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听雨阁》木槿容

1、相识

　　（一）

　　“滴答。”
　　一滴雨猝不及防地落入阁楼下的碧湖之中，湖面泛起层层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雨渐渐地大了，与湖面的碰撞声此起彼伏，细细听去，竟觉得那是一首极为动听的曲子。
　　“今年的雨，来得早啊。”他低首抚着手中黑色长剑，对背后的女子说道。
　　那女子执一青瓷茶壶，正欲往杯中斟茶，听到他说话，便停下手中的动作，回道：“是啊，今年的雨季依然来临，可是她还是没来。这听雨阁也愈发冷清了。”
　　“冷清了好啊，这样她一来，我便能一眼看见他。”他说道。
　　“这么多年了，她不会来了。”
　　“无论来不来，我都会等。”他转身走到桌旁坐下，将那把黑色长剑放在桌上，“她说最喜欢在听雨阁赏雨。今年江南的雨，也如那年一样美。”
　　女子在他身旁坐下，叹道：“你这又是何必呢，肩上的伤还未痊愈，就在这里吹风。”
　　他默然。心中很明白，肩上的箭伤，已蔓延至心底，没有她在，永远好不了。——她的目的，达到了。
　　女子端起茶壶，重新为他斟茶，还倒不满半盏，壶中茶水已尽。“呀，没水了。我再去沏一壶。”
　　“花老板，不必麻烦了——”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他凝视着那半盏顾渚紫笋，伴着阁外滴答的雨声，思绪又回到了十二年前初见她的日子。

　　（二）

　　有一个做铸剑师的父亲就是好，起码从来不用为生计发愁。只是最近父亲不接任何生意，整日一心一意地打造一把黑色长剑，意图铸出一把能够匹敌天下第一剑若失的神剑。
　　过了冠礼，他便被父亲赶出来四处游历，增强武艺、增长见识。父亲说武功达不到顶峰，没有资格继承他的剑。
　　此刻他正坐在城中最大的酒楼醉仙楼二楼的窗边，望着窗外来往的行人，抿着杯中的白水。这两年在外游历也颇有些成效，武艺小成，在附近也小有名气。但依旧无法达到父亲要求的高度。
　　正望着，突然目光一凝，街对角一群乞丐似乎在围着什么人踢打叫嚷。他一把拿起剑立即冲下楼，临走之前匆匆甩下一句：“花老板，替我看住位子，一会便回。”
　　跑近一看，被欺负的是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那姑娘已被踢打得完全站不起来，躺在那里不断颤抖着。
　　“你们住手！”他一下怒气上冲，便要拔剑。那姑娘却不顾身上伤痛突然爬起来抓住他的裤腿，乞求道：“公子，不要……”
　　他俯下身将姑娘扶起，冷冷地看着那群乞丐，道：“你们居然当天化日欺负一个弱女子，还有没有王道了！”
　　“不是……是我……”姑娘倚在他身侧虚弱地道。
　　“这丫头偷了我们的钱，说要买什么钗子，都是乞来的钱，谁有那么多给她买那破钗子，况且一个乞丐戴上给谁看，哼。”其中一个乞丐气愤道。
　　他有些摸不清头脑。另一个乞丐又道：“她和我们都是这一片的。”
　　姑娘似是被戳中了羞处，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你，也是……乞丐？”他轻声问道。其实本不想说这两个字，他打心底是有些不愿相信的，一个女孩子放下尊严俯人足下，是对内心多大的煎熬。
　　姑娘沉默片刻，点点头。然后仰起头看着他，那眼中竟有种让他心颤的痛苦与悲凉。他一时脱口而出：“跟我走吧。”
　　一语既出便再无反悔之理。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包括他扶着的姑娘。
　　“没错，跟我走吧。”他感觉到了周围怀疑的目光，更坚定说着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一个乞丐。
　　“一个女孩子，不应该待在这样的地方。”接着他俯身在姑娘身旁低身道：“我叫慕易轩，你愿意跟我走吗？”
　　姑娘犹疑片刻后，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便将她一把横抱起，假装没看见她脸上泛起的红晕，转身大步离开。
　　他们第一次的见面，如此狼狈，如此落魄。

　　（三）

　　她叫夜羽璃。
　　当她梳洗过后，他才仔细看清这姑娘的模样：虽未有天姿，但却也是清丽无比，简单一袭素衣覆于柔弱的身板之上，让人望而生怜。唯独白皙的皮肤上有几处显眼的淤青以及有着一双已失去同龄女子所应有的澄澈与明亮的眼眸。
　　夜羽璃靠在角落，抱着膝盖，愣愣地一言不发。似是还未从这巨大的变化中反应过来。
　　他为她倒了一杯白水，放在她面前，说道：“我是不喜欢喝茶，所以这里暂时也没有，你就先喝这个吧。”
　　她拿过杯子，小口地抿着，依旧没说话。
　　他又到：“夜姑娘，我只是想带你离开那种地方，你以后也不必跟着我，给你些钱，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说着他从怀中又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她面前。
　　“你还是把我当乞丐吗？”夜羽璃身体微微一颤，抬头看着他。
　　“不不不，你不要误会了，我……我只是觉得让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会好一些。”他连忙解释道。
　　“除了那里我无处可去。”她道。
　　他坐在她旁边，道：“只是想买那钗子吗？我给你买。只是以后，不要再回去了，白白糟蹋自己的尊严。”
　　她将头埋在臂间，片刻竟听到了隐隐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出：“我不想啊，可是我没有办法……那、那钗子是我娘留给我唯一一样东西，可那时我太饿了……就、就只有把她当了……现在钗子更贵了……如果、如果我再不把它当回来……老板就要把它当给别人了……我没有钱了，不得不……不得不去啊……”声音逐渐嘶哑，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浸湿了一大片衣袖。
　　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女子有着怎样的痛苦的经历，只是看到她这个样子，莫名觉得无比心疼。他从小过着优越的生活，何曾体会到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为获得生计而不得不去出卖尊严的痛苦，面对贫苦，又会处于多么绝望的境地。
　　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却反身一下将他抱住，痛哭。“慕公子，我愿意一直待在你的身边，不要赶我走好吗……”
　　他微微一愣。
　　“嗯，好。”

　　跟她在一起，日子似乎过得快了很多。
　　在将她日思夜想的钗子拿到她面前时，她的开心，她的感动，都是那么真实，那么让他记忆深刻。
　　她不愿一直倚靠着他生活，便凭着一双巧手，利用废旧材料做成一些造型别致的小饰品拿到街上去卖。虽盈利不多，却自得其乐。她在招揽客人，他就在一旁看着，有时装作过路人故意在她的摊位附近转来转去为她的东西说好话，她也不拆穿，只是笑。那段如地狱般以乞为生的日子，渐渐地被她尘封心底。
　　他带她走遍惜扬城的大街小巷，尝遍小吃美食，带她品酒论剑，听雨赏雪。她站在醉仙楼临湖的阁楼上，指着外面微微细雨，笑着说道：“只有在这里，江南的雨，才最美。就叫它听雨阁好吗？”
　　他也笑着，看着她明媚的笑靥道：“好。每年雨季，我们都到这里赏雨吧。”
　　“嗯。”她重重地点头。
　　那段与她相处的时光，平静而美好。就算是多年后回忆，依然清晰地记得她的一颦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