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静水幻境 ...
-
沈夜回到屋中,突然发现一件事。
“只有一张床?你睡在何处?”
谢衣跟着进来,却在走神。
如果真被外界之人发现了他们这些流月城余孽,还当如何?他……又当如何?
迁往下界的族民身上携带魔气,要使得中原修仙门派接纳他们,那必定要拿出个缘由来,原本大祭司等人叛变不成死于城中的借口再好不过,但沈夜仍然活着的事实如果暴露,族民与下界人的关系便会变得十分微妙。
到时,师尊……沈夜为了烈山部族能够以身殉城,再来一次,又未尝不可?
不,当初是绝境之举,而现在,沈夜必定不会再如此被动……
也不是,这样想太简单了,任何一个修仙门派都不会轻易对整个人类部族发起攻击,何况下界的事早已安排妥当,大部分族民会相信沈夜叛变杀死沧溟城主的事实,这样一来,修仙门派自可和族民们同仇敌忾,顺水推舟。围剿沈夜——成了最容易的事。
谢衣想得浑身冰凉。
他不能说服自己,自己会有能力大修仙门派联手之下回护沈夜。
……
但是,沈夜不能死……决不能!他等了足足一百年好容易才将愿望实现,怎么会让它如此轻易破灭!
“……谢衣?”
“你怎么了?”
“嗯?我没事。”谢衣这才回过神来,他勉强笑笑“我只是,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沈夜的神情有些微妙,他看了谢衣一眼,放缓了语气:“左右无事,还是去外面看看吧……你累了么?”
谢衣一愣,低头看到被沈夜握住,试他手心温度的手。
沈夜眉头微拧,感觉不出……他身体因为部分换了偃甲,到底和常人不一样,体温低得可怕。
“弟子没事。”谢衣回答一句,沈夜“嗯”了一声,放开他的手准备往出走,刚刚松开的手却很快被抓住。
沈夜唇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没说什么,只道:“走吧。”
谢衣居所的北边有一个观星台,百年前他在静水湖居住时,常常不到几个月就把所有房屋庭院布置推翻重来,而观星台却始终存在。
“观星台”的名字是阿阮取的,那时她喜欢坐在台面上抱膝看星星,而她不知道的却是,谢衣起初设计这台子,却并非为了观星,而是——望月。
夜间寒凉,两人立在观星台上。
现在观星台的位置和谢衣去往捐毒之前设计的一样,百年之间,未曾更改。
这个角度,救回沈夜之前那几日,其实他看得有些腻了,百年前他就曾经多次更改观星台的位置,因为……一个角度看得久了,容易倦怠,换个角度,像是又重新开始,日子也就变得不那么难熬。他就可以像初见一样,仰望着那人,却不被发现,不用考虑因为时间推移而变得复杂的……种种。
沈夜倒是很少在下界看月,昔日近在眼前的,现在却遥不可及,透过淡淡微黄的朦胧的光,是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他的妹妹抱着兔子正在熟睡。
如今他的愿望就在身侧,手边。所以谢衣也懒得再去仰望什么,垂了眸走神,渐渐……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之中。
“大祭司,曦小姐已经足足睡了两日了,还不见醒,您看?”
沈夜如同被惊醒般,按在床上的手指轻微痉挛一下,他抬头看到躬身禀报的侍女,好半天才敛了眉,低声道:“无事,她太累了,让她睡吧,别打扰她。”
“是。”侍女领命退下。
沈夜这才侧首,看向了睡在柔软大床中央的小身影,女孩抱着长长耳朵的兔子,睡得很熟。
沈夜几近艰难地低低唤了声:“小曦?”
房间里几乎听不到他喊的这声,而小女孩也没有转醒,像是没听到一样。
“嘶——啊”
“这是——!”
谢衣惊得从小凳子上蓦地站起来,本来拿在手里的锤子砸在地上,面前放零件的小桌也被碰翻在地。
“破军祭司大人?您没事吧?”门外传来问声。
负责跟随破军祭司的低阶祭司问完,屋内也没有回答,他正疑惑着,却见谢衣猛地拉开门走出来。
“破,破军祭司大人?”
谢衣拉开门看到冷白天空上盘旋繁绕的矩木枝条的刹那,从头冷到脚,如同被一通冰水浇得透心凉。
“廉贞祭司,破军祭司求见紫微尊上。”
“他怎么突然来了?”华月听了部下禀报,往神殿走去。
“谢衣!”
通往神殿的路上,果然见到谢衣急匆匆地走着,华月叫住他。
谢衣闻声停下,看过来。他看着华月的眼神很奇怪,很复杂。
“怎么突然要见尊上,你想通了?”
“……想通什么?”谢衣问。
“怎么?还在跟尊上生气?”华月面上看着冷淡,语气却有些担忧。
谢衣怔了许久,猜测道:“砺罂之事?”
“还能有什么事。”华月严肃道“你的想法瞳和我说了,我们正在安排。”
安排……下界之事!
谢衣的表情实在太过惊愕,华月觉得奇怪,却也不多问:“你这么着急见阿夜,是有什么事?”
“哦,是……”谢衣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大事,师尊他在神殿吗?”
“小曦这几日不知怎么了,突然沉睡不醒,阿夜他在陪着小曦。”
“我去神殿等他!”谢衣说完就更急着走,不远处突然又传来另一道声音。
“瞳?”
瞳朝华月点了点头,继而转头对谢衣道:“你去见大祭司?正好,我也要过去。”
于是两人便一言不发地一同往神殿走。
“几日不见,你好像变了。”瞳的声音波澜不惊。
“大概吧”谢衣点点头“变得好了还是不好?”
“话少了。”
然而等他们到了神殿之中,沈夜却并不在小曦身边,远远看去他坐在神殿那张象征流月城最高权力的座椅上,看不清神情。
谢衣心里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回到了百年之前他叛逃那夜……他回来了,那师尊呢,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幻术的迹象,但若真是幻术,那一定是有人潜入了静水湖,他中了术,且无法破开,谢衣不知道沈夜是不是同样中了幻术,不知道面前坐在神殿里的那人到底……
他有太多的疑问想要寻求答案,就要踏入神殿,却在同一时间,瞳抬起了手,谢衣一惊,低头看脚下,传送阵形成,来不及了!
“保重,她在结界外接应你。”仍旧是瞳冷淡的声音。
“瞳。”神殿里的大祭司开口。
瞳收回手,走进大殿。
“结界只能打开这一时半刻,阿夜很快就会发现,你自己保重。”
不是这样的,不,我不走!
谢衣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幻术太厉害了,厉害到……他根本无法操纵自己。
华月的法术正在将他送去下界,谢衣拼命挣脱,却不能行动,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法阵之内。
不行!——谢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不过是幻术而已,但巨大的恐慌填满了内心,谢衣用尽力气,终于在法阵形成的最后一瞬,挣脱了束缚,猛然扭头,看到了在矩木后的高处看着他们的……沈夜。
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谢衣摔落在下界一处森林之中,周身满眼深绿的藤蔓,枝桠,交错复杂,令人心生恐惧。
谢衣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愣了很久,刚才那真的是师尊,他怎么会……
这不是回到了过去,而是根本是陷入了被操纵的幻境之中,他当初并不是这样被送下界,也并没有到过这里,谢衣没时间多想,他只想回去,回去流月城,弄清方才那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一时间,流月城神殿之中,瞳周身被泛着红光的铁锁缠绕,中了高阶的缚术,他却丝毫不见慌乱,静静地站在那里。
内间,沈夜回到了小曦的房间中,坐在床侧,凝视着她的睡颜。
“瞳,你还活着。”
两人分明隔得十分远,却旁若无人地对着话。
瞳低低地笑了笑,没有回应。神殿里,瞳轻易走出了缚术,转身不知走向哪里。
谢衣终于回到了流月城,他戴上了祭司面具,走了不一会就发觉没必要,因为,好像没人能看得见他了。
他走到寂静之间,忽然感到脸上滴了两滴水珠。
下雨了。
声音从矩木上方传来——
“你说什么?
“回禀尊上,属下方才发现破军叛逃。”
“……”
雨越下越大,流月城本就寒冷,雨水浸湿衣服,如同置身于冰雪之中。
谢衣仰起头,于朦胧雨雾中隐约看到,高高的,延绵不绝的楼梯上,华月单膝跪在沈夜身后,沈夜立在高台边缘。
华月不安地道:“尊上?”
沈夜伸出手,雨水打在手心:“又下雨了啊……”
华月不禁怔然,抬头与沈夜一同看了会雨,还是提起:“破军叛逃一事,该如何处置。”
沈夜收回在雨中变得冰冷的手,没有回头,背对着她吩咐。
“城中正值特殊时期,破军祭司叛逃一事不可声张,你派最先感染魔气的一些人下界追查,切记,知道此事的除你我二人,格杀勿论。”
“去吧。”
华月领命离去,谢衣小心地施术,来到沈夜身后不远处。黑色身影在雨中如死般沉寂了片刻,骤然消失了。
他连忙施了个追踪术跟上,发现沈夜在找他。
沈夜追得很快,所有谢衣在流月城与他说过,如若离开流月想去的地方……桃花林,闹市中的僻静小院,流水边……然而世间繁花开遍之地何其之多,闹市何其多,流水何其多……
“师尊,今后如果能破开伏羲结界去往下界,弟子一定找一处世间最美的地方,可以让师尊带着小曦来一起住。”
“人世何其茫茫,怎会有最美之地?”
“嗯,也是,那弟子就选一处依山傍水之地,师尊喜爱清静,隐居于风景如画的山中是最好不过了。”
……
谢衣一直紧紧追着沈夜,却还是跟丢了。他再没力气追上去,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
“师尊……”
自从侍女告诉沈夜沈曦一直沉睡之时,他就发觉中了幻术。
不是幻术无法破开,而是,沈夜并不想离开这个幻境,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看过小曦了……哪怕她一直熟睡着。
他与谢衣一开始是在同一个幻境,直到见到瞳,他不知道那人是怎样施下幻术的,但灵力如此强大,又知道这些往事的……也只有那几人。
瞳。
沈夜并不在意瞳做这些的意义何在,只是,既然来了,他想去看看当年谢衣离开之时,到底是何种情状。
他看着那人踏入法阵,直到身形消失。
之后,他就一直待在小曦身边。
不知在幻境中待了多久,然后,他睁开眼,是在那人住所观月的台面上。
而侧首看去,原本一同站在这儿的人,却不见踪影。
沈夜拧眉,瞬移回到房内——谢衣闭目平躺在床上。
他走近床边,站了一会,俯身静静看着。
片刻后,沈夜终于察觉了什么。
谢衣的体温又低又冷,脉搏十分微弱,几乎感觉不到。他这副样子像极了当初成为初七之前的几天。
“……谢衣?”
之后回忆起这一瞬,沈夜只记得——“茫然”。终究连最后活着的意义都失去了的茫然。
沈夜躬身搂着他,放出治疗术,神情如往常站在神殿中那样。
片刻后。
瞳的声音从门前传来:“放下他,他没有受伤。”
沈夜回神:“瞳。”
瞳拿着本书进来,声音平静冷淡,带着微微的沙哑:“你的徒弟胆大包天,这是擅自动了那些蛊虫的后果。”
沈夜:“他前几日不是一直好好的?”
瞳顿了顿:“他在幻境中耗尽灵力,我抱他进来的时候或许碰到了他扎在穴位上的针,方才我去他的书房里找了找,找到一些书,可以一试。”
沈夜:“……你很多事。”
瞳一边翻书查找挽回之法,一边道:“幻境?”
沈夜躬身抱着谢衣,为他恢复灵力:“你让他看了什么?”
“事实。”瞳道“本来打算让你们都看看的,但你意念太过坚定……”
说到这儿他停了停,问:“曦小姐怎么了?”
沈夜低低道:“我不想再提起那件事。”
瞳不再说话,沈夜忽地问:“瞳,这是不是就是我所要付出的代价?”
瞳说:“最起码,你想得到的,终于得到了。”
沈夜:“还要等你把他救回来再说。”
瞳用了一个时辰,终于找对穴位,将针慢慢插在了谢衣的一侧眉骨旁。
谢衣很快就醒了,他醒来时沈夜坐在床边,瞳在一边翻着书。
沈夜说:“瞳要为你重新弄些蛊虫进去。”
谢衣扶额:“不用了。”
他笑笑说:“不过,还是谢过七杀大人美意。”
瞳从书中抬起头看他:“我不再是流月城的七杀祭司了。”
瞳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他道:“我临死前催动了凤凰蛊,这蛊能令血肉重生,母蛊效用更大,在宿主垂死之际才有可能被催动,凤凰之意,涅槃重生,此法九死一生,我查过,现在我的病状已完全消失了。”
他说着,躬身提了提裤脚,又摘下两手的手套,三处竟全已不是偃甲,是真真实实的血肉。
沈夜:“怎么你从来没与我说过。”
瞳道:“我说过了,此法九死一生,更何况……我现在出现了新的症状,我的记忆在逐渐消失。”
他看着沈夜和谢衣说:“我已经记不起你们幼时的模样了。”
“总有一天我会忘了我是谁,接受新的记忆,再忘记……但是,我希望有人能在那时候提醒我别摘这只眼罩。”
瞳走了,留下两只偃甲鸟,也在他带走的两只偃甲鸟上留下了沈夜和谢衣的些微灵力。
晚上,谢衣拿着那只偃甲鸟坐在台阶上出神,许久,他对着偃甲鸟说:“你叫瞳……”
沈夜从他身后走过来,淡淡地说道:“你是我流月城的七杀祭司,生灭厅主事,位次仅在本座之下。”
“师尊说得对,七杀大人,虽然流月城已经不在了,但是你永远都……”
……
沈夜:“有缘再会。”
谢衣:“有缘再会,七杀大人。”
他们收起偃甲鸟,谢衣站起身,说:“师尊,瞳说过吗,那日幻境中的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沈夜:“你指什么?”
谢衣认真凝视着沈夜的侧脸:“弟子离开的那天,下雨了吗?”
沈夜神情平淡地点头:“那是真的。”
“师尊找过我?”
“嗯,那也是真的。”
“我离开之时,师尊在寂静之间看着弟子……”
“那是假的,本座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胸怀。”
谢衣笑笑:“那师尊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沈夜垂下眼眸:“本座……看到了小曦。”
谢衣怔然,他犹豫很久,不知该不该说。
“谢衣,我这几日时常会想,上天真的不公平,我一人犯下的错,为何却要小曦承担,这是不是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沈夜目光定在一处,喃喃自问。
谢衣突然单膝跪地,垂下头:“大祭司,弟子有一事禀报。”
“……何事?”
“去救师尊那日,为了以防万一,我曾带了昔日研究出的偃甲过去,那偃甲能收集人的灵力,那日未曾见到师尊前,偃甲盒就已经被装满,现在想来,偃甲盒只能收集当初立过血契的人的灵力,那收集的灵力如若不是师尊的,必然是小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