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听雨阁》木槿容

3、相忆

　　（六）

　　之后的许多天，他都一直关在自己屋子里，沉默。只有凌雪如过来看他时才开口说一两句。
　　他没办法将她最后离去时那怨恨的眼神忘却，每次一闭眼，就浮现出她的样子，她瞪大双眼满是绝望看着他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明明做得不对，为什么还这样理直气壮！没错，是她不对。他不断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

　　她不在了，日子似乎也过得索然无味。
　　虽然白日里跟雪如练剑，可是那时候练完剑了，晚上可以去跟璃儿聊天，听她讲在街上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哪个小贩卖的糖葫芦好吃，哪家店铺的衣裳好看……
　　她说她尝遍了茶馆的茶，还是觉得顾渚紫笋最合她的意。清香而淡雅，雨天品味最是惬意。
　　他总是安静地听着，趴在桌子上看她的侧脸，在烛光的阴沉下，或明或暗。
　　现在他独自躺在榻上，同样的烛光，此刻却显得那样寂寥。
　　毕竟是，覆水难收，再也回不去了。
　　“算了，不追了。那贼丫头反正也活不成了，若失的寒气已沁入她的心肺，迟早都要死的。”那天待众人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不见踪影。凌承天这样说道。

　　五年，匆匆而过。
　　春去秋来，物还在，人已非。
　　这么多年的修炼，再加上他作为铸剑师之子对剑独有的领悟，仅凭一把普通长剑，也占有江湖一席之地。剑术方面，他已独绝。就连凌雪如用若失，也难领上风。
　　让他兴奋的是，父亲这么多年一直铸的剑终于铸成。其名若离。
　　此剑一出，江湖沸腾。
　　与若失并称天下双剑，成为御剑之人无上的向往。只是若失近些年风头渐弱，再也不复当年剑圣琼涣使用时那般耀眼。
　　所以的若离剑的去往，成为武林中人共同关注的焦点。因为铸剑师本人已发布公告，将会在一月之后召开试剑大会。只有武功至上之人，才配拥有若离。

　　而在此之际，原本平静如水的江湖，却突然横生波澜。
　　江南一带，出现一号人物，因其不断向江湖名流挑战并一一完胜的事迹而名声大盛。武功卓绝，成为江湖为数不多得顶尖高手之一。听闻那人并不用剑，着红衣，执火弓，手段凌厉，让人闻风丧胆。
　　并且得知，那人也要参加一月后的试剑大会。令人奇怪的是，那人武器乃一把火弓，为何也要参会去夺剑呢？果然人因贪心，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的。

　　一月之后，试剑大会。
　　没有出乎江湖人的意料，那人果然来了。当她站到台上的那一刻，众人才被眼前的景象所惊住：
　　那是一个女子。一袭红杉，在风中猎猎飞扬。眉间一点焰形花钿，一抹红唇，格外魅惑。更为耀眼的是她手中的火弓，在风中却燃烧得更烈，眩人心目。而她素白的手却一丝不受火焰影响，狠狠地握住弓柄，冷望着一个又一个上来挑战的人。
　　清一色的，被她的箭穿胸而过，然后被箭上的火活活烧死。
　　每个看热闹的人都一身冷汗，究竟是何原因，让这女子这般心狠手辣。
　　当慕易轩看到台上那个翩飞的红影时，定定地愣在了原地。
　　这么多年过去了，本以为能忘掉那个日夜纠缠的身影，却不想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见到她。
　　璃儿。

　　（七）

　　相信因果吗？这也许是命运最好的诠释。
　　有多少情感，可以等到流年暗换容颜，依旧不会更改？
　　曾经有过的交集，终究会离散，执手相看的，终会成为背影。
　　在雪如即将被她的箭贯穿胸口的时候，他终是站到了她的面前，挥剑挡住了那一箭。
　　第一个，在台上能挡住她的箭的人。
　　彼此相望，仿佛中间隔着天堑，那般遥远，不可触及。
　　“你回来了。”
　　“你那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会回来找你的。”她只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像看着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人。
　　“是为了……报复我吗？”他回望着她。
　　果然时间会改变一切。曾经所眷恋的、所珍惜的东西，都被时间的洪流所淹没。荒草之下，白骨森森，流水之上，血流成河。
　　她的面容，再也不复曾经初见她时的清丽。满目的红，如火一般，灼着他的心。
　　“哈哈。你应该以为我死了吧，现在见到我，难道不惊讶吗？”她笑道。
　　“……”他有些恍惚，她的笑，似乎不是这样的。
　　“动手吧！”
　　她猛然出手，一只箭猝不及防地急速向他射来。
　　他回神，凭着本能的反应，反手挥剑，勉强挡住一箭。越来越多的箭几乎不留余地射来，他一边应付着，一边在箭隙中看着她。
　　这五年的每一天，他都没有忘记过。那时他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她，却不料再一次见到的时候竟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也算是报应吧。
　　五年前他亲手将剑刺入她的肩膀，正如五年后，她的箭也不偏不倚，射穿了他的肩。
　　那一瞬，他竟有种解脱的感觉。
　　她胜了。
　　倒在凌雪如怀中，看着她手握若离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看着她的面容在眼前一点一点放大，看着她对自己漠然地说道：“我这辈子都不会用剑，恶心。这把剑，施、舍、给你。能不能活着用，看你自己了。”，看着她把剑扔到自己面前，发出如同五年前那般“啪”的声音，看着她决然转身，一抹红色渐渐隐去。
　　眼前逐渐发黑，在凌雪如焦急的喊声中，终是昏了过去。

　　他仿佛远远看见了一个女子，背对着她低头哭泣着。无论如何奔跑却依然追寻不到。“璃儿，是你吗？”他大喊，却只听得到自己的回声。
　　那背影越来越远，渐渐消散。
　　“璃儿——”
　　他蓦然惊醒，却发现在他身边哭泣的，是凌雪如。
　　“易轩，你终于醒了！”凌雪如惊喜道。
　　他有些迷糊，摇摇头想坐起身来，肩膀却突然传来一股剧痛，令他一下重新躺倒，细细感受竟发觉身体内有一寒一炽两股气息交织对撞，格外痛苦。
　　“不要动。”凌雪如将他按住，为他盖好被子。“她的箭火不是寻常火种，灭不了。现只有用若失的寒气压一下了。”
　　他一愣。他还没有死，却要这样痛苦地过着下半辈子，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吗？难道真的是，误会她了？难道璃儿这么多年，经历的就是像她这样甚至比他更甚的痛苦吗？
　　“雪如，你告诉我，五年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雪如突然愣住了，转而定定地看着别处，低头不言一语。
　　“呵！”他突然笑起来，“我真该死。”
　　“……”
　　“果然是对我的惩罚啊。”他望着窗外。依旧熟悉的凌府，此刻他却有种发自心底的厌恶。
　　对不起
　　明明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却依旧想对你说出这三个字。你身体上的伤，我感同身受，然而你心里的伤，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弥补。

　　（八）

　　试剑大会之后，夜羽璃之名传遍江湖。然其本人，却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人们都在说，姓慕那小子也真是好命，同样都被夜姑娘的箭射中却没有死，还得到夜姑娘赠予的若离剑。
　　人们还在说，这慕公子一定是喜欢上那夜姑娘了，要么怎么隔天就压下重金发布寻人令满天下寻找呢。
　　人们又在说，这惜扬城第一楼的醉仙楼也被那慕公子买下来了，还更名为听雨楼。临湖阁楼也命名为听雨阁，专门设宴昭告整个江湖，吸引许多江湖文人雅客慕名前来，却被告知那听雨阁只为一人开放，便是那夜姑娘。
　　人们依然在说，每日路过听雨楼，都能望见窗边站着的慕公子。无奈叹这深情似乎用错了地方，他等的姑娘一直都未出现。
　　又是三年。
　　他日日在这听雨阁等着，等着。只希望那红色身影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听他解释。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九）

　　纠错爱恨，繁华一梦。那双清丽眸子，那张明媚的笑靥，从见到的那一刻起便印在了心中，刻上了今生。
　　轻启窗扉，任细雨微风拂在发梢，抚在眉间，就仿佛她温柔的手，那般让人眷恋。江南湿润的空气中，似乎也带着淡淡的芬芳。
　　“璃儿，璃儿。”
　　“对不起。我没能守住对你的诺言。说好每年都带你来这听雨阁赏雨，可是……”
　　“璃儿，你到底在哪里？回来好不好……今年的雨，很美啊……”
　　“嘶……”肩膀又开始痛了。
　　这日复一日的疼痛，便如对她日复一日的思念。她一日不来，便痛一日。

　　“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响起。
　　“花老板，以后不用麻烦你……”他说着，然而转过身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声音却突然停滞。
　　除了老板娘花若惜，便只有那个人可以来。那个他朝思暮想、日夜期盼的人，那个他刻骨铭心、深深爱着的人。
　　“璃儿……”
　　“我回来了。”
　　那是他心底想了千百次的微笑，现在真真切切的，在他面前了。她双眸微动，似是带出了流光四溢的美，不同于试剑大会的魅惑，那是他最熟悉的，带着岁月的静美。
　　一切如前尘旧梦，浮光掠影，化作一缕幽香覆上他的心头。
　　恍然如梦。
　　哪怕是下一刻就要坠入地狱，也心甘情愿。起码此刻的温存，足以让他回味一生。
　　“果然，走遍大江南北，只有在听雨阁，江南的雨，才最美。”
　　“因为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