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斯人如菊

4、第 4 章

　　送他们离开时，老妇一直拉着她的手，微微的有些颤抖，没有再说什么。出了医院大门，看着他们相携着渐渐走远时，莘隅突然胸口一热，从进了医院，或者说从接到莘琳的电话时开始，就应该有的眼泪，突然迟到然而汹涌地出现，以至于让他自己都觉出些许尴尬。
　　妈妈，如果还在，有一天老了，就可以如此这般跟老爸搀扶相携，可惜。
　　回到病房，阿姨正在为父亲擦身，盆里的水腾起热气笼罩着两个人，突然就有种温暖感，也许对于自己，她一直是个冰冷的所在，可是于父亲，她还是有温情的吧，不然也不会相守八年，还有了妹妹。想到这里，平复了许多，只要父亲是幸福的就好，还苛求些什么呢？

　　院子里的枫叶红了，已经开始片片飘落。一周后，父亲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但还不能说话，每天清醒的时间远远少于昏睡的时间。莘隅不分昼夜的守护在父亲的病床前，精心地照顾，父亲也在一天天的好转，鼻饲管去掉了，慢慢的能坐起吃正常的食物了。
　　老夫妇时不时的过来看望一下，送些自己做的食物，但是从不和父亲照面。
　　有一天父亲醒来时，喝着送来的黄芪粥，突然含混不清的开口了：
　　“他们来过？”
　　粥是老夫妇送来的，莘隅有些惊讶，想了想，点点头，生怕自己一插话父亲就不会再开口了。父亲放下粥，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了。一会儿，鼻翼忽闪几下，一行泪顺着脸颊滑下来。
　　莘隅怔住了，这么多年从没有看到过父亲流泪，甚至印象中，妈妈离开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他不由的攥紧手中准备为父亲擦拭的毛巾，好一会儿，父亲勉强开口：
　　“他们这几天一直都在么？”
　　莘隅点头，用毛巾为父亲擦了一把脸，父亲缓缓睁开眼，有些混沌的眼里，是清晰的伤痛，到底有多少沉积的往事，从未开口却锥心刺骨。
　　父亲已经开始慢慢能下床走路了，莘隅每天用轮椅推他去医院后边的花园转转，晒晒太阳。一个晴好的午后，父亲让他推自己来到花园的长廊里停下，一指身边的长椅让他坐下，把手放在他的膝头：
　　“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那两位是你的爷爷奶奶，可是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关于他们的事，因为这些年我们一直有矛盾和误会，他们当初与我断绝关系把我赶出了家门。”
　　因为老太太说过“早听我的何至于此”，这是意料之中的了，虽然在他心里父亲是沉默内敛的人，与世无争，但是，那时父亲还十分年轻吧，毫无疑问会拥有的东西，在当时，总有不珍惜的理由。
　　父亲眺向远方，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往事，眼里满是复杂纠结的，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看向他，缓缓地说：＂哪天你去看看他们吧，毕竟是你的长辈。＂

　　按照老夫妇留下的地址，莘隅找到了一处小小的院落，藤蔓枝枝丫丫横七竖八的布满了斑驳的围墙，两扇铁门锈迹斑斑，看来不像是有人长期居住的样子。铁门上挂了一把大锁，却是锃亮的，看上去是新换不久。
　　他用手晃了晃，锁的结实。抬头张望，窄窄的街道里很冷清，寂静的能听见风刮过枝头的声音，刷拉拉的有些寂寥。站了片刻，准备离开，刚一转身，身后有人颤抖着声音叫住他：
　　“你回来了？＂
　　回头，那对老夫妇就站在巷子的拐口，手里提着几个塑料袋，怔怔地盯着他。
　　赶忙走过去接过他们手里的袋子，祖父还好，老太太就那样呆呆的看着他，先是抓紧袋子不松手，僵持片刻，终于放开任他提着。就在他提着袋子准备转身时，她突然扑上一步抱住他，大哭起来，嘴里含混不清：
　　“岩修，儿子，你回来了！你那么狠心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年哪，二十年......”
　　老先生叹息一声，握住他的胳膊，借力般按一把，就越过他向那个铁门的方向去了。
　　莘隅任由老妇趴在自己怀中，过了一会儿：
　　“奶奶，是我，我是小隅。”
　　老妇止住了哭声，抬头擦擦眼泪，抖的更厉害了：
　　“你刚才叫我，叫我.....”
　　“我爸叫我来看你们，我是小隅。”
　　老太太擦擦眼睛，端详一会儿，失落的呆住了。莘隅只好挽着她向家里走，进了屋，爷爷忙给他拿水果倒茶，把老太太安置在椅子里，莘隅环顾小屋，泛黄的墙面，很久都没有粉刷了，墙上还贴着两张旧年画，老式的楠木桌椅板凳，倒透着过去主人的一丝考究。桌上放着一排旧照，里面一个孩子身影和自己现在的年纪差不多，插腰站着，意气风发的摸样，仔细看这个男孩眉宇竟和自己那样相似，难道......
　　“这个是你爸爸，那时候刚二十出头，大学毕业。”
　　爷爷端过一壶热茶，放在他面前一个杯子。
　　＂那时他是我和你奶奶的骄傲啊，我们家几代人第一个大学生！＂
　　爷爷眼中透露出光芒，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奶奶这时似乎醒过来了，挣扎一下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端出一盘水果放在他面前，竟是削过皮切成一块块的用牙签扎好。
　　都坐定了三人竟有一些局促，莘隅忍不住开口：
　　＂我从来不知道——＂
　　二老同时叹气：“当初是因为我们反对你爸妈的婚事，一向听话的你爸竟然不顾我们的反对坚决要娶你妈，……就这样离开了家，……我们也赌气不再认他，谁知道，一口气赌了二十年……你老奶奶后来瘫痪在床，我们就一起回老家照顾她，然后就一直住在那里。你出生那年我们收到你爸寄的照片，可是那时候你老奶奶离不开人，我们也还怨他，就没有回来。”
　　妈妈受到别人的排斥，这在莘隅是难以忍受的，他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你们为什么要反对她？＂
　　两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你妈妈身体不好，我们怕以后拖累你爸，才......”
　　莘隅深吸一口气，妈妈的影子浮上心头，他幼时别离，却一直清晰的记得的妈妈啊。
　　＂是啊，我妈那么早就得肺癌去世了，不过我们一家在一起时很幸福！＂
　　他觉得自己必须替妈妈争这一口气，那些健康的人，有多少就一定因为健康拥有过幸福？
　　“肺癌？”
　　二老齐声质疑：＂她……不是，不是......精神分裂症去世的么？＂
　　莘隅瞬间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