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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三节 碎玉残心(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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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娘姓程,我们贺兰家禁足江湖,所以她年少不懂事,喜欢跑出去玩的时候就总说自己姓程。”
“她是——贺兰如汶?”罗轻朝后退了两步,险些站立不稳。她娘?等一下,那天水西流说了什么?
阿念婶啊,她全名叫——程莫念。
罗轻猛地仰头,长大了嘴,几乎不能呼吸,“程莫念是她娘?怎么会是下人?”
“我夫人早就疯了,死了女儿后,就觉得自己没有生过女儿,都不记得自己是谁,当然觉得自己是下人。”
这——就是不论阿念婶做错多少事,水西流和贺兰让都不会真的责怪她的原因——她其实是城主夫人。
罗轻脑袋一嗡,握剑的手发起抖来,思前想后,分不清真真假假,又见贺兰让举刀砍向自己,她只得无力地举剑蛮挡,但贺兰让这一刀是满贯恨的真力,雄浑霸道,一下窜入她的肺腑,眨眼胸腔前已是撕裂般疼痛蔓延,她一个忍不住,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罗轻,还来‘欺情剑’,我可以看在如汶曾经爱过你的份上,不再与你追究。”贺兰让道。
罗轻眯了眯眼睛,那清澈的眸子转动数次,恐慌道,“水……水西流……她……”
“她是为了今日我与你这一战而准备的。”
罗轻心头一跳,突然有点支持不住,猛地一脚跪在地上,用剑支撑着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她捂住嘴,可鲜血还是从她指缝里流出,触目惊心、非常骇人。
“说、清、楚。”
“罗轻,只要你带着那玉镯,你的阴阳眼就会被抑制。”
啊!
罗轻张了张嘴,万般恐惧地扭头去看自己左手的白玉镯——这摔在地板上都打不烂的白玉镯!下一刻,她发疯一样地要扯开那白玉镯,右手几乎要把左手都整个斩断,事实上,皮肤已经被她抓出了血来,白皙的手腕全是血印和烂皮,而那镯子却真的跟中了邪一样,定在了手腕上。她发现全然都是徒劳,浑身不住地冒起冷汗,“胡说,胡说!西流她,她——她身上开出情丝,我亲眼看到,她的感情不是假的,不可能是骗我!”
“她根本不是什么你准备的,你休要胡说八道!”
“那是因为 ‘欺情剑’还有一配对天敌叫做——‘生情束’。”
“哈,”罗轻勉强站起身,二度把剑头对准了贺兰让,高笑一声,“你少挑拨,我相信西流。”
“那你有没有在水西流脱下她身上的淡紫披肩飘带的时候,开过你的‘阴阳眼’呢?”贺兰让胸有成竹地说道。“只要带着‘生情束’,无论是谁,都会对她放出情丝,她也一样,会开出最美的七彩情丝。”
“罗轻,你太依赖阴阳眼,太依赖通过你不同常人的本事去看人的感情,‘欺情剑’能够帮你把常人看不见的情丝具体化,你自以为你看的比谁都透彻,但这就是你的弱点。一旦你看见情丝就觉得对方有情,你甚至还会嘲讽对方对你的款款情意,我说的对吗?”
罗轻当真是身上的力气都被一点抽掉,哪里还说得出话?
“你当真用心去体会过人间真情吗?”
“罗轻,也只有你这样无血无泪的人,才会这样对待人的感情!你性子傲慢,喜欢你的人一定要顺着你的意思,不然你就马上翻脸。你的感情,但凡失败,你就挥剑断掉自己的情丝,丝毫不珍惜,曾经存在过的意义!”
“罗轻!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间真情!”
贺兰让在那一头咄咄逼人,但罗轻知道他是在为贺兰如汶抱着不平。
可眼下,罗轻脑子来回飘过的影子不是贺兰如汶,而是这些天,温柔顺从的水西流。
印象中的水西流极为温柔,乖巧玲珑,低声细气地,自己若是生气,她一定是首先来劝。
印象中的水西流娇弱动人,妩媚含蓄,她面覆轻纱,颦眉间都是楚楚流光,让自己爱不释手,觉得得此佳人,此生无憾。
印象中的水西流——她换过多次长裙,件件都合她妙曼优雅的身体,也——永远都佩戴着那淡紫色的飘带,只要有风飘过,那披肩就会把她衬得入仙子下界一般美丽。
原来,那就是‘生情束’啊……
罗轻脑袋一嗡,胸口的剧痛让她几欲昏厥过去。张口,又是三口鲜血呕了出来。
“罗轻,识时务为俊杰,水西流……”
“她、不、会!”罗轻咬着一牙床的血,愤恨地叫嚷。但其实,几乎也无法说服自己了。当时斩断回雀的情丝的时候,水西流在场。
自己开出情丝的时候,水西流在场。
斩断贺兰让情丝的时候,水西流还是在场,也就是说‘生情束’一直都在场。果真那些情丝都是因为这些原因来开启的吗?难怪水西流当日身上的情丝那么漂亮,如彩虹一般层层叠叠,自己还觉得是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华贵、要好好珍惜。
原来,她——身上带着的是‘情丝’的祖宗啊!如何不漂亮?如何自己不欢喜?不被她吸引?水西流、水西流?她真的爱过我吗?她有没有喜欢过身为女人的我?
到底有,还是没有?
她千方百计要把白玉镯戴到自己手上,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不惜解开身上的衣服,交付处子之红!
那顾公子的事情是真是假,当时为什么自己不上前去掘坟一看,那棺材里躺没躺人?既然贺兰城主那般恨顾家人,要赶尽杀绝,何以又好心建了坟头?
这里头全部都是疑点重重,甚至漏洞百出、都是自己感情误事,真的全部相信了,甚至,还,赔进去了一颗完完整整的心。所以现在才会被伤得鲜血淋漓!
水西流啊水西流——
罗轻从来没感觉自己活得这么窝囊,她垂着脑袋,看着手中的剑,面上顿时一片死灰,显露出一派凄怆。那日黑衣人是来给自己示警的,那人说:“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其实意图就是在指长江水,为何意图指向长江水,又叫自己“好自为之”,其实,若是真的细想,就应该想到——
长江滚滚向东流,何来水西流!!!
水西流分明就是个化名,她就是把自己引诱回到红江城的一个饵线而已。
到了现在还要为水西流辩解吗?为什么现在还不想相信她是有心接近自己吗?是不想还是不敢?能不能分清楚?
到了现在还在为自己的愚蠢找着理由——如果水西流是真,自己就是看对了人吗?那么她就没有给自己套上镯子,没有骗自己回红江城,没有把自己变成羊羔一只,送给贺兰让宰割!不要傻了,看清楚,自己是不是蠢得比猪都不如!
贺兰让是对自己刀剑相向的,同出一门的水西流能对自己和平、并且生出情爱?
哈哈哈!不要笑死人了。
罗轻此刻已经快没有力气想了,她浑身发起滚烫,那热度几乎吞噬掉她所有的力气,她变得虚弱,不堪一击。被枕边人二度背叛的残忍,彻底打垮了她。她眯了眯眼睛,一手扶上了额头,极度眩晕要吞噬她的理智。眼前由一开始的昏黑,竟然腾出了血雾色彩,罗轻小心翼翼地呼出口气,就搅合着这嗡嗡的头鸣,她抬头看了一眼贺兰让。
贺兰让歪着头,“你斩情丝的时候不是挺绝情?现在哭什么哭?”
我哭了吗?罗轻也没有力气去顾及贺兰让,她伸出一手,递上‘欺情剑’,沙哑的声音嗫嚅道,“你赢了。”然后她把剑甩在了三步前的空地上,剑穗哗哗地在地上震了震。
贺兰让看了一眼宝剑,罗轻呆滞地闭了闭眼睛,“给你。”
贺兰让瞅着她,却一时间没有动作,显然是老谋深算,怕罗轻使诈。
罗轻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那划破皮肉的脸又涌出些鲜血,“怎么了?贺兰城主,这不是物归原主了吗?剑是你的了。”
贺兰让眉头一拧,有什么能让一个刀客献出宝刀,剑客抛下佩剑,那一定是这个剑客已经死了。
贺兰让冷哼一声,看着落魄的罗轻,懒得管她,他弯腰去捡‘欺情剑’。
“如果这剑不在我手上,这镯子能打碎吗?”罗轻面上出奇的平静。
“阴阳力失效,可以。”贺兰让回答了她。他看见罗轻朝悬崖边走了过去,微微皱了皱眉头,他略带嘲讽,“罗轻,你要自轻?不过就是我家的剑物归原主,你自轻是何意?”
“罗轻从来没有斩断过对如汶的情丝,倘若如汶还在,就一定可以看到那橙色的情丝们。贺兰城主,如汶那样的女孩,你真的觉得,罗轻会选择将她遗忘吗?”
“可你不是说,你觉得她背叛了你吗?”
“哈,”罗轻点点头,“城主当真不懂女人的爱情……女人的爱情哪,即使是恨,也不要忘记;即使是痛,也不想错过相遇。你说罗轻不懂真情的意义,只依赖阴阳眼和‘欺情剑’?贺兰城主,你也太看得起罗轻,把罗轻神话到那个地步。可我没那么伟大,也不过就是血肉之躯。”
也不过,就是一个伤了心,却要装作无事发生,告诉别人我已挥剑斩情一样的,不愿再他人面前表露脆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而已。
她轻飘飘地表达完自己毁天灭地般的爱情观后,看了一眼前方云雾渺茫的万丈深渊。脸上竟然一片冰冰凉凉,山间的风大了,此时吹过来,仿佛也要把单薄的她跟纸片一样一起吹起来。罗轻忽然笑了,她本来笑起来是非常美丽的,都归功于她原本就清丽的容貌,但此刻脸上血肉外翻的地方让她的笑容带上了血腥和狰狞。
如汶之死的痛一点一点地回来她的身上,往昔的记忆再一次地被从骨缝里撬了开,带着那么多不明白的事、没看到的真实,就这样把‘真相’呼唤出来,并且叫嚣地爬满她的心头,一个劲地腐蚀她。她回忆起那个天真少女忽然一日在刀剑山庄惊醒,态度非常怪异,并且那一连串的诡谲举动来。
她想起那时候自己得了命令不得不处死她的场景,她记得那时候自己的眼睛几乎哭瞎,她抱着如汶的尸身坐在北狼山头的登封崖,她都记得,然后,就这样莫名地——自己就可以开阴阳眼啦。
她也想过那些是不是如汶的一手撮合,但那样的记忆,她不敢太多深入地去回忆。一来不论如何,如汶都已经死了,不会再复活了;二来,功和罪,不要再判给心中的她就好了——如论如汶怎样,都曾经是罗轻最爱的女孩。
罗轻忽然觉得水西流的虚情假意不那么让自己心痛了,跟如汶比起来,水西流除了欺骗还是欺骗,所有的话都是谎话,所有的事都有目的。水西流,也不过就是一个爱玩心眼的女人,也不过,自己又一次那般天真了嘛。
哦,是了。连到最后,自己曾经爱过的两个女人,都是连名字都没有搞清楚过的——罗轻,你好失败啊。
以为自己武胜男儿,以为自己骁勇能干、情深意重,以为自己隐忍温和、绝代风华,所以必定能赢的美人芳心一顾嘛。
唉,这个下场好,骄傲自负就是自作自受,谁也怨不得。希敏和笑风都跟我说了别来红江城,不听吧,他们——要笑掉大牙吧。以后饭后喝茶又有趣事来谈了。好啊,恭喜希敏和笑风了。
想到这里,罗轻心底是一片清明,甚至不由自主地“哈哈哈”笑了几声,虽然她觉得是自嘲和放松,但贺兰让听起来是却是无比绝望的声音。贺兰让最后的印象是看见罗轻面色平淡地——却又是毫不犹豫地,纵身跌下了万丈悬崖。
贺兰让抓着的‘欺情剑’忽然一下重量变沉,沉甸甸到,顷刻就从他手上摔了下去,再次滑落在土地里。他忘记再次捡剑,而是弹起身子,跑到崖边,去瞧那云雾之下,哪里能找到罗轻的影子。
“罗轻?”贺兰让忽然有些慌神,“当真没有断过对如汶的情丝吗?罗轻!你回答我!”浩瀚云层,回应贺兰让的,只有空谷传来阵阵的,他那些问话的回音。
而异常的绝望的罗轻身体如残布一般被山头的树枝们挂来挂去,她早就失去了意识,昏厥了过去。那白玉镯离开‘欺情剑’有一段的距离了,失去阴阳力的牵引,伴着这样的颠簸,也难免——全碎了去。
就跟罗轻的心一样——全碎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