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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牡丹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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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旁侧立的庄遗久未开口,却在这一静谧的时刻忽然打破了安静。她的双眸依旧如古井不波,也如深潭般隐藏着无穷的秘密。只见她转向角落里的冷画朝道:“如此看来,这位尹公子当与姑娘的关系非浅。既有人出手相助,那么我今晚的到来也就不重要了。我只当是来这儿逛逛,这便离开了。”她这话说得极是淡然,好像方才与夜子卿的过招仅是不经心的浮尘掠过心头。如在这一楼的那场歌唱,无论台下的人心内有怎样的震撼,她都只视若风轻云淡,并不萦于怀。
“据我的了解,你‘一眼回眸’庄遗的出手从不轻易,怕是这一次的出手相救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救’吧。”尹陌望向庄遗,言下有阻其离去之意。
冷画朝闻得尹陌之言,思忖片刻后开口:“我想我是未曾见过姑娘的,但无论你的来意如何,毕竟是与我有些关系的。姑娘若想要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大可说出来,不必以‘救’之名来掩饰。”
庄遗道:“你直言不讳,今日又能替人来此顶罪。想来做事也果决守信,也难怪他会想到把它放于你那里。”冷画朝听后微怔了一下,并不清楚她在讲些什么。
而庄遗之盲目如同可视,仿佛看到了她这一怔,道:“你虽不认识我,但也应该知道‘冉尘生’这一杀手组织吧。半月之前有人送你一块残玉,那人正是冉尘生叛出之人,而那玉也是他从冉尘生中带出的极重要的东西。”
冷画朝这时方忆起,十几天前有个青衣玉面的男子在躲避仇家之时恰与自己相遇,并让她帮忙收着一块有残缺的玉石。那玉定是稀世之物,冷画朝只一眼便能看出它的非同寻常。一面剔透得宛如鉴人之镜,然而在阳光下又无法现出光芒,反显得有些昏暗;而另一面却是混沌不明,仔细视之又隐约可见其中有熠熠的七彩光辉交映。恰巧的是,这玉所现的华彩都是由阳光渗入那残缺之处而成,怕若是块完玉就反而没有这般灵动流丽了。
那男子将这块宝玉托付给她之后,未叙几言便匆匆而去。冷画朝一时也不知他的去向,只得先收下了这玉,想等日后相遇时再还与他。她此时听得庄遗之言,虽知这里面必有各种牵扯,但她既已答应那男子帮他收好这玉,便绝无轻易予人之理:“姑娘既知这玉是极重要的东西,那还是让那日送它来的人,亲自带它回去吧。”
庄遗冷道:“你又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执著至此。若是只因这一时的坚持,将自己卷入麻烦之中,此后便会越陷越深。待到那时,只怕你就没有什么后路可退了。”
那青衣男子莫名的托付,今日这“冉尘生”中的头号杀手庄遗跟随自己至此,而另一组织“玉人社”也在几日前有了追访自己行踪的动作,冷画朝明白这其中定有自己看不见的丝丝相扣。也许正像庄遗所说的这样,这一次次的陌路相见,将会牵引着她陷入更深的迷局。可冷画朝并非怕事之人,她想要知晓,这些人究竟想从自己身上知道些什么。于是道:“对于这件事,我心意已定,也不想做所谓的退让,姑娘就不必多言相劝了。”
庄遗仿佛早料到她的答案,淡淡道:“我在此并非出言劝你。依我方才所言,那块玉是很重要,不过这仅是对那日托付你玉之人来说的。如果它要是对我同样重要,我又怎能将此事轻易告知于你。”
“既然如此,”冷画朝道,“那么姑娘就更没有为难我的理由了。”庄遗道:“虽然它对我而言不是重要之物,但毕竟是冉尘生的东西。我若不能保它在自己人的手上,那么便要——尊重我,作为一名杀手的身份。让它永远,都别存于世间。”
在场众人听得此言,皆是一惊。言犹在耳畔回响,瞬时已见那白衣荡起,翩跹而舞,宛似杨柳之姿。她那如雪广袖再次展开,像是要拥抱这夜晚的月华之色。
然而,她并未直向冷画朝袭去,而是侧身旋转了个斜弧,衣袂飘忽地将一式“青丝曲”用至极致。只见那一头墨色深邃入夜,弥漫如烟,沉静地向远方蔓延。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高鹢翩翩过南浦。”
庄遗清绝的歌声较先前有些沉郁,凌厉的攻势之中,仿佛还带着一种蕴含深意的指引。她将右臂一扬,忽又微微将袖收紧,刹那便绕上了尹陌颈后。而尹陌正想着如何助冷画朝抵挡这一击,却见她这长袖瞬间已递到自己面前。他一时也未显惊讶之色,仍是神情凝定,似要看清庄遗这剑招中,指给自己的究竟是怎样的方向。
但见那白色广袖并不横扫直击,而是于半空飞扬不定,手上动作驳杂纷乱,一时让人无法辨其方向。其歌声也是听来难以捉摸,忽高忽低,时近时远。看得出她并无伤人之意,而是要让尹陌顺势出手,好跟随自己退出这云街监去。
尹陌不解庄遗这样做的用意,他念及冷画朝为自己以身犯险,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在此刻先行离去。然而又转念一想,他尹陌才是夜子卿他们要找之人,如今自己已出现,就算现下抽身而去,他们也不该再与冷画朝为难。况且凭她的武功,离开这云街监,也应该并非什么难事。
于是,绿衣一动,挟白袖之风而出。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柳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其歌声随着庄遗的离去而渐淡,空有回声浅浅回荡在夜子卿的心里。他望见庄遗先前袭向尹陌的动作,心里对她的意图便猜出了个大概。只是不清楚这两人是何种关系,而她明明是为了冷画朝而来,此刻却置她于不顾,甚至对那玉的下落,仿佛也再不关心。
夜子卿转头望向身后的师兄,据穴道被封到现在,已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纪无言已能够行动自如。然而他却全然不理会那二人的离去,犹如他们从未来过这云街监一般。但见他对着自己,先是摇了摇头,后又微微颔首。
师兄之意,恰与自己心中所想无二,夜子卿心道。摇头之意,正是示意自己不必着急随那庄、尹二人出这云街监,而点头便是告诉他,现在可以在这件案子上帮助到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角落里静立的女子冷画朝。
虽然也知今日让这雅盗尹陌就此离开,此后怕再难寻其踪迹,夜子卿还是觉得此事尚需从长计议。今日这冉尘生中头号杀手庄遗的现身,让他感觉自己更接近了复杂的真相。那冉尘生名为杀手组织,实际做的事却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近半年来,几位朝廷要员的意外身亡,皆有人言传是这冉尘生中人所为。这令他忽然想起,纪师兄先前有关向古易一案之言,那时所说的“另一件大事的开端”,或许也与这个神秘莫测的组织不无关联。
此刻的冷画朝心里也是极不平静。今晚的事态波诡,在她如水的心境中变幻出一些丛杂无章之感。然而也就仅有她这样的女子,还能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一首诗来,那是武则天的《诏令》: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催。“
她是不是就如诗中被贬洛阳的牡丹,那样执著地守着一份不肯绽于霜雪,不肯向黑暗折腰的坚定。牡丹有着牡丹的所恃,不知下一刻的自己,会不会也迎来一场由心的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