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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风雨欲来 枯荷方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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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仍是打着院里的木槿,一夜间,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子,满地堆积的残红。胤禛仍如往常往书房去,静兰帮宁萱绾发,道:“格格可还往宁寿宫去?”宁萱点了点头,道:“爷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思,五公主昨夜唤我必是有事相告。”静兰又道:“可爷说得有道理,格格这样的身子,真真叫人不放心,暑气可重着呢。”宁萱蹙眉道:“我的身子我自个儿知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静兰摊开手,里头躺着一块白玉云龙纹佩,宁萱道:“不过一块玉佩,遮遮掩掩的做什么?难道怕我瞧上了,硬找你索了去?”静兰跪地道:“奴才决计没半分这样儿的心思,奴才的命都是格格的。”宁萱接过玉佩,见那上面镌着“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冷笑道:“八阿哥的?”静兰怯怯道:“是。”宁萱将那玉佩一掷道:“我总想着你是个明白人,难不成你被油脂蒙了心?竟做这样的事情?”静兰道:“奴才未做半分对不起格格的事儿,玉佩是八阿哥让我转交格格的,他请格格御花园一会。”宁萱冷然道:“一会?他糊涂,难道你也糊涂不成?我如今是什么人,如何见得他?莫非他又让你告诉我五格命中有劫不成?”静兰一愣,道:“八阿哥是这般说的。”宁萱拔下髻上的玉簪,猛然一砸,玉簪碎做两半,恍如波澜不平的水纹,道:“你把这和他的玉佩一起拿去还了,告诉他,乌拉那拉•宁萱若见了他,便如此簪!”静兰道:“格格,你这是何苦?”宁萱道:“何苦?你难道不明白么?他不过找着我的软肋罢了,难不成五格命中的劫数要用‘何以至契阔,绕腕双跳脱’来解的么?你跟我在宫中这么多年,他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你不明白?”静兰道:“奴才明白,奴才这就按格格说得办。”宁萱道:“你去吧!”静兰掀了帘子匆匆退了下去,宁萱又唤了倩漪来,二人往宁寿宫去了。
太后见宁萱来,忙携了她道:“葇儿昨夜唤了你一晚上,我只当她瞎胡闹,你那边儿回了话说今儿个来,我也并未放在心上,可她今儿个却不会讲话了。”宁萱一肃道:“臣妾有罪,臣妾昨晚原就该过来的。”太后道:“如今太医直说她受了惊吓,以后许是都再不会讲话了。”宁萱身子一颤,道:“不会讲话?汗玛嬷,这不是真的,她不过恼我昨夜没来,我去瞧瞧她,她会好的。”宁萱说着便往配殿去,太后叹了口气道:“去吧,她只想见你。”
宁萱掀了珠帘进去,璟葇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宁萱拉了她的手道:“五公主,宁萱这不是来了么?你别恼我,应我一声儿可好?”璟葇仍闭着眼,泪水自眼角溢出,宁萱又道:“只要你应我一声儿,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可好?”璟葇睁了眼,动了动嘴,却悄然无声,倩漪道:“格格别太伤心,五公主是受了惊,过几日便好了。”璟葇紧紧攥着宁萱的手,只不停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宁萱哽咽道:“你且好好养着,过几日我自会再来看你。原先你最爱唱歌,你不是说要唱歌给小阿哥听?你总不能食言的。”璟葇放了手,将头偏向一边儿,仍是不住流泪,宁萱掀了帘子出去,只见胤祺在外头转悠。宁萱道:“五阿哥怎地未去书房?”胤祺道:“五妹妹与我自小一处长大,如今她这样儿,我还去学那些个劳什子作甚?”宁萱正色道:“今日,我仍称五阿哥一声五哥,总念着我们幼时一处玩的情分,五哥若仍是这样,恐要叫汗玛嬷,汗阿玛失望。”胤祺道:“你却莫以一副教化的样子与我说,若是昨夜五妹妹寻你,你就来了宁寿宫,今儿个五妹妹许不是这样儿的!你只管护着你的小阿哥,莫非住了撷芳殿,我们三人的情谊,都是骗人的不成?”宁萱道:“五哥怨我,我无话可说,五哥总别忘了老祖宗的话才是。”胤祺斥道:“是!我就是生性懦弱,明明知道五妹妹为什么会这样,却不能说出实情!” 宁萱颤声问道:“你说什么?为什么不说?你告诉,她为何会这样?”胤祺忍了忍,道:“连我知道都无用,又告诉你做甚?你只安心养胎便是,快回吧。”宁萱福了福,便离了宁寿宫,倩漪道:“奴才恐五公主哑疾一事,事有蹊跷。”宁萱道:“祸从口出,许这是上天对五公主特别厚爱,故而如此。”一粉绸宫装女子上前道:“四福晋,惠主子请你。”宁萱道:“烦劳姑姑带路。”倩漪正欲跟着去,那女子又道:“请姑姑先回。”倩漪只得向宁萱福了福身子,先行往撷芳殿去了。
钟粹宫中,惠妃斜倚在锁子锦靠垫上,手捧白瓷茶钟,道:“四福晋可好情思,这绮香蕊心喝得我上瘾了呢。”宁萱福了福身子,道:“惠妃母喜欢就好。”惠妃道:“喜欢,怎能不喜欢呢?想来我原也是沾了孝懿皇后的福气。”宁萱在一旁立着,未有甚话。惠妃又道:“四福晋快坐,虽我与你不如你与德妹妹那么亲,总也算是妃母,你不必拘礼。”宁萱谢了她,便往一旁的黄花木交椅上坐下了,道:“不知妃母唤臣妾来,所谓何事?”惠妃品了口茶,笑道:“不过请四福晋过来话话家常,难不成四福晋只愿陪德妹妹?”宁萱亦笑道:“妃母说笑呢,妃母愿与臣妾话家常,是臣妾的福分。”惠妃道:“若我说,这茶虽是甘甜可口,却也真真琐碎死人,你说那些个阿哥们,天天忙着往书房去,哪儿有心思用这样精巧的茶。”宁萱道:“妃母说的是,所以四爷向来只用西湖龙井,从来不用这个。”惠妃叹了口气儿,道:“四阿哥是个明白人,可我这里偏生有个不明白的,人家不愿泡与他喝,他还非要往跟前儿凑,可不是个痴儿?”惠妃见宁萱不说话,又道:“今儿个不知是谁作践东西,你看这好好的玉簪,叫谁就这么给砸了?我虽也是见过些世面儿的,可从不见这样糟蹋东西的主儿,四福晋,你说是不是?”宁萱见了那碎簪,心下一惊,道:“妃母教训的是。”惠妃淡笑道:“四福晋这样贤淑的人,断是不会这样儿,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宁萱道:“妃母过奖。”惠妃道:“四福晋如今要做的便是安心养胎,若有个三长两短,可不光四阿哥急,不过那旁的急,可真真是自作多情。”宁萱见她句句隐射,虽是满腹怨气,也碍着她是妃母,只道:“臣妾素来身子弱,今儿本想陪妃母好好说说话,可奈何这身子不争气,请妃母允了臣妾先回去。”惠妃道:“这可是哪儿的话?自然是龙孙比我这老太婆重要,只不过四福晋身子这么弱,那些个伤精费神的事儿,可要少做。”宁萱福了福身子,道:“臣妾谢妃母惦念。”便退下了。伊尔根觉罗氏往屏风后出来,道:“额娘这样未免太直白了些,若是让八阿哥知道了,恐他心里头不畅快呢。”惠妃道:“他自小在我这儿长大,按理说总该有些好脾性才是,怎地行事间处处像他额娘?莫非是娘胎里带来的东西,总去不掉?”伊尔根觉罗氏安慰道:“额娘且宽心,八阿哥是个明白人,额娘稍稍提点些,他自是会明白的。”
晶帘随风摇动,时有时无的传来几声脆响,倩漪跪在脚踏上帮宁萱扑着向风。一阵风过,似带着他的气息,外间儿的碧凝福了福身子正欲请安,胤禛示意她免了,低声道:“福晋歇下了?”碧凝一肃,道:“回爷的话,今儿个福晋往宁寿宫回来神色就不大好,晚膳一点儿没动,现倩漪姑姑在里头伺候着。”胤禛道:“你们都下去吧。”碧凝又一福身子,领着璐澴几个退下了,静兰匆匆忙忙的来向宁萱回话,一不留神撞到胤禛身上,忙跪地道:“奴才冲撞了主子,奴才万死。”胤禛道:“什么事值得你慌慌张张?难不成平日里福晋教给你的规矩都忘了?难不成日里头伺候福晋都是这般毛躁?”静兰满心委屈,音早已叉了去,道:“主子教训的是,奴才再不敢。”宁萱听得外头才吵吵,道:“谁在外头?”倩漪附于她耳边道:“爷在外头教训静兰呢。”宁萱懒懒的偏过头去,道:“是该教训。”倩漪暗觉奇怪,却也不便多问,可念着素日里与静兰的姐妹情分,总不免要为她解围,道:“格格要教训她,也该私下里教训,如今让爷教训,可不是让西院那边儿的看了福晋的笑话?”宁萱起身理了理鬓发,掀了帘子,道:“爷。”胤禛仍为静兰莽撞生气,道:“你总不该太由着她们的性子来,奴才总是奴才。”宁萱一肃,道:“爷若是生臣妾的气,只管对臣妾说便是,莫牵累她们。”胤禛道:“我何曾又气你?不过要你束束这些个奴才罢了。”宁萱道:“你们俩下去。”倩漪忙携了静兰退下,低声道:“回了围房里你可给我好好说说,格格今儿个可真气你。”胤禛道:“你总这样护着她们,总有一日叫人看了笑话去。”宁萱赌气往榻上一歪,闭着眼,道:“看臣妾笑话的人可多了去了。”胤禛只觉她话头不对,故转而道:“今儿个去看过五妹妹了?”宁萱点了点头,道:“爷改日里也该去瞧瞧,太医说五公主恐再不能讲话了。”胤禛一急,掀了帘子欲往宁寿宫去,秦顺却拉着他耳语一阵,胤禛似无意间瞥了瞥宁萱,道:“我先往绿筠轩去,一会儿自回来。”宁萱只当没听见,仍闭眼歪在美人榻上。雨已停了,外头的蝉又鸣了起来,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胤禛方至绿筠轩,一女官便迎上来道:“奴才请四阿哥安。”胤禛眯着眼打量了她一番,道:“惠妃母遣你过来的?”那女官福了福身子,取出只紫檀莲纹匣,道:“今日惠主子请了福晋主子往钟粹宫去,福晋主子落了这匣子,惠主子让奴才送过来。”话毕便双手呈上那匣子,胤禛打开匣子见了那断簪和白玉云龙纹佩,冷然道:“想来惠妃母是怪我家福晋不懂事儿。秦顺,让福晋另选一只簪子送来。”秦顺正要往东院去,女官忙道:“四阿哥哪里话,是福晋主子忘了东西,奴才们送来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胤禛取出半支翠玉簪子,轻笑道:“既不是妃母怪她,”忽陡然厉声道:“那这簪子必是你这奴才弄损了的。”女官跪地道:“四阿哥明鉴,簪子绝不是奴才损的,奴才若有半句假话,定叫天打雷劈。”胤禛冷笑道:“照你这般说,福晋可真真是个破落户儿,这残了的簪子还宝贝似的带着。”那女官还欲分辨什么,秦顺见胤禛渐有了怒气,忙朝她使了个眼色,她福了福身子,退出去了。胤禛冷哼一声,道:“你如今可愈发会来事儿了。”秦顺跪地道:“奴才为主子虑着,她总是惠主子的人,主子不好叫她难堪。”胤禛一脚踹开他,秦顺揉着心窝子,跟着胤禛往东院儿去了。
满宫明月梨花白,珠箔一阵乱响,宁萱仍歪在美人榻上,懒声道:“爷不是往绿筠轩去了,怎地又回来了?”胤禛道:“福晋白日里去了惠妃母那儿?”宁萱嗔道:“真真有几千只眼盯着臣妾。”胤禛将那匣子一掷,断簪和玉佩都滚了出来,烛影下映出缕缕冷光,煞是刺目,宁萱见了此二物,已知是惠妃暗中使绊,又不便明说,只从榻上起身,立在一旁不说话。胤禛忍了怒气,道:“她们说什么我都不信,我只要你亲口告诉我,只要是你说的,我必是信的。”宁萱心已然凉了半截儿,凄然一笑,道:“爷既是拿着来问臣妾,已是不信,臣妾再解释什么,都不过枉然罢了。”胤禛一拳重重砸在炕几上,炕几微晃了晃,茶盏已震得掉下来,一时寂静无声,连外头鸣叫的蝉爷停了下来,天边的月恍如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了似的,有一丝晃动,他的声已有些沙哑,“那玉佩我们几个兄弟每人有一块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岂不知那是八弟的?你到底还要瞒我什么?”宁萱俯身收拾,一时出神,手上微一用力,血滴丝丝渗出,如一粒粒珍珠砸落入地上的茶水中,丝丝缕缕漾开,一波一浪的涟漪,“臣妾若说有奸人欲加害于臣妾,爷可信?”胤禛并不答她,只拉过她的手,将那嵌入玉肌的瓷片取出,轻吹了口气,怜惜道:“疼么?你又何苦这般?你难道不知我……?”他顿了顿,复又道:“此事儿就这般算了,我信你。”宁萱却决然道:“不,臣妾的清白断不能叫人辱了半分去,爷若是真信臣妾,便要查个水落石出。”胤禛道:“只我信你便好,查出来又怎样?”他将她拥入怀中,似安慰孩子般抚着她的后背,透过锦衾能清晰感到他的温度,“我信你,你也只信我,便好。”此时他不知,许多年之后再忆起今日的承诺,总太过苍白无力。宁萱将头埋入他怀中,云鬓轻磨着他玄色江绸单袍,轻声道:“臣妾只信爷一人。”胤禛又道:“昨日便说今儿一早为你画眉,我食言了,明日必不食言。”宁萱微微一笑,道:“爷可知螺子黛是甚物?也想起学古人来了。”胤禛笑道:“这世上,可没有我不知道的。”宁萱笑着嗔他,晚风轻拂而过,珠帘月上玲珑影,泣尽风檐夜雨铃,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
李轻云将案几上的物件儿全往地下掷去,斥道:“你可是怎么应我的?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人家照样儿往东院去,我这可怎么办?你说!惠妃母看扁我不打紧,如今东院可一天比一天得意了,除了给我那一记耳光,甚都连本带利赚回去了!”女官低声道:“奴才知罪,请主子责罚。”李氏冷笑道:“爷的记性谁都清楚,如今你已露了脸,又坏了事,我这里留你不得。”她颤声道:“主子……”眼前只一抹白森森的光,李氏道:“这样不中用的东西,只配叫明年的樱花开得更艳些。”她微微一笑,玉面似有些扭曲。
静兰在围屋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耳边时不时响起他日里头的话,“她不能要那个孩子,若娩了小阿哥,她必会死的。”“要主子还是要小阿哥,你自己斟酌。”“我不逼你,这藜香丸你收着。”静兰从衣襟中取出那翠玉小瓶,里头晶莹剔透的药丸有些闪烁的微光,她又想起那日里格格再不服凌霙丸时说的“我只要我的小阿哥一世平安。”倩漪睡眼迷朦中,拍她道:“你若睡不着,便到外头赏月去,可别扰我。格格恼你不过一时的,明日便好了。”话毕,翻个身儿又睡着了。静兰紧捏了那翠玉瓶,心道:“我总不能害了格格,这劳什子明儿便还了他,在这儿禁宫里,我只可信格格的话。”如此一想似是宽慰些,不多时亦睡熟了,觉来更漏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