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唐时关》南静书

4、愿将腰下剑

　　吃饭的时候，谷晴初其实已经平静下来了。她本就不是那种容易沉湎于悲伤旧事的人，今日终于见到真实的朋友，数年来无处可说的惶恐就此消散，除却现代二十年刻在她身上的烙印，她的确是很像一个万花弟子了。
　　“以后，大概就是留在万花，跟着师父师兄们研究医理，偶尔出门游历，行医救人了吧。”被问及将来的打算时，她微笑着如是说，甚至还同小伙伴讲起了笑话，“其实我和之岚长得不是那么像的，再加上她头发白了，这几年也不说话，我也从不管大师兄叫舅舅，谷中好多师兄师姐根本不知道我们三个是一家人，到后来虽然他们也知道了，可还是各交各的，每次我们两个同时在场的时候就特别混乱，有一次聚会人多，几十个，师兄师妹外甥女满天飞，听得大师兄脸都黑了，好容易忍到了聚会散场，他扭头就过来教育我，明明是舅甥仨，偏要弄得别人每次喊我们都要先琢磨一下怎么我们家辈分这么乱，外甥女还得喊舅舅做阿兄。”
　　徐千羽笑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出了，只能给她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自己不能更赞同了。
　　谷晴初摊手：“那没办法啊，我现在就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又不是没有亲舅舅，喊不出就是喊不出，结果大师兄就误会了，总以为我是心里埋怨他去晚了，各种小心翼翼还当爹又当妈，生怕我和之岚一样落下什么后遗症还瞒着不说。”
　　徐千羽摸摸须须：“你这个后遗症也不算轻了吧，当大夫的不能见血，关键是你都不能给我当军医了诶！”
　　谷晴初伸手戳了她一下：“当什么军医，净惦记着祸害我！而且不是不能见血，是不能大规模见血，做个手术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对了！”花萝卜一拍脑门，急急忙忙从荷包里揪出枚小印章来，连带着穗子囫囵个塞进小伙伴手里，“拿着，这是身份证明，姐姐我现在也是有产业的人了，哪天你缺钱了就拿着印章去提款，可别真弄出什么卖身养马的丢人事来～”
　　“要嫁就嫁我金主麻麻！”小狼崽双手捧着印章，乐得见牙不见眼。
　　谷晴初切了一声，嘴角上扬。
　　“喂，问你个正经事。”徐千羽捅了捅她后背，“你有激活过什么系统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谷晴初转回来趴好，左手托腮，右手习惯性地在草地上戳戳画画，“你说的问题我也想过，但是确实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有了一个离谱的想法——”
　　“游戏就是现实。”“根本没有游戏。”两人同时说出了结论。
　　“是的。”谷晴初点头，“无论是我们用着自己的身体却能完美吻合这边的人物，还是越来越真实的生活体验，一切事情发展都显得非常合理。”
　　徐千羽也点头：“确实，而且你知道的，我很喜欢古文化那些，虽然包裹神行什么的很不合理，但这里的法律、风俗、建筑，凡我能确认的，各个方面都和咱们的历史都几乎一致。”
　　“所以，”她最后作了总结，“要么是平行世界转了个弯，这里的未来没有我们，要么，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也不一定，我的存在就很不符合史实。”谷晴初皱着眉，颇为苦恼，“你也知道，剧情里根本没我这号人，现实的文献也可以佐证，除了谷之岚本人的自传回忆录以外，无论药王爷、裴元、阿麻吕他们，或者其他同门，几乎没人提到过药圣座下四弟子裴岚和谷之岚有什么亲戚关系，甚至连她有个姐姐这件被谷之岚反复强调过的事都几乎不曾提及。各界大佬们之前为了这事还争论过，吵了好些年才终于推定，裴岚确实是一个独立的人，而谷家长女，即使存在过，也很可能在灭门案发生时就夭折了，多年来只一直存在于谷之岚的幻想，毕竟自传中那些被用来举证的事例，在其他文献里是分别属于其他几十个人的。”
　　“那……有没有可能你确实会化名，其他人也会为了保护你三缄其口？”徐千羽戳着腮帮子，大胆假设，“以你的性格，如果真有必要，我觉得你做得出来。”
　　谷晴初不点头也不摇头，避过裴岚的事不提，转而引导话题往另外的方向开展，“如果是真的，那他们做的就太干净了。半点痕迹不留，完全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不存于世的鬼，这不是他们师徒几人的力量能做到的，怕是全体万花的同门包括长辈们都出了力，每个人都帮着她抹消过痕迹才行。但是我还是不明白，真有这么大必要吗，连亲舅舅亲妹妹都不敢为她留名，声震大唐的师父都不敢写下翔实记载？”
　　徐千羽忽然转头盯着她，又忽然背过身去，轻声问：“如果是被吓怕了呢？你忘了皇帝、文武百官在现在意味着什么吗？何况暗箱一直都在。”
　　是了，皇权、暗箱，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这些现代人看来不过尔尔的东西，在如今两人所处的大唐，无论权与势皆是无可逾越的高山。即使退一万步说，暗箱不在了，难道就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暗箱”吗？至于那夜里，浸透了池中莲花又淌过满院的血，尸体残损面孔上那一双双不肯闭合的眼，和一双尚且年幼、全赖杀人者一时心软才保全了性命的孩子们，换做是她，和裴元易地而处，直面过如此炼狱般的场景，难道她就能不怕吗？
　　谷晴初打了个冷战，却快速眨眨眼，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回到现实继续分析：“你说得对。我们看到的都只是文字记录，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当事人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很多事情是不会被记录下来的。那么，假设这两种记录都是真的——谷家灭门时裴元没来得及赶到，好好保护两个孩子，护着她们长大就会变成他最大的愿望。但他也知道，祁进知道她们的存在，甚至如果祁进反悔了上报朝廷，朝廷很可能后续还要有什么举措，所以在那种极端情况下，改换身份是保护她们最好的办法，何况经此一事之后，他大概也不敢再相信自己能护得住她们了吧。”
　　裴元护不住两个孩子，所以她自己会主动暴露于人前，帮着他把谷之岚藏起来吗？这个刚刚才被刻意略过的问题又一次浮现。徐千羽说她会，或许在朋友眼中的她会这么做，但她同样自认是个惜命的人，又是什么才会让她做出如此选择呢？
　　“不管怎么想，我的未来都很悲惨啊！”小花萝叹了口气，去戳身边的小军萝解闷，“千羽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可一定要来捞我啊！”
　　“噗！”徐千羽笑喷，哆嗦着连连点头，“捞你捞你，姐姐豁出命去也得把你捞上岸！”
　　哪想谷晴初嘴一撇，嗔怪道：“现在我才是姐姐，咱今年可是有十一了呢～”
　　这话一出，徐千羽是真的直接笑到鬼畜，人都扭曲成不明生物了。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少年的声音从天而降，带着九分打趣，还有一分隐隐约约的嫉妒，或者说是不安，“我说怎么非要跟我换岗，原来是躲在这和万花的姊妹聊天啊～”
　　徐千羽当场翻了个白眼给他：“我说云旌，咱俩什么关系啊，我姊妹不就是你姊妹，你半死不活生命垂危的时候，我还能不把人拉过来给你救命？倒是你，不好好替妹妹我站岗，从城墙上蹦下来听贼话？”
　　程云旌翻了个更大的白眼给她：“我天赋卓绝的好妹妹，你是不是忘了为兄我今天站的是南城墙？要不是统领有事找你，你以为我乐意绕半个天策过来听你们两个小娘子聊天？”
　　—倒是徐千羽看得明白，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这是个十分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从垂髫之年便生活在天策军中，近乎无依无靠的成长经历令他对每个朋友都无比看重，想来今日统领有事是真，他自投罗网去接了差事，再特意绕了个大弯来北边看自己也是真的了。
　　“说罢，什么事？”她勉勉强强拱了个手，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发问。
　　程云旌已经十分习惯她这种懒散的模样，也不在意，虚虚往东一指：“万花来的人里有个单修花间的，这会正跟统领请愿，找人比武呢。”
　　他说着，两手一摊，“来的是个小孩，我们兄弟几个下场不是欺负人吗，好在还有个你，就帮帮忙，打一场？”
　　而徐千羽，听到要下场的第一反应不是怼回去，而是——
　　“你没学花间？！”
　　谷晴初随意点了点头：“没学，打架没劲，我就喜欢当大夫，回头学成了就来找你，一针一百金，专扎哈士奇。”
　　见她如此模样，徐千羽便不想再说什么了，站起身来一手拉着伙伴一手提着枪，跟在程云旌身后往秦王殿走。
　　说是带路，实则走了不远，到上城头的楼梯边，程云旌就摆摆手跟两人告别，又回去站岗去了。反正一个是同门一个是同门的朋友，不管他带不带着，总归是丢不了的。
　　而且，他似乎觉得，那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不适合他听到太多的秘密。
　　他走后，正好说完那孩子来历的谷晴初便叹气，“所以说，无论兴亡，百姓皆苦啊。你知道这样身有残疾的孩子谷里每年能收下多少吗，虽说是但凡有去处的都会被送走，可到现在也有上百了，绝大多数都是同样的原因，穷，养不起，治不起，活不起。所以我就想，既然我如今有条件学医了，那我就学儿科，将来跟着师父义诊，我能多走到一个村子，就能多救一个这样的孩子。”
　　徐千羽拍拍她的肩膀，不提对错，却另外提起一事：“你知道吗，大一征兵的时候我去填表了，但直到最后期限过了，那张表还在我手里。”
　　谷晴初摇头：“你从没说过。”
　　“是啊。”她望望天际，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和人说起，恐怕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说了。我啊，其实这么多年，不是不喜欢，是不敢。哪怕只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害怕，怕自己带给家人的除了光荣的名誉、高考的加分，就只剩了悲痛。就像我妈，至今我都忘不了她最后那会的模样，也幸好那会千林还小，对她几乎没什么印象。如果没穿过来，我肯定是不想让他也经历一遍这种事的，但现在……就当是圆我一个自私的梦吧，我想参军。”
　　“你不是自私，你想救更多离散的家庭，更多失去父母的孩子。”谷晴初停了脚步，定定地看着她，语气不容置疑，道，“千羽，人失去之后就会下意识地寻求补偿，你想救的不单是他们，还是千千万万个无能为力的你自己。”
　　话说到这便已足够，小姐妹两个看着彼此，对着叹了口气。
　　“上去吧。”徐千羽示意已在眼前的秦王殿，一手拉住谷晴初的左手，带着她走上阶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经历了什么，到底是都得往前看、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