萱只道：“有她在撷芳殿照看小阿哥，我总安心些。”
茉浛又道：“秦谙达来过，十三阿哥今儿在南所歇息，爷与他歇在一处。”宁萱只道知道了，吩咐碧凝上了安息香，便歇下了。
四阿哥所居的南所之前有一片荷塘。每逢夏日菡萏绽放之时，园内四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幽。偶有宫人划了小舟，穿梭在亭亭荷叶之间采莲摘藕，倒真像是江南的采莲女一般。
宁萱房内的绣架上紧绷着一匹月白云锦，自槛窗中漏下的零零落落的光线，在屋内舒缓的蔓延，带着夏日空气中特有的、令人沉醉的芬芳。碧凝方从院里头摘了凤仙花来，此时正将那些花儿拧出汁子混了明矾捣浆，见宁萱正忙做织绣，不由笑道：“鸳鸯戏水、蝶戏花丛都是极好的花色。”
宁萱啐她道：“你只管好好拧花汁子。”碧凝悄悄向茉浛吐了吐舌，茉浛与璐澴两个亦立于一旁偷偷抿嘴笑了一笑。
宁萱所习的苏绣，讲究针法细腻，古澹清雅，宁萱正将各色丝线一劈为十，细细分出，茉浛见了那架上绣好的，不由叹道：“格格的针黹可真真是光彩绚烂，缋缛精致。”
宁萱轻笑道：“你何时也晓得明人张习志形容朱克柔缂丝的话了？”
茉浛道：“原先格格总这么夸静兰姐姐……”
茉浛话未说完，碧凝忙打断她道：“格格，凤仙花汁儿拧好了，格格可是现在用么？”
宁萱微摇了摇头，道：“我去荷塘那儿瞧瞧，你们不必跟着。”话毕便独自往外头去了。
茉浛正欲追她，碧凝扯了她，嗔怪道：“你这不济事的小蹄子，偏偏提静兰姐姐作甚？惹格格伤心。”
茉浛只低头不语，神色极是沮丧，璐澴宽慰道：“罢了，下回总要有点心眼子才是。”
荷塘里已是红渠万朵，翠盖层叠，微风轻拂而过，荷叶便是一幅袅袅婷婷，芳姿娉婷的景致，恍如伶人迤逦的水袖，轻盈飘逸。宁萱微微俯身，将手置入那一池湛碧的塘里，隐隐间有些凉意，那水流仿佛亦在心上划过似的。
那时是初春的江南，漫天飞絮，空气中散发着江南特有的柔媚而温婉的气息，她们扮作儒生，共赏江宁风光；那时是寒冬的京师，雪舞银苑，她心底最柔软的秘密只与她一同分享；那时……
“你在做什么？”
宁萱闻声回眸一瞧，竟是四阿哥，她忙起身见礼道：“臣妾给爷请安。”
胤禛道：“怎的只有你一个人？那些个奴才呢？”
宁萱道：“臣妾想一个人来瞧瞧这荷塘，未让她们跟着。”胤禛含笑道：“你若是喜欢，回头在撷芳殿养几缸子便是。”
宁萱轻叹道：“待得回宫之时，只怕是留得残荷听雨声了。”
胤禛揽了她，吟道：“夏日书斋静，荷风拂槛来。芬芳盈几席，翠帙带香开。”
宁萱轻笑道：“爷今儿可好兴致。”
胤禛浅笑道：“你素来喜爱吟诗作赋，不若今儿便步我的韵作上一首？”
宁萱盈盈一笑，道：“那可不又落了俗套？不如我说两句，爷将它改为七绝，可不雅致？”
胤禛拊掌称妙，宁萱便道：“我道‘采莲人在绿杨津，一阙新歌声漱玉’。”
胤禛只沉思片刻便道：“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阙新。一阙新歌声漱玉，歌声漱玉采莲人。”吟罢又道：“这可真真应了眼前的景致，是回文中的脱卸连环一格，你却是如何想到这般风雅的法子？”
宁萱粲然一笑道：“我不过讨个巧儿罢了，前几日在书上瞧见的，只觉得应景。”
胤禛思忖道：“这却是何人所作？我怎的不曾瞧过？”
宁萱道：“无名氏所作。”
胤禛点了点头，道：“近日里十三阿哥都在南所里与我同住。顾八代休致了，汗阿玛请了法海做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的师傅，想那法海不过二十有七，如何及得上顾师傅，汗阿玛总归不放心，教我督促十三阿哥。”
宁萱笑道：“你与我说作甚？难不成我还化作一阵石尤风不准你去么？”
话一出口，宁萱似觉得有些不妥，玉面灿若红霞，正欲辩解，胤禛只拥了她，道：“我原说过，我在这里，在你身边。我应过你的，从不曾忘。”
七夕时，畅春园内搭了乞巧山，宫眷内臣们俱穿鹊桥补子，兵仗局专门派员伺候宫人们的乞巧针线。
女眷们总找到个热闹的由头，自然要聚在一处乐一乐。太子妃请了随行的直郡王福晋、诚郡王福晋、四贝勒夫人、五贝勒夫人往松篁深处斗巧。众人不过都为着太子妃开心，不过做做样子，自是太子妃得巧。
直郡王福晋笑着贺她道：“太子妃可是年年得巧。”
瓜尔佳氏心中虽是十分得意，却仍故作谦虚道：“总不过你们让着我罢了。”
五贝勒夫人亦笑赞道：“太子妃可好厉害。”宛如与宁萱自然也附和了几句。
五贝勒夫人又道：“今儿有两样克食做得可精巧。”
太子妃吩咐宫女将食盒奉上，笑道：“这才多早晚，便想着吃克食。”
他塔喇氏自往十锦攒心盒子里拾了一枚巧果，细细品了道：“确是精致。”
宁萱笑道：“原只有江南这么吃。”
宛如在一旁笑道：“咱们几个中，只宁妹妹随汗阿玛南巡过，这巧果却是怎么个做法？”
宁萱想了一想，道：“原只听曹夫人说过，记得并不十分清楚。像是以面糊裹菊叶、菱子、茄子、兰花豆，以油炸了，因只是乞巧节才做，故而称为巧果。”
伊尔根觉罗氏问道：“兰花豆却又是甚物？”
宁萱轻笑道：“不过是蚕豆罢了，炸之前切成四瓣，油炸后自成了兰花状，所以才称它为兰花豆，并无甚稀罕。”
太子妃道：“那巧果却罢了，不过形状讨巧些，倒是琉璃藕，真真教人喜欢。”
藕是方从荷塘里采摘来的，洁白如玉，藕孔里头塞了糯米，又浇上酸梅水和雪花片洋糖熬的汁子，盛在官窑白瓷盘里，倒真像琉璃似的。众人皆执筷尝了一些，纷纷称赞是消夏佳品。
太子妃笑道：“咱们这样，甚是无趣，原先二阿哥随圣驾南巡时带了斗花筹谱回来，是江南女儿闺阁中自乐的，不若今儿咱们也来玩儿一回？”众人皆拊掌称秒。
宛如道：“太子妃不提，我倒忘了件事儿。”她转而向宁萱道：“原有谜语请教你，偏偏忘了谜面儿，这回我可牢牢记了来。”
宁萱轻笑道：“我原既应了你，便猜它一猜吧。”
宛如闻言，忙道：“谜面儿可长，宁妹妹可听好了。鸿唳九霄，五云天外，天外五云飘，是谁家笛弄梅花调？吹到三三，花落知多少？忆双双，在十二栏前 ，碧纱窗外。看梅梢月上，月上梅梢 ，似这般花月争妍，肯负了四时佳节，三五良宵，到如今重阳时候，人儿何在？独倚着锦屏懊恼。又只怕一二丫环知道。盼合欢。梅花帐里 ，一对鸳鸯。直睡到五更天未晓。争如牛女渡银河，倩乌鹊搭成桥，纵饶他挂印封侯，怎及得并蒂桃花好？远山眉从今不皱了。”
他塔喇氏并不会汉文，只问宁萱道：“杜音嫂嫂，伊兰嫂嫂这说得是什么？”
宁萱只道：“一会儿你便明白了。”又笑向宛如道：“姐姐，我虽是猜出了，可我却不好意思说。”
太子妃已然来了兴致，道：“既有了谜底，你只管说便是。”宛如也在一旁撺掇着她说，宁萱莞尔一笑道：“横竖是诚郡王与诚郡王福晋间的私房话，宛如姐姐都不害臊，我又顾忌什么？”
宛如正欲啐她，宁萱接着道：“这并非是甚谜面儿，不过是牙牌的诗文注释，宛如姐姐，你可想只道是那一谱么？”
不待宛如说话，他塔喇氏便道：“杜音嫂嫂，你爽快些说完。”
宁萱便又道：“这一谱唤作‘地久天长’。”
众人皆以此打趣儿宛如，宛如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伊尔根觉罗氏只当她害臊，便道：“谜也猜了，咱们还是玩儿太子妃所说的斗花筹谱吧。”
瓜尔佳氏正要吩咐人往无逸斋取了东西来，却正巧有女官来道：“奴才请众位主子安，今儿的七夕巧筵设于延爽楼后。”
众人只道知道了，便往东出了角门，折北而下，过了积芳亭与云涯馆，后渡桥循山而北，前有一处河池，南北立坊，曰玉涧、金流。入了垂花门，为瑞景轩，林香山翠，后延爽楼。
延爽楼已然搭了彩棚，摆放了金丝、银丝、雕漆、戗金等各样花色的蛛盒，那盒中已于前日放了蜘蛛，只今儿开盒，若网圆正，便谓之得巧。楼内设立牌位，供奉佛手、香橼、朱橘、木瓜、广橙等共七种鲜果。太后亦幸畅春园，亲自行礼拜祭。随行的妃子及福晋、贝勒夫人亦拈香拜祭。
乞巧筵罢，女官将之前蛛盒捧来，奉与太后道：“请太后主子开盒评巧。”太后接过盒子，一一打开，细细瞧了一瞧，指了那只雕漆的盒子道：“这只得巧。”
那女官福了福身子，向众人道：“直郡王福晋盒中不曾供，太子妃盒中为牡丹花纹样，诚郡王福晋盒中通满，四贝勒夫人盒中乃是云丝儿纹样，五贝勒夫人盒中为长方块儿，五公主盒中为玉雨花，得巧的是四贝勒夫人。”
宁萱起身向太后福了一福道：“臣妾谢过汗玛嬷。”太后笑道：“这些年我什么样儿的纹样没见过，偏偏不曾见过云丝儿纹样的。”众人皆贺宁萱得巧，太后兴致甚好，众人均陪饮了数杯，方才散去。
宛如因着多饮了几盅，似有些醉了，暮秋扶她进了屋，忙吩咐塔塔煮了酸汤送来。宛如歪在榻上，手中抚着那枚已是枯黄的草编戒指，若有所思。
书房内点了竹骨素纱书灯，花梨大理石大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宛如轻叹道：“怎么弄得这样乱？”她忙着为他收拾，却见翠根圆镇纸下压了一幅洒金绿蜡笺纸，那素来是胤祉最为珍爱的，统共有两幅，藏了数年，从未拿出来用过。
他虽写的是怀素的草书，可她认得他写得是什么，她只认得那几个汉文，他原先一个一个教她的。她却从来不知那是寓意着地久天长。他原是欲与她地久天长，可是，那幅纸笺旁分明摆了一只封筒，那上头分明用满文工工整整的写着“那拉氏•宁萱亲启”。他竟是要给四贝勒夫人么？
宛如还从来不晓得绝望是什么。原先还在府里头的时候，训诫嬷嬷给她讲过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她从不明白为什么刘兰芝和焦仲卿为一心赴死，原来就是因着绝望。可他们总化作了五里一徘徊的孔雀，他们总在一起，他们总彼此相爱，可胤祉与自己呢？不过自己空抱着一份痴罢了。
若说刘兰芝与焦仲卿的殉情，是绝望的终结，希望的开始，他们的死亡当是抱着一份优美的心情。可她呢？仿佛在昏暗的湖底，四周黯淡无光，连最微弱的光芒也成为一种奢侈，身上被各样的水草缠绕，它们越勒越紧，让人窒息，
原来，这便是绝望。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月转回阑 晚风翠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