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槛外长江》蠖

10、魅影

　　一连着好几日，都是天气晴朗，风色清媚。这日暮时分，满天的晚霞，下面是西苑这一带无人的空地，竟把一整条石板路径，都映成红色，好似有无数的火把，在那地上慢慢烧着似的。从千波殿那一边，珠儿照例徘徘徊徊地过来，一边走，一边往四处看着什么。

　　前面都只是在地上找寻一件丢失的东西的样子，看着还算正常。待到一个人进了西苑荒僻之地，四下不会有人看见，珠儿便似那日一般，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半哭半笑，唠唠叨叨地一路走来，还不时做些挥手、踢脚的奇怪举动。夕阳下落得快，西面的残霞，正在慢慢消散，暮光暗淡下来，不多时，距离隔得稍远些，便只能看见一个不停晃动的人影，在那石板路上，不知道做些什么。

　　若在旁人看来，这女子铁定是失心疯了。

　　“姑娘，请留步。”

　　突然，一个男子的声音唤住了她。

　　珠儿停了脚步，转过头循声看去，这段路四下里都有些树丛，却没有看见什么人。心里奇怪，在那里踯躅了半晌，看看终究没有人出来唤她，便又像先前那般，一边嘟囔，一边自顾自往前走去。

　　“姑娘。”

　　只听旁边树丛里微微一响，枝叶便被拨开，一个白衣男子躬身钻了出来，手里执着一管碧色玉箫，正立在珠儿背后。

　　“姑娘可还认得我？”

　　珠儿转过身，粗粗看了那男子一眼，此时光线昏暗，大约也看不清楚模样，似是有些疑惑，便返身向这边走近了来。这样才走不得三五步路，甫一看清那人的面目，珠儿忽然“啊”的一声惨叫，双手掩面，竟连旁边树上的夜鸟，都“扑棱棱”惊飞了起来。

　　“公子……”

　　又是一声尖叫，虽然隔着衣袖，旁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就连那周围树丛，好像都被叫声刺破。珠儿这一次惊吓得不清，直愣在那里，动也不敢动，袖子蒙着脸，半天也不敢放下来。男子见状，只好自己走了过去。两人不过才几步的距离，却不料将要近身的时候，珠儿忽然一个激灵，转身就往西苑深处飞奔。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珠儿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惨叫，声音尖锐得很，显然是惊吓得不轻，不时还回过头，看一看后面有无人追。那男子一愣神，只得跟着跑过去追她，却不想珠儿跑得飞快，头上的钗环珠花一枝枝掉到地上，都径直踏扁了过去，想来脚底必然十分疼痛，她竟也丝毫不减速度。那男子在后面疾跑了一阵，费了不少劲头，仗着自己是男儿身，总算追到前面。还不待开口唤她，珠儿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脚并用爬了几步，眼看不能逃脱，伸出双手，直向那男子摆动，不让他近身。

　　“你……你走开！不要过来！”

　　“你这女子，倒还认得我？”那男子站定了身形，将手里玉箫往珠儿肩上一点，居高临下，幽幽问道。

　　“公子，晏公子……你不要过来！有鬼啊！有鬼！”

　　珠儿向着他一阵尖叫，可惜这里是西苑深处，这个时间，任是喊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

　　果然是这宫女。过了三年，她竟然还能一眼就认得出自己，想到此，晏殊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他便微微俯下身来，仍用玉箫点着珠儿肩头，稍稍加了几分力气。另一只手却把头上束发的簪子一拔，一头青丝如瀑水般倾泻下来，披在背上。珠儿凑近再看，那一张面容果然是惨白，一毫活人的血色也无，更兼得那一身素白轻衫，被晚风吹起，在眼前拂过，从上到下，浑然都不是人间气味。

　　“你怎地在这里给我那个木盒，竟害得我到了如今境地？”晏殊冷笑一声，慢慢地在手里更加用了力，把那管玉箫便向珠儿的颈子横了过去，步步进逼。

　　“公子，公子饶命。”珠儿已是吓得语无伦次，也不知道爬起来逃跑，就把一条绣花缃裙，坐在石板路上挪动着。

　　“你这小娘子，下毒害我，竟然还要我饶你性命？我却如何饶得？”

　　“奴家和公子无冤无仇，不是我要害你，都是李公公叫奴家干的啊！”

　　珠儿一叠声惨叫，喊得口干舌燥，想要掩面，无奈身子侧在地上，双手都不听使唤。背后又是树丛，只稍一后退，衣衫就被枝桠挂住，更是动弹不得。晏殊双眉一敛，将玉箫抵着珠儿的前颈，冷冷说道：

　　“哪个李公公，却是怎地来害我？你且从实讲来。若是果然不关你的事，我便饶了你。”

　　只一听闻“我便饶了你”，珠儿像是得了大赦一般，方才慢慢地直起身来，说道：

　　“都是……是李精白李公公。”

　　“甚么李精白李公公，我不认得他，他跟我有何怨仇，乃至下此毒手？分明是你！”

　　自晏殊中了进士入宫以后，曾经听秘阁的公公们提起过这个李公公，但是从未见过面，更不知道自己何时和这公公结下了梁子。

　　“奴家决不敢撒谎，便是先帝身边的总管李公公，如今年老，住在后宫，不管事了。”珠儿战战兢兢，趴在地上，喘着气继续说道，“奴家也不知道李公公为何要害公子。那一日，因奴家在坤宁殿里擦洗，不小心打碎了碧玉盏。皇后娘娘十分生气，本来要动刑重责奴家，李公公却把奴家唤了过去，给了奴家那个盒子，吩咐奴家到西苑设法丢给公子，就可以免了这一顿板子。奴家一时糊涂，就……就照他说的做了。公子千万饶命！”

　　“那木盒内，装的究竟是何物？”

　　“奴家委实不知。”珠儿答道，“李公公只说里面乃是一种奇臭之物，若打开了，三里之内气味熏天，命奴家断不许打开，否则皇上生了气，死罪伺候。奴家不曾打开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从此之后，你就还在坤宁殿里做事？”

　　“没有了。皇后娘娘说，虽然免了板子，但是按照宫规，责罚不可免。奴家从此就被发配到西苑去打扫宫径，再也不许进坤宁殿一步。如今就到了千波殿，侍候宸妃娘娘，才两个月光景……”

　　“你每日傍晚都到这西苑来，又是做什么？”

　　“公子……公子……”珠儿还是惊惶不安，道，“自从那件事之后不久，奴家就听说公子出了宫，又听见传言，秘阁的公公们说那盒子里乃是异香，不是奇臭，奴家心下日日不安。忽然有一日，李公公来到西苑，对奴家说，那木盒里其实是一种奇毒，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丧命。公子是皇上宠爱的人，到时候皇上必然追查。奴家不知道做下了这般的事情，自思罪过难逃，当天夜里就在居处投环自尽，却不料被人救起。从此，奴家便被幽禁在这西苑后面的院子里，连走出那院门一步都不可。直到近日，千波殿缺了人手，便从那里找了一批宫女过来，这才出了那个地方。”

　　未及说完这些话，珠儿两行珠泪便滚滚而下，哽咽不止。晏殊又将手里玉箫紧了一紧，待要再问些什么，却见珠儿已是四体无力，双眸紧闭，软绵绵的晕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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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赵元俨带了张如，伏在西苑的树丛里，看了那一场扮鬼的戏码。虽然套出话来，却不想珠儿直被吓得昏倒过去，半天也醒转不得，眼看还是四下无人，他怕事情泄露，只得命张如扛了那宫女，放在车里，便招呼晏殊一并回了南清宫。

　　元俨回到家里，先唤了李芸来，叫人将珠儿搬下车去，放在偏房。那张如引了晏殊，且去梳洗更衣，卸了面上厚厚的白妆，休息些子，待用过晚饭，再来叙话。元俨自己，看看无事可做，就慢慢踱进阳和殿。本来想要歇歇脚，不料才一走进去，照面就看见正中座位上倒有一个人，在那里悠然自得吃茶，面前却摊着一本簿子，手边还摆着那个花纹木盒，不由得唬了一惊。

　　“皇兄，你……你怎地却在这里？”

　　赵恒放下茶盏，浅笑道：“为兄知道你今日要进宫做这些事，只是不知做得如何了。朕方才微服到市集上视察民情，一路到了你这南清宫，就叫他们把账簿拿来翻翻，看看你的银库里有钱也无。”

　　元俨赔笑道：“重修仪鸾殿的钱，臣弟自会计算，不日一定送进宫里去。方才我们三人，在西苑截住了那女子……”

　　“那个女子又在哪里，现在回了千波殿否？”

　　听得皇兄如此问时，元俨知道他心里还是生疑，只得命人去把珠儿带了进来。那宫女尚未醒转，一把丢在地上，取了一盆凉水喷醒。珠儿睁开眼睛一看，这宫殿的地方陈设不认识，竟是皇帝坐在上面，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元俨坐到一旁，指着珠儿，命她将方才所说的事情经过，细细禀报皇上。珠儿跪在那里，不待问话，便似竹筒倒豆子一般，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与她在西苑里说的话，并无二致。

　　赵恒听罢，叹了口气，对元俨道：“这女子却也可怜，李精白必不肯放过她，若是再回到宫里去，不知道明日又要遭了谁的毒手。八弟，且将这女子留在你这里，将养几日，给些银两放出宫去了罢。李妃那里，朕再另外安排。”

　　“皇兄如此仁慈，天下归心，怪不得国中处处祥瑞出现，都是上天开怀，给的恩泽。珠儿，还不赶快叩谢皇上？”元俨本来担心赵恒要下杀手，一听这话，觉得意外，生怕皇兄改变主意，急忙捧了赵恒几句，又催促珠儿谢恩。

　　赵恒抬手道：“免礼。珠儿，你今日受惊不浅，且先下去休息罢。日后记住，宫中之事，万不可与任何人说起，否则，任是到了天涯海角，你自己的脑袋也会不保。”

　　珠儿喜出望外，跪在下面磕头如捣蒜，嘴里不停谢恩，哪里肯起来。李芸急忙进来，将她带了下去。赵恒见她走了，转向元俨，怒得浑身发抖，道：“这个李精白，身为父皇总管，料不到竟和皇后沆瀣一气。”

　　“臣弟以为，李公公必是受了……甚么好处，但又或者……。”

　　“受了好处也罢，被人胁迫了也罢。”赵恒一掌拍在案上，道，“李精白早已是不管事，衣食无忧，宫里的这些事情与他有何干系？朕可怜他年老，多年下来侍奉父皇有功，养在宫里，不叫他劳心劳力，不想到他却这样。目下晏殊又在何处？”

　　“他也和小弟一并回来，小弟就让人带他更衣用饭去了。多亏皇兄赐的腰牌，才让他进了宫。”

　　“也好。朕这次召晏殊回京，暗中教他快马加鞭，抄小道而来，才能在今日赶到京城。暂且叫他在你这里住上两三日，再去吏部转官。遇毒的事情，你只对他说这毒消散得快，不致发作，且消解消解他这心思。”

　　“皇兄圣明。”元俨回道。赵恒点了点头，又拿起那个木盒子来，打开看了一圈，摇头叹息，便起身要回宫。

　　“皇兄，这盒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元俨不死心，在后面大声追问。

　　赵恒连头也不回，架不住元俨追上来扯住了衣衫，死缠烂打半晌，他才哼了一声，道：“这个，你且自己去问李公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