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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醉忘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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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因此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这最后一句被庄遗歌得几不可闻,而她手上的招式也渐渐化繁为简,只剩空中一袭白裳,迎风自舞般飘向远方。
尹陌此刻已随她出了云街监来,闻得她那余音尚在,绕梁不绝,而脚步却无丝毫停留之意,好似要带自己去另外一个地方。他想此夜无事,倒不妨随之一去,也想看看对方为自己准备的,究竟是一个险恶之局还是一段倾心之言。当下尹陌便再无犹豫,纵身而起,直循着那如雪的踪影一路而去。
夜已过半。缥缈的雾霭渐渐变浓,将这个京城笼罩在了氤氲的氛围中,也为这两个相逐的身影添了几分朦胧。近在眼前的重檐高阁,恍惚间也觉得有天涯之远;双耳仿佛也被这茫无涯际的雾气填满,似乎连风声也再不能听闻。这夜的安静,是不能被任何事物打扰的阒寂无声。
不多时,他们已绕了小半个京城,而庄遗终于在一个街口住了脚步。她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在眼前如墨漆黑的世界里寻找着什么,又似乎是在梳理自己心头的思绪,总之一时并未开口。
尹陌见她沉默不言,也不急着询问她,而是环视周遭,想对她的用意猜出个大概。
这条街是极冷清的,冷清得连拥有个名字都会让人诧异。有人会想,像这样一个荒凉得近于废墟的地方,怎么还能有人有情致去为它取名字呢。
然而,它确实是有名字的,而且还是个能让人联想起一些故事的名字。
这条街,它叫“采薇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眼前的凄清之景,加上诗中的苍怆,很难让人不心生一丝郁郁之感。
尽管这“采薇街”人迹罕至,但在它的尽头,还是开着家酒楼。实际上,那里都已不能算是座楼了,屋脊几近倾圮,墙壁也很有些落色。只是此刻酒旆正挂,红灯高悬,虽然是门庭冷落,却还是迎着客的。只是让人想象不出这样一家酒楼,是怎样在这个破败之地撑到现在的,又是怎样特殊的客人,才会特地赶来这敝旧的陋巷里饮上一杯。尹陌视向身边的庄遗,忽从她的盲眼之中,读出了几分同在天涯的孤独之味。
或许如她这般独来独往、漂泊无依的女子,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会感到安心吧。
“咱们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没好好地歇上一歇。有什么话要讲,也要先让身体舒适了,话讲起来才能舒适。不如就去这家店中喝上几杯吧。”尹陌对着庄遗,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庄遗未立时答话,只是冷冷地用她那幽丽的盲眼望了望他。尹陌以为她这是拒绝,便道:“若姑娘不喜欢这家,我可请你去别家,我虽初至京城,却也……”
“进去吧。”庄遗却突然打断他,道。
和门外的破落不堪比起来,这店内的陈设已算是整洁的了,只是这里应该是许久没有客人来过了,整间屋子满是萧索的沉寂。
尹陌随意选了一张桌子,又向庄遗微笑,示意让她过来坐。忽觉得不大对劲,想起她的空然秋水,应当是看不见这一笑的。正欲开口唤她,却见庄遗似是能视,触动灵犀般向他这边走来。
“姑娘要喝什么酒,直言便是。我虽没什么钱财,但喝杯酒的银两还是付得起的,”尹陌道,“再说,我知道姑娘是有些话要和我讲的。用一壶酒去换一席话,应该也算不上是种奢侈了。”
庄遗漠然道:“这里是没有其他酒的,只有‘红尘’。”说罢向店内伙计轻挥了一下衣袖,不一会便有几坛新启封的陈酿被送上桌来。一时酒香弥漫满室,只嗅到便让人仿若醉了。
尹陌才知,“红尘”竟是这酒的名字。他惊讶于这鲜有人至的采薇街竟有着如此芳醇的佳酿,心中直叹不虚此行。他持觞细品,正感受着那份直至肺腑的浓烈,却见坐于对面的庄遗,一仰首,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仿佛真要饮尽红尘、隐于繁华一般。这杯中琼浆将忧伤舀尽,经她微醺的美目一望,瞬间便将这尘世的喧嚣沉没。
此刻的她静目间如有华辉流转,玉手轻抚长觥,自赏自酌,如同尹陌不存在一般。至膝的乌发也垂出一种温柔,褪下了她一向高于云霄的超然之姿,让尹陌直叹她竟也有如少女般至清至灵的一面。又也许,现在自己眼前的她,才是出自本心的表现吧。
或许是被庄遗所感染,尹陌也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将这红尘酒饮下。只是这酒味虽美,却让他始终未觉有半点醉意,因此一时也并不尽兴。但见他放下手中的杯盏,换作了壶来饮,古人既有对酒当歌、向问青天,自己今日不妨也风雅一次,就当作是盛邀明月吧。
这边的庄遗却宛如已是醉了,两颊微微有些泛红。她仿佛是有心事欲吐,然而又似乎是有所矜持,迟迟并未开口。尹陌见此情形,也微微忖度出她的几分心思来。庄遗看不到自己,应该会感觉他是极陌生的吧,以她如此清高自恃,只怕不会轻易向自己吐露心中所想。
于是尹陌便借这喝酒之机,佯装自己早已酩酊,张口胡说了几句醉酒之言,好让她能够放下心中的戒备,向自己尽心倾诉。不论什么样的话,过了今夜,她不会再问,自己也不会再提起了吧。
只听庄遗缓缓地开了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这么长的一段路,到这里来吗?”这话既像是在询问尹陌,又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的盲目如一川湖水,宁定明澈。尹陌静静地凝视着面前这双眼睛,仿佛觉得自己也随庄遗一起回到了曾经。
“十年前,这里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道路房屋虽旧,但整条街上充满了热闹与喧嚣。这里住得虽都是些穷苦的百姓,但民风淳朴,彼此守望相助。若是有过路的生意人赶不上投栈,便可以在这附近的人家留宿一晚。在这街的东面有个大院,里面常住着些市井里的杂耍艺人,有时若是有小孩子嚷着要看,他们便会即兴来上一段。我虽目不可见,但当我推开窗子,一听到对面传来的声音,就觉得那鱼龙曼衍的画面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