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槛外长江》蠖

20、相逢

　　这个院子里，竟然真的有个水塘。

　　院子的样子，还是如几个月前的那般，外围是满地的荒草。当夜他们走进来的那条路径，因为无人照管，一路上的野草也就蓬蓬勃勃地生长了起来，所以一整条路，差不多都被淹没在其中了。既然这样，元俨一行四人，也就如同张幼芳所说的那般，径直从草丛里穿了过去。

　　这样走，倒是比绕着那条小路转进去快捷得多。这院子里，大约并无机关之类的东西，不多时，就到了那座被烧毁的屋子。

　　那座屋子，正如预想的那样，全都毁了。这一片石板之上，残留着烧黑的木桩和石壁，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地面上裂缝也出现了不少。赵元俨领着众人，小心翼翼地走向前去，到了屋子的角落，便看见在残损的石板之下，现出一个水塘来。

　　水塘形状略长，不甚大，也不深，周围却规整地用石头砌了，还可以看见屋础底下有些石柱子支撑。两名侍卫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敲敲打打，确认这片地方，除了这一块，都是实地。

　　这明明是个观鱼的小池，那个张幼芳没有见识，看见底下有水，就叫做水塘。

　　这般看来，院子初建之时，这里原本应是个水榭，从屋里出来，就可以在小池上凭栏观鱼。李精白大约是嫌麻烦，也不懂那个风情雅兴，就把这小池上覆了石板，做成跟周围一样了。

　　只因上面的房屋，被火烧过之后，支撑不住，都倒了，压在这一片石板路上，以致于石板也支撑不住，一起都陷了下去，才把水池露了出来。

　　看看那水面上，似乎有些灰尘，但是一无其它痕迹。那水却是清澄到底，水底下的石头和砖瓦，一块块都看得清清楚楚，整个池底，留着些枯枝败叶，眼下竟连一片水藻也不长。

　　一潭黑水，无风不动，阴气逼人。

　　所以，根本无须再打一瓶水去掺和着剩饭喂狗。任何一个人，只消站在这里低头一看，都会觉得这个水池肯定有问题。

　　四个人轮流探出头去，往水里面看了看，然后又相互看了看，全都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赵元俨此次借了这个由头，微服私访，重新来到这个院子里探查。其实这几个月来，他也时时想派人来探查一番，但是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去的好。后来这个案子查了半天，也是一无所获，最后便按了下来。

　　他也知道，别人做下了这种事，事后多半都会过来重新瞧一瞧。所幸，他自那夜之后，再也不曾派人来过，若是真的派人来了，只怕还会给张幼芳之类的人窥了去，反而暴露了自己。

　　也幸好，每日跟随在身边的张如，并不是此事的知情者，而且知道的人，张幼芳告状那天，正好都没有在现场。

　　张如若是知道此事，那一日在御街上接了张幼芳的状纸上来，听着她在当街哭天喊地地说那些事情，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蒙混得过去。

　　今日他所带来的人，正是那夜来到此地的原班人马，冯光与那两名侍卫，一个唤作李述，一个唤作薛开。这些时间以来，元俨少不得多费财物，好好笼络他三人。这几个人，也算是忠心耿耿，办事精细，此事再不曾对他人说过。

　　所以南清宫中，除去他们四人，再没有人知晓那夜的秘密。

　　“且各自到旁边去，再仔细探查一番。”

　　三人听见赵元俨这话，心里明白，这是说教他们四处看看，是否还有什么痕迹，没有抹除干净。他们急忙一窝蜂地过去，弯腰趴地地找了半天，但这里经过火焚，又过了这几个月风吹日晒雨淋，再加上各路人马曾经轮番探查，就如前日张幼芳在大街上一阵申诉，只怕也有好奇的人进来看过，所以痕迹早已去除殆尽。

　　如今，除了周遭的草木上，的确还有些像是毒烟熏过的伤痕在，但也不甚明显。其实也说不上究竟是被毒烟所熏呢，还是单纯的被火所焚烧过的残迹。其余的地方，全都看不出什么当日的痕迹了。查看完，倒教他们略略放了心。最后，四人只得又回到水池之前，思忖着该如何解释。

　　“是谁？”

　　薛开突然一声断喝，把其余人都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却见远处有一个人，慢慢地从那草丛里寻路过来，被这么一声喊叫，也吓得停在草丛中间，不敢往前走了。

　　“你是何人？”薛开与李述一手已掣到了腰间的软剑，便要向那边冲过去。

　　“慢着。”元俨喝道，“薛开，你且去看看，若没有什么意外，就教他过来，休得轻举妄动。”

　　两个侍卫听了王爷命令，意识到自己行为鲁莽，急忙停下脚步。薛开踏过草丛去，与那人说了几句话，不多时，便带着那个人到了跟前。

　　那却是一个中年男子，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穿着一身粗布衣衫，下面也是粗布鞋履，之外又套了草鞋，腰间挂了一个小布袋，肩上背着包袱，用竹竿挑着一个葫芦，一副走江湖卖药之人的打扮。他到了近前，看了看这四人，也没有什么反应。冯光便迎上前去，问候道：“先生往哪里去，倒穿过这院子来了？”

　　“在下行走江湖，卖药为生，听说这院子是无人住的，想抄个近路，走到那边大街上去。”那人答道，“刚在草丛里走着，被这位兄弟吼了一声，吓住了，早知道，就决不进这里来了。”

　　“无妨，无妨，我等也是好奇，来这里看看。”元俨听了那人答话，略微愣了一愣，随即笑道，“既然有缘得见先生，先生是卖药的高人，且来看看这鱼池。”

　　那人放下葫芦，上前往池里看了一眼，急忙跌足退了出来，高声叫道：“哎呀，这是怎么弄的？”

　　元俨目视冯光，冯光会意，便上前扶住那人，温言道：“先生对药性，总是十分了解了，我等也正在为这池水烦恼，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先生可有高见？”

　　这么一说，倒是把那人的好奇给挑了起来。他便又走到那水塘边上去，俯下身去，仔细看了一遍，道：“那这水，必然是有毒了，大约是上面的雨水，冲了些什么东西下来，把鱼都遭了殃，把水也变成了这般。”

　　“先生说的是，只是这毒又从何而来呢？”

　　“看看这般的水，倒是奇怪了……”那人看了半天，摇摇头，道，“不知几位可有瓢子，瓶子什么的，打一瓢上来细看？”

　　这话一说，薛开急忙去寻了一个瓢子来，小心地打了一瓢水递给那人。那人接过来，看了半晌，又往鼻子边拂了拂，但是并无气味。

　　他便将瓢子放在地上，找了根树枝过来搅动，搅动了一盏茶的工夫，也毫无什么东西落在水底。

　　既然不能沉淀出什么，那人从袖内抽出一根银针，插入水中试了试。待得拔出来，那银针的一半，已变黑了。

　　“果然有毒。”众人看了都道。

　　那人道：“真是有毒。”说罢就站起身，去他的包袱里，取了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撒了些粉末在那水面上，再拿银针一试，仍是变黑了。

　　他又去那包袱里，换了几味解药出来，一一试过了，却都不能解这水里的毒。每放入一味解药，再拿银针去试探，还是一例变黑。

　　“这也是奇了。”冯光见了，便在一边帮衬道。

　　“是呀。”那人点头道，“这样的毒水，还真是稀罕。不瞒诸位，我这几味药，对付一般的毒物，也算是绰绰有余了，原来竟都不能解这毒水。”

　　“那么依先生之见，这水里，究竟有何秘密？”

　　“这却也难说了。”那人站了起来，四下打量了一番，又到废墟之中，转着看了一遭，问道，“不知道这水，是从来就这样，还是那日火烧之后，变成这样的？”

　　“我们也不太清楚，总该是被火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那人却到了烧毁的房屋里，上下又看了一遍，又把周遭的树木，野草，一一查看过了，最后回到原处来，疑道：“没有什么毒物，如何会变成这样呢？”他又弯腰把那塌陷的石板周遭查看了一遍，忽然指着石板问道：“我倒疑心这里有异。这上面都被木头瓦片压着了，不知房子底下有没有什么东西呢？”

　　“此处有何异常？”

　　“昨夜下过雨，到此时石板尚未干透。”那人用手比划，在石板上圈出一块，道，“细看这里，还是有些痕迹在。”

　　元俨上前仔细观看，见那石板上确有些不同之处，有的像是水流过的痕迹，颜色和别处也不甚一样。那人把银针取来，沾了些清水，往颜色最深的地方一放，却见那银针已微微变黑了。

　　“这必是原来屋里有什么毒物，被雨水一冲，都到了水池里。”

　　众人豁然开朗。又看这间屋子，似乎烧得不多，只是墙倒了。元俨站在一旁，料想因为事关宫闱，开封府不敢详查，便对身边三人道：“且去里面翻翻，看看究竟存了什么毒物。”

　　冯光、李述和薛开立刻动手，推开屋梁，拨开砖瓦，在里面翻了一通，竟从中拖出两个残破的箱笼来。

　　“正是这个了。”李述指着一个破烂箱子，道，“想不到竟有如此之多。”

　　众人围上去一看，那箱子早塌了，里面一大堆瓶瓶罐罐，大都破了，内中的东西，也被雨水冲刷得差不多了。但有几个罐子底下，还残余些乌黑泥烂的痕迹。李述薛开，并那卖药的先生看了，都只管摇头，道：“这毒药种类还真是不少呢。”

　　另一个箱子也已残损，但还大体完好，里面却好像是些花花绿绿的纸张布头之类，早被雨水浸过，只怕都霉烂了。

　　到此，众人也只能相互看看，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今日耽误先生这么多工夫，这一点银子，聊作赔罪。”过了半晌，元俨才回过神来，急忙吩咐冯光取了几两银子给那人，又问道，“不知先生，在江湖上是何名号，留个忆念，我等日后也好拜会。”

　　那人接了银子，答道：“见笑见笑，在下姓王，家里排行第二，才疏学浅，又不会武功，只仗着家传的狗皮膏药，在江湖上叫卖，给人扎些针，卖些药，混一口饭吃。只是在各地游历，传说倒是听得多，说道真才实学，实在是不敢夸耀。不然到了这把年纪，也没闯出什么诨号来，人家也不管我姓名，只叫我卖药王二便是了。”

　　说罢，收起银子，也不多说话，对那四人作了揖，背起包袱，葫芦，穿过另一边草丛，自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