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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雁鸣(上) ...

  •   长夏无聊,骄阳在天。

      河南中牟秦王府内,那偌大的幽深内院,参天古木之下掩蔽着九曲回廊,竟连一个人影也不见。只有院心莲池中,几株半开半合的白莲,倒还自在,只把清雅的影子,随着水波摇动。

      柳树上知了叫得聒噪,廊下垂地的湘帘,偶尔被风吹起,内殿里便是一阵幽香散出。

      过了多时,这院里总算有了一个人。秦王府总管太监王来福,急急沿着长廊而来。

      “千岁,殿下”,挂在檐下的鹦哥看见他来了,一个劲儿细腔细调地学舌。

      王来福瞪了鹦鹉一眼,掀开竹帘入内,向倚在榻上的青衣男子禀道:

      “千岁,周王殿下到了。”

      “怎么又来了?”

      赵德芳放下手里的书卷,掩面咳嗽一声,皱了皱眉头。

      一个月两次,这个小弟元俨,来得也未免太勤了吧?顾虑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实在是不想再让他过来。

      “唉,李公公说,周王一听说殿下生病,就闹着要赶来。可是千岁这身子……”

      王来福小心翼翼地说道,德芳一抬手阻止了他。

      “叫他进来吧。”

      德芳身子素弱,自从被外放到了中牟,更是三天两头一病。他心里明白,这并非是身病,全是心病。尤其二哥燕王德昭因叔皇的猜忌而自尽之后,下一个必然轮到自己。日日夜夜,更不知何时,便会有一把利刃从背后砍来。这样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唯今之计,也只能暂且把心事放下,过一日算一日了。

      先前跟他过从密切的几位老臣,一个个被皇帝找了理由,贬出京师。宫里的那几位堂弟,为了避嫌,也渐渐地都疏远了。他不怪他们,再说自己本性好静,倒还乐得如此。只有这个不思进取的老幺赵元俨,便如以前在南清宫一般,大老远地跑来中牟找他。

      元俨来找他,纯粹只是为了好玩。再说,这元俨一看见书本笔墨脑袋就变大,总是想方设法逃出宫去,反正他是老八,那什么东宫太子,又轮不到他来做。

      来就来吧,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儿,又不会被怎样……但是说也奇怪,每回元俨来这里,自己的病,倒是好得快些。

      “皇兄!”

      话音未到,人已经先到了。却见一个绯衣少年,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前庭,径直爬上卧榻,伸手便往自己面上摸来。

      “皇兄,你怎么又病了?”

      德芳只得闪身避开幼弟,任他一个扑空,结结实实趴在了榻上,自己却得了空,站起身来,顺手整了整束发的玉簪。此时他并未全愈,脸色尚有些憔悴,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是自幼训练出来,遮不住的优雅。

      “又是皇兄、皇兄的,叫名字。”

      “是。”元俨应得爽快,下得榻来,衣服也顾不得整理,便转身往德芳那里蹭去。

      青色的衣袖在身上拂过,元俨很舒服地深吸一口气,闻着上面的衣香。

      “今天这是什么香哪?”

      “你还是想学香道?”德芳忍不住笑起来,把衣袖伸到他眼前,“那你再闻闻。”

      “什么话,跟你在一起,还有不会的?”元俨嘀咕着,再使劲嗅了几下,站直了身体,背书似地说道,“味清淡,然还有些浓艳,这是南洋的……的……的……”

      这算什么事嘛……元俨满心腹诽。话说他这次出来之前,特地去弄了一大堆香料,对着书本强记了两天两夜,鼻子都快被熏得废掉,为的就是要在堂兄跟前显摆。可现在,还是“的,的”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到底是什么。

      “说不出来了吧?这叫三匀香。好罢,算你有点长进。”德芳拍了拍衣袖,便拉元俨到后花园去。膳房里的点心,这时也该送上来了。

      “哼……”元俨一撅嘴,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

      宫里的人都知道,这赵德芳少时染上了香瘾,为此,也曾经延请过多位名师传授。出阁之后,他那南清宫里,更是收藏尽了天下名香。这还不算,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就自己配起了熏香来,到后来,就是专职侍香的内官,也少不得要跟他讨教。

      不过喜欢异香,这种小癖好又无伤大雅。秦王性情雅淡,诗文书画却样样精通,宫里众望所归。当年人人都道他是太子,没人敢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不料如今却被皇叔夺了皇位,发配到中牟。只是这赵德芳,倒也真够沉得下性子,没有半句怨言,自管照常玩他的香。

      而元俨这小子,说来也没别的爱好,就是贪玩,最喜欢粘着堂兄德芳。

      自从幼时在端明殿,跟在母亲身边见过了堂兄,他便直接成了堂兄那里的常客。

      元俨自幼好动得很,几乎坐不稳一刻钟。惟有在堂兄身边,才算待得住,不时缠着要德芳弹琴,熏香,画画,甚至是念书给他听。这些皆是需要静下心神去做的事情,元俨这么一闹腾,德芳往往会蹙起眉头。不过只要这个小弟再抓着他衣服撒娇两下,德芳又会忍不住笑出来,然后便真个手把手地教他。

      当年父亲看见他如此,曾对伯父说道:“这孩子,看来总是跟定你家德芳了。只是,等到长大了,不知道他们两个,还能如此玩耍否?”

      元俨那时还小,听见了这话,后一句不懂,前一句心下倒是十分受用。

      是么?如果一辈子就像这般跟在堂兄身边,一定是很舒服吧。

      —﹡—﹡—﹡—﹡—﹡—﹡—﹡—﹡—﹡—﹡—﹡—﹡—﹡—﹡—﹡—﹡—﹡—﹡—﹡—﹡—

      中牟县离汴京虽近,却也无甚出名的去处,最负盛名的景致,便是城外的雁鸣湖。此时,满湖夕阳残照,落在湖边一座三层楼阁上。夏日暮色,空水如烟。

      盛夏少了鲜花,不过这时节桃树柳树都长得茂密,一眼望去尽是青青的枝叶。至于远岸少人到处,连片的芦苇甚高。湖中不时有渔船来往,又有采莲的女子,划了小舟,在近岸荷丛中忙活。却不知,是谁忽然一曲清歌,连在这雁鸣楼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德芳自到了中牟,因为爱这雁鸣湖的风景,便在湖边修起了这座雁鸣楼,常常上来登高望远。元俨虽然对登高赏景这回事不那么有兴趣,但是既然堂兄喜欢,他就非要陪着。然而他到底是个耐不住的性子,才一盏茶工夫,便觉得没有意思,回身一屁股坐到桌前,自顾自吃起点心来。

      “秦王殿下接旨!”

      “谁啊?”元俨背对着来人,头也不回地喊道。

      每次这圣旨都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他玩得高兴的时候来,烦死了。

      一回头他却愣住了。来的人竟是父皇的贴身太监李精白,居然还有太师潘仁美。元俨站起来,再往楼下一看,见底下停了几辆马车,一群小太监正搬着箱子盒子往楼上送,另有一群护送的禁军——只是,护送这么点东西,派的军士是不是太多了点?

      真是莫名其妙。

      “皇帝诏曰:……皇侄抱恙,特赐内宫御药……请殿下过目。”

      小太监们把一大堆盒子都搬到了楼上。这也真是麻烦,因为是皇上赐的药,所以德芳还要一样一样地打开来验收,待会儿还要再搬回马车,才能送到府里去。元俨帮着他,心里却早是不耐烦了。

      人参,燕窝,海马……元俨虽然没有学过医道,但从小住在宫里,名贵药材见得多了,也知道这都不过是些补品,逢场作戏而已。好不容易等着把这些都搬完了,最后上来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子。不到手掌大小,也甚薄,好像是女子所用的粉盒,不知道装着什么。但那木盒子上,半明半暗天然的花纹,却让人看得怦然心动。

      这么精致的盒子,元俨还从来没见过,一伸手就要下抓。

      突然有一只手淡淡地拂开了他,一看竟是皇兄。

      德芳的脸色有些不对。元俨深知堂兄是个极自持的人,心下奇怪,转眼再一看李公公和潘仁美,那两人也都睁大眼睛,注视着他们的举动……这雁鸣楼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极度紧张。

      “周王殿下,此是圣上赐给秦王的,殿下不可轻动。”

      “潘仁美,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讲话了。”元俨把眼睛一翻。

      “殿下胆敢抗旨?”

      “哼,你这……”

      “好啦,好啦。”德芳从背后按了按他,拿起那个盒子,赔罪道,“周王年幼,不知礼法,请太师多多包涵。回头本王一定好好管教他。”

      “回头?呵呵,你们……回头……”当着两位亲王的面,潘仁美竟流露出不屑的神情,从鼻子里哼了一哼。

      “潘太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元俨还要再出声责问,德芳却使了个眼色给他,教他安静下来。

      若只是送些药材补品,随便派个公公来了便可,何必要太师随行,还有这么多兵士?朝中上下,皆知这潘仁美是个奸臣,本来没甚本事,只不过仗着女儿潘贵妃得宠,一来二去,竟成了皇上的心腹。现在身为太师,执掌兵权,又有御赐的金牌,平日在朝中作威作福,已是无人敢管,到了外边,还有何事做不出来。

      “圣上有旨,凡所赐物品,皆请秦王殿下即刻打开查看。”

      元俨一侧眼却瞥见,德芳拿着盒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请秦王殿下即刻打开查看,不得有误。另外,周王在此甚久,皇上思念,即着太师护送回东京。”

      潘仁美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的,碰了碰腰上挂着的金牌。

      “什么,你倒还管起本王来了?”

      “殿下要抗旨吗?”

      “你……”

      “元俨,你跟他们去。”

      竟然是德芳,在背后开了口。

      “皇兄……为什么?……”

      德芳没有回答。元俨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见他眼里竟有几分凄伤。正要发问,岂知德芳舒过袖子,拍了拍他的后背,慢慢道:“你在这里也住好几日了,皇上少不得想你,就收拾收拾,跟公公和太师回去吧。”

      说罢,便把元俨推到李公公跟前。

      元俨回头还想说话,却见德芳莞尔一笑,那凄迷的眼光,落在他身上一转,竟是从未见过的决绝神情。

      顿时心知大事不好。

      “皇兄!”

      他正要冲过去,不料已被李公公从背后牢牢拉住,顺势用袖子捂了他口鼻。模糊之中,他看见德芳转过背去,打开那盒子,凑到鼻下,深深吸去。

      也不回身,淡然道:“此等异香,一生只得一回见。太师,你们可以走了罢?”

      “臣等领旨。请周王殿下先走。”

      “皇兄,皇兄!”

      任凭元俨不停地叫唤,却硬是被他们拖下雁鸣楼,塞进马车。

      待他回头望时,马车已经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一抬头,却看见德芳正在夕阳中凭栏伫立。天边的落日和满湖的霞影,一片红光之中,勾勒出一个修长的暗色身形,似是在看着自己?元俨略一踌躇,又见德芳身形动了动,仿佛已经背过身去,望向了湖水。元俨急忙探出窗户,朝那边挥手,可是他这手一伸出去,却凉凉的,只感觉到:

      晚风如水,残阳如血。

      顿时,元俨整个人僵在车里,再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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