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馆》梅扇子

16、曾遇见

　　“不知卫王为何在这？”
　　石瀑落下，冲起的水雾浩淼，坐在青石桌两边的男人，一个青衣邈邈，一个红衣卓卓，执子“嗒嗒……”清响。
　　“你又是如何知我是卫王？”璃苍笼着剑眉，专注地看着这盘看似寻常，可却让人无从下手去破局的棋盘。
　　狐槿不语，弯了弯唇。
　　璃苍又道：“阁下是人是鬼？”
　　“陛下希望我是人还是鬼？”
　　璃苍笑了声，“是鬼罢，孤有些厌倦与人打交道。”
　　狐槿太首看了他一眼，将白子落下，定了盘死局。
　　后宫中，楚思对郤良说小国君璃卿被她的故人挟持了，一开始，郤良只当她说笑，给面子地笑了番，可楚思瞧着他眼神真挚，不似平日忽悠人的那种，大卫第一丞相不淡定了。
　　狐槿的味道楚思闻了百年，再熟悉不过。
　　狐族特有的清魂种香，还有他身上常年因她累计，她怎也不会忘记的独特配药香。于是楚思带着郤良，很快赶到卫王宫后山。
　　楚思此刻最害怕的倒不是狐槿把小国君璃卿怎样，怕是他遇见璃苍做出些非人的行为，吓到那位诈死骗过天下，包括她最爱的女人夜卿，在山中隐蔽于皇陵中的君王璃苍。
　　“他在这里？”郤良被楚思带到璃苍那坚固无比的皇陵石门前，看着完好的石门，神情不认可地望向楚思。
　　楚思微微颔首。
　　原想就这般穿进去，但转念一想，在郤良眼里，她还是卫国大公主，那个她来凡间历劫的前世。于是她没有悚人地穿入，而是走到石门前，于上面东西左右上下敲了几下，门“咔……”声打开一道缝隙。
　　郤良见她走进去了，停了一下，忙跟上去。
　　他是相信她的，虽然小国君丢了，可是她说无碍，他相信她的。
　　就如那年十四岁，他被老丞相师傅带进卫王宫。占地王城三分之一的卫王宫，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巍峨高严，贵气而深沉。他紧紧地跟着师傅，怕在这里走丢，于一处白琼簌簌的兰阁前，白琼花落雨般地下在精美绝伦，仿若天宫般的卫王宫楼间，他看得有些痴了。而师傅跪在老卫王的脚下，请求君上让他做储君璃苍的伴读。
　　他早也迅速跪下，抬头看了眼老卫王身旁的少年储君，矜贵威严，丰神俊朗，深沉的目光中闪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睿智光芒，里面跳跃，隐忍而热烈。少年储君一身红色王衣，虽是年少，但是穿在他身上不难窥视日后何等绝代风华。
　　郤良那时想陪侍在他身边，是值得庆幸的。
　　在这位储君一丝不苟的表情和装束下，他看到跳跃的，不安的，睿利的火种，同他的内心一般。悠悠贵族血统流脉下的大卫国，需要这样一位君主，需要一代能臣，给老卫国敲响一次沉沉的警钟。
　　第一眼，他认为璃苍是他要找的人，师傅没有骗他。
　　可他视他为知己，他却并不这般。
　　璃苍冷笑一声，悠悠拒绝道：“父王，我不需要这个瘦不拉几的伴读，我有倾容就够了。”
　　倾容是他那时混淆朝中耳目的男宠，郤良那时并不知道。
　　只听老卫王一句：“你当我不知道倾容是你的男宠！你这尽丢父王老脸的东西！”
　　身子凉了半截，郤良脸色刷白了白，男宠这个从老卫王口中蹦出的字，仿若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还未从这二字反应过来，老卫王的杯盏已砸到他脚下。
　　一惊之中，师傅过来骂他为何不躲，他噎了噎口水，低头看着那一地破碎的上好暖红玉瓷，好似他来时怀揣的美梦般，碎了一地凌乱。
　　他的父亲是法家郤南子，一生因遇不到赏识他的人，传其所学与他，便戚戚然地遗憾老去，死去……他难道要重复父亲的老路？还是离开卫国，离开这个生他养他寄载他人生最美好回忆的故土去实现父亲，和自己的心愿，抱负……然后帮敌国一统天下，帮敌国践踏自己的土地。
　　让他如何做到……
　　父亲的梦想，自己的理想，现实的残忍，未来的迷茫……十四岁的他，那时还未练就那般成熟剔透的心思去理清，跪在那里有些钻起牛角尖来。
　　直到一双绣着几朵白琼花的红绣鞋出现在眼前，他听闻一个如泉水般潺潺，如春风划过湖面杨柳的轻缓声音，含笑说了句：“父王，我见这少年眉目含星，模样干净精神，倒像个聪明人，不如我暂替王兄领去做伴读如何？”
　　“去，你又来凑什么热闹，女子便在闺房好好绣绣花，弹弹琴，每日竟知道读书，还跟父王讨个男伴读？读什么不好竟读些法家的书，那叫什么……郤……”
　　“郤南子，父王。”
　　“哼，什么郤南子郤北子的，写的书孤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看那书作何啊？”
　　郤良听到他家父的名字，不由有些惊讶抬头，白琼下，见到那位微微含笑的清丽少女。
　　她看着说着埋怨话，目光中却含着为父溺爱在里面的老卫王，有种柔中带刚的坚韧，不由多看了几眼，忘记了矜持卫风俗中的男女非礼勿视的回避。
　　她一个转身，瞧住他有些呆呆的视线，唇瓣深深地弯了弯，郤良那时仿若见到树上的花朵绽开，他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弯起。
　　不知何时，她已走到他身边，伸出只细白的手，带着些自我介绍地说道：“大公主，璃思。”
　　他心一颤，不知怎伸出自己那只手，语气有些上下沉浮：“草民，郤……良。”
　　她握住了他，将他扶起，就如之后的人生一般，被举荐，入朝，为相……她握住他，将他的梦，他的抱负，他的天下，一步步扶起。
　　每每闭眼，初见的那一幕，那天的倾华的白琼，她那身清红缀着束美琼花的帛裳，还有嘴角那抹花绽开的清缓笑意，总能无声无息地搅动起他的心扉，令他一阵说不出窒息，那种空，满，愁，喜，怅，理不清的情绪，已伴他多年……
　　他已不知后来是为了卫王璃苍，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一手握笔的手，沾尽了鲜血。可是能够一直留在她身边，看着她，守着她，守护他们共同家园，土地，子民，他觉得此生没有什么比这更骄傲的，更有意义的事，值得他付诸一生去奉献。
　　她在前，他紧跟在后。
　　待楚思顿住脚步，郤良的思绪有些飘远，未停下撞到她身后。
　　楚思转身，郤良捂了捂头。
　　“丞相，无事？”楚思伸了伸手。
　　郤良忙退后，“无，无事……”
　　楚思看了看他，她方才脚步不算快，闻他的脚步一直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如此突然撞上来，应该走神了才是……
　　当她跟着夜卿暂控八国分卫大计后，回到卫国开始改革，她见到投胎历劫的自己当时实在惊了下。
　　前程往事已不甚清晰，她便去了阎王庙，让陆判帮忙查了下，查到三百年前她确投到凡间王家卫国，历情劫。
　　楚思有些莫名，因这五百年间有几段时间她沉睡不醒，和夜卿白日干尸状态差不多，倒不知又是去历劫了，而那情劫的对象……楚思看着郤良，有丝忧虑的复杂闪过，正是这位年轻有为的丞相，郤良。
　　不知情根何时种上的，因从陆判那知彼此的结局不免凄凉，本想见着那人离得远些较好，不想在卫国的这一年，无论何时，一个转身，一个抬头，一个间歇，总能处处见到他的影子，和槿槿有些像，可又有些许不同。
　　不愿见，却处处，不得见。
　　“你，们……”
　　狐槿同璃苍下完棋，二胜一输，他赢了璃苍，也赢得这里的居住使用器物的权利。
　　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他转身见楚思来，一瞬目光浸笑，略暗的光线在她那边，他没有看到郤良，几步过来想唤她，告诉她孩子无事，才发现她竟真带来了奸夫。
　　一瞬，狐槿的目光盯上郤良，锐利，敌意，妒忌，厌恶，不似往常的温然。
　　打量眼前这个男子，二十六七模样，身着卫国红衣官服，面白肉嫩，五官清俊中带着种大智若愚的呆样，腰细臀翘，个子与他差不多高，生得既有男子的气概，骨子里又有股内秀忍人疼的魅力……果然，馆主看上的奸夫非同一般俗人，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他们的孩子也很漂亮。
　　他们的孩子……
　　什么在狐槿心里刺了刺，他狠狠地捏了捏拳头。
　　郤良被眼前这个男人审斤夺两，而不善的目光看得不甚舒服。
　　他开口道：“阁下……”
　　狐槿的手还未待他说完整，下刻已掐到他的脖子处，掐紧。
　　“馆主也是你这个凡人能肖想的，我陪了她多少流年岁月，我们一起经历过多少事情，看过多少风景，你又算什么东西，出现在我二人之间……”
　　“呃……”
　　一股冷煞的杀意袭来，郤良握着他的手，想拉开，只觉不能呼吸。
　　他也是练过些武功剑术的，只是此刻，面对这清秀雅致，看上去文弱如书院里先生的男子身上传来的力道，大得令他动弹不得。
　　楚思见状，不由多想，上前劈下狐槿的手。
　　“胡闹！”
　　狐槿断开手，一下捂着手腕，退了步。
　　郤良捂着喉咙猛咳，差一点死掉……那么轻易死掉，他有些要倒掉。
　　楚思伸手扶住他，“丞相，丞相……”伸出的手从他背后，悄然传了一股真气，眼眸中的关切，真实。
　　狐槿看着这相拥的二人，突然觉得自己竟有些多余与可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他二人，有些难以置信。
　　他一直觉得这五百年，他都是无可取代的。虽然他的初衷是恶意，他的终点是残忍，可是他一直奉献着自己的全部给她，一直以她为意志地活着。
　　她是唯一，是全部，不知不觉，他的眼里全部已是她。也这么认为，她的世界，几乎也全被他牢牢掌握，牢牢控制。
　　他们必须相依，相靠，甚至相爱。
　　没有别人，容不下别人。
　　现在，又是如何。
　　楚思还未注意到那青狐眼眸中波涛汹涌的变化。
　　当狐族法力最强大被尘封的青狐冲破那束缚的魂锁时，卫王宫的后山，“轰隆”声巨响，火山喷发……

作者有话说

　　我有一种深重的忧虑，这会是一篇长冷文，不过作者君依旧会完整地将它完成与呈现，写得不好的地方，亲们多多提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