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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禾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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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吃饱喝足的众人打算离开时,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的队伍里多了一位银发向导。
甘竹的加入在禁卫群中引起了一陈小骚动。
士卒们都窃窃地私语着,或好奇、或惊叹、或忌讳地打量着那个古怪的银发男子和他那同样古怪的哑奴。其他几个事先不知情的大臣也对于让这突然出现的男子加入队伍持怀疑态度。
一种无形的排斥很明显地摆在甘竹主仆二人面前。
甘竹没有多余的辩解,只是默默地领路,做自己该做的事。
因为吃了黄家父子的亏,现在江晟一行人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人,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他们都尽量不走主道不进城阙——反正从黄家集出来后,东北向行的一路上也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城池。
在带领大家走小道躲过了黄家人马的多次追踪后,甘竹逐渐得到了大家的信任。而这种信任,在他领在众人与当初在黄家集突围时失散的内城侍卫残部汇合时达到了顶点。
那队与黄贵妃父兄手下人马撕杀了大半夜的残兵,在付出了三分之二强的伤亡后,好不容易才从重围中脱困。突围后的他们没有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按着事前主子的吩咐茫然地往东北方向行进,直到甘竹手下那个叫阿才的哑奴找到了他们,并将之引到江晟等人面前。虽说这队残存的内城侍卫现在所余不足千人,但对于只有三十几个人的江晟一行来说,已经是预料之外的大助力、大惊喜!
最近一直愁眉紧锁的江晟因此面色稍微舒展了些许,连带着,主张用甘竹的林尚书、钱卫尉也在擦了把冷汗之余暗道侥幸。
两位大人很庆幸自己没看错人,那叫甘竹的年轻人没有说谎,对于这周遭方圆数百里地,他确实是了若指掌。他不仅知道什么地方有小路,什么地方有水源;还能通过观天识气预知风云,从而更好的安排众人行程。因为有了甘竹的加入,从黄家集到禾章,原本在钱卫尉预想中要走二十多天的路程,竟然只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就到了。
当看见领着城中诸将官出城十里,摆开阵势以最隆重的天子之礼相迎的禾章城守何铭鸠时,江晟又感动又惭愧,抱着被自己贬黜出京的老师,这位大晋的流亡王上哭得一塌糊涂,就连一直与何铭鸠有旧隙的林尚书,此时也忍不住与那位自己斗了几十年的老对手相扶而泣。
一时间,天地间哭声一片,站着的主子、跪着的臣子、九死一生的将士,都将最近一个月来的种种辛酸坎坷化成泪水倾洒而出。
凌妃娘娘自然不能免俗。
提心吊胆过了将近一个月的她,眼见着视线尽头那座威武坚固的城池,心里终于有了些许的安全感。
可算安全了,她想着,大松一口气之余,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可是还没等她将眼中欣喜的泪水淌下,一个意料之外的熟悉身影突然闯入了她的视线中!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不置信地瞪大了眸子,若水微张着嘴巴,盯着那不远处正与王上抱头痛哭的俊硕身影——江颀,宁王江颀!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走了吗?他不是回他的老巢蒙城了吗?他不是……抛下众人了吗?怎么会还出现在这里?
一种说不清楚是惊还是喜的情绪刹那间袭上若水的心头,她什么话也不能说,只是傻傻地看着江颀。方才那激动欣慰的眼泪还噙在眼眶中,来不及宣泄,满满地噙着,然后,被风一吹,坠下!没有抽泣,没有嚎啕,她只是呆呆的立着,木偶一般。
直到她看见一直站在江晟背后的九天——那个被江颀叫做老九的影侍。
若水突然一个激灵,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一直站在若水身边的绿盈很快发现了主子的不对劲,连忙不着痕迹地拉了若水好几下衣角,可算让她恍然回神。
“他怎么在这里……”若水抓着绿盈的手,一脸惊恐。绕了一大圈,以为他把自己给抛下了,为什么转身他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呢?
“娘娘小声些!”绿盈的惊讶不比若水少,但是她明白眼下不是她们主仆俩乱嚷嚷的时候,所以若水的话才出口就马上让她给堵住了下半句。还好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在王上那边,没人发现凌妃方才那一瞬间的失神。
急喘一口气,若水拍拍自己的胸口,经绿盈一提醒,她也明白现在自己不能言行有失。收回望向江晟两兄弟的目光,若水理了理衣襟,强做镇定,口中不断小声的喃喃着,“他想干什么我们管不着,我们也用不着看透他,我们跟着何城守安排的人马进城就是了,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
“对,娘娘,这么想就对了……他能把我们怎么着?我们别先自己乱了阵脚才是。”绿盈搀住主子的胳膊,口中虽然不停说着宽慰的话,但其眼中的迷茫,比起若水来丝毫不见少。
不过还没等心神大乱的若水主仆搞清楚状况,那个简单的迎接仪式就已经结束了,江晟一行人在何铭鸠的恭迎下进驻禾章城。
禾章,是大晋东北号称最大的一座城池。所以说不上多么繁华热闹,但因为多年来一直跟土匪马贼打交道,所以城池之坚固在整个大晋也是数一数二的。再加之当地民风剽悍,民众向来好武多斗,城中的守卫可以称得上是兵坚马利。想当初,何铭鸠就是被王上冠了个“教化民众”的名号打发到这里来,可江晟怎么也没想到,当初那个被自己抛弃的老师,现在竟是自己救命稻草。
一进城,江晟被何铭鸠迎去城守衙门接管禾章城,而凌妃娘娘,则被何铭鸠的夫人带回了城守府中一座幽静小院里,看主卧室的装潢摆设,这里应该是以前城守夫人的房间。
一阵洗漱收拾后,拾掇一新的若水有种再世为人的感慨。从被瑚王人马困在内王城到后来的一路逃亡,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其中苦楚现在想来,竟是如同梦魇一般。
轻抚着身下软榻上细腻的丝缎,若水神情有些许恍惚,多久没有这么安逸的软床睡过了。现在应该算是暂时安全了吧,但为什么,她心里还是有种不着边的感觉呢?
是因为那个人吧。
对,就是因为他!
想到那个自己看不透的男人,若水一阵头疼,今天一见着他,若水竟有种莫名的惊慌感……或许,还有一点点惊喜吧……
“你说,他回来干什么?”若水仰面躺在床上,喃喃的,仿佛自言自语。
“谁知道呢。他们那些人的想法可不是我们能理清楚的。”绿盈一边高兴地翻弄着何夫人送来的一堆新衣服,一边分神回答主子的问题。
“可为什么我心里老不塌实呢?”若水半坐起身,眼神闪烁着。
“应该没我们什么事吧。”绿盈知道自己的主子是在担心什么,“我刚刚趁着吃去安排膳食的机会,找几个相熟的禁卫打听了下,听说宁王是奉了王上的旨意在这里等着王上会合。别说,这宁王殿下还真是能人,他就连抢先一步私逃出宫也是早就想好了借口,把王上唬得云里雾里的。唉,这些为王为相的人,想的东西跟我们都不一样。不过,就现在这节骨眼上,我们只要不碍他的事,他应该不会来找我们麻烦吧。”
“但愿……”若水没太多信心,她觉得自己要是宁王,一定会趁早回南方去,毕竟那里是他势力所在的大本营,只要有了兵马,一切都有可能。可是,现在他跟着王上一起困在禾章算什么事?虽然禾章号称是东北第一大城,自谓城坚兵壮,近来还以王上的名义聚集了一些前来勤王的士卒,但满打满算也就六、七万兵马,若是瑚王挥鞭北上,禾章能不能守得住还是个问题呢。
一想到这些事情,若水就觉得自己头疼。
她最怕把自己陷到险境中,但眼下的状况却是她一直身处险境而无法自拔。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长叹一声,若水把头埋进棉被里,那无奈之极的语调听得绿盈不由失笑。
摇了摇头,绿盈正想走到床前,好好宽慰主子几句,却听得门外隐约传来了脚步声。
正在交谈的若水主仆马上禁了声,相互对视一眼。她们都在奇怪这当口谁会到后院来。要知道,为了方便说话,若水在洗漱完毕后,就将何夫人派来的那几个丫头谴了出去,还吩咐下去说是贵妃娘娘在休息,没事就不要来打扰。可现在,来的人是谁呢?
“娘娘……”
不多会,来人的脚步停在了房门前,一个好听的男人声音响起在房门的另一端。
“娘娘已经睡下了,有事吗?”绿盈一边挪向门边,一边问。
“哦,”门外那男子轻叹了一声,“说话的是绿姑娘吧,刚刚何铭鸠大人给王上献了些禾章特产小吃,王上说是送些过来给娘娘尝尝,还请绿姑娘出来接一下。”
王上赏赐的小吃?
绿盈眼睛一亮,毕竟是女儿家,对小零嘴总是有几分偏好,就连窝在床上装睡的若水闻言也半坐起了身子,连连示意让绿盈快快去拿。
“就来,就来!”绿盈应声着,飞快地跑到门前,一拉门闩,然后,愣住。
“怎么是你?”绿盈乍一见门外那手端托盘的男子,便失声问道。
“呵呵,怎么不能是我?”来人微笑着,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也不催绿盈接过东西,只是微侧着头,一派潇洒地站在门前。
“可是,甘竹大人……”绿盈嘟囔了几下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是的,来人正是甘竹!因为领路有功,他最近刚被江晟破格提拔为归德司戈 ,虽说只是个从八品下的小官职,而且还不带兵不从仆的只是个虚称,但好歹他也算是个官儿了,怎么会是他来送东西?
“这不是一时人手不够吗?”甘竹笑道,他知道绿盈在疑惑什么。最近半个多月的共历生死,他和绿盈倒也见过几面,彼此不算陌生,所以说起话来自然随性了些。
其实甘竹倒没说假话,那城守何铭鸠大人是个地道的保皇死忠派,对江晟的招待可谓是尽心尽力,真的是把全部的家当都拿了出来,但这位何大人向来以清流自居,加之又是被贬黜到的禾章,虽说是为官多年,但府中家底实在不够殷厚。全府上下的丫头、妈子、厨娘加起来还不够十人,现在江晟带着一伙大臣逃难似的住了进来,谁身边不得分两个随侍的人啊,于是一时间,何府中人手自然就捉襟见肘得厉害。
临时从外面招人,江晟和何铭鸠都不放心那些人的忠诚度和安全性。于是无奈之下,钱之洞大人标下那二十几个禁卫就临时担当起了家丁的职务。
刚刚被分到钱大人手下的甘竹自然也在其列,他还算是被钱大人偏心照顾,只是被派来给王上、娘娘传话送东西,禁卫中还被安排去洗菜、扫院子的兄弟呢。
“诶,绿姑娘,这是王上赏赐给娘娘的小零嘴。”甘竹仿佛没看见绿盈的一脸错愕,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将手中的红漆木盘递到绿盈面前,“您接好了。”
“哦,有劳甘大人了……”连忙接过漆盘,绿盈笑得有些尴尬。
“别说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姑娘就叫在下甘竹吧,”甘竹倒是一派好说话的模样,一边帮绿盈稳住漆盘,一边状似无意地往房间里瞥了一眼,道:“以后和姑娘着面的机会多呢,听钱大人说,我可能会被派到娘娘这边的院子来值守,以后还要绿姑娘多多关照。”
“是吗?那可真是个好事!您可别说什么关照不关照的,大人折煞奴婢了,绿盈以后还要大人您多照应呢!”绿盈扬了扬眉,语调中的欣喜一览无余,显然她对甘竹的印象不错。
说实话,眼前这名叫甘竹的男子,除了一头银发怪异了些外,长像确实算得上俊俏,再加上此人为人平和可亲,会观天象又会讲奇闻怪谭的故事,只要稍微与他有过接触,少有不喜欢他的——尤其对于女孩子而言。
“绿姑娘真是客气。”仿佛被绿盈的好心情所渲染,甘竹脸上的笑容也更浓了几分,“以后大家相互多照应便是。钱大人那边还有事要吩咐,就不打扰娘娘休息了,告辞。”
“那是,大人您忙去吧,待会娘娘醒了,奴婢会把王上的心意着实转告的。”端着笑脸,绿盈侧着头目送甘竹。
“告辞!”双手轻轻一揖,甘竹转身便走,其姿态潇洒之极。
一时间,绿盈竟看得有些发呆。
东北之地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冷起来也分外纯粹。雪还不见下,但房前屋后的檐角下已经挂起了冰凌,而凛冽的寒风则像壮汉狂括的巴掌,袭得人脸上阵阵生疼。
对于在暖室围炉边养惯了王亲贵族来说,冬天的禾章,简直就是一个可怕的炼狱。又冷又湿,让所有的人感觉都憋屈起来。
是的,湿!从江晟到达禾章第二天起禾章城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前后足足下了半个来月,这样长的雨期在冬季的禾章城是很少见的,天地都好象笼在一层雾罩里,随便在室外走上几步都会带上满身的湿气和泥泞。
冰冷的雨水加上嚣张的寒风,让所有的人都真切地感受到,冬天,真的来了。
这样的天气,成功地止住了追兵的脚步——显然,一直值守晋东南的黄家人明白在又冷又荒凉的晋东北,没有足够的补给便贸然进攻一座守备森严的城池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
但追兵的退却并没有给禾章城中的众人带来多大的喜悦,因为,那寒冷的天气在冻结追兵脚步的同时,也摧毁了王上的健康。
江晟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长久以来的酒色熏陶加上丹药刺激,让他的身子底本来就很虚,当初全靠王宫中的锦衣玉食悉心养着,才没出什么大问题。瑚王的叛乱,让又急又气的江晟一路狼狈逃亡,扛风雨、遭追杀,心力恔瘁的他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到了禾章后,所有的病根一下子全冒了出来。水土不服加上受了风凉,晋王的身体一下子垮了,刚刚参加完何铭鸠为他办的接风宴会,他就倒在了病榻上。
半个月来,江晟的病情时好时坏,何铭鸠请来了附近所有的名医术士,却也只能眼见王上的精神气力一天不如一天。于是,一种莫名沉重的气息笼罩在众人的头上。
所有的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所有的人都在战战兢兢地猜测着什么,那些追随江晟一路逃亡过来的大臣、还有因为听说王上到了禾章前来投奔的各路富绅都急切地拉住王上身边的每一个人探听王上的状况。
其中,天天随侍在王上身边的凌妃娘娘,自然是众人眼中的香馍馍。
这不,一大清早,若水带着绿盈刚出房门,便让何夫人带来的几位妇人围住了。
“臣妾等恭请娘娘金安。”领头说话的,是禾章城典军校尉的夫人,跟在她身后徐徐拜下的几位华服女人,也都是些官员的家眷。那些臣子们很聪明,明白不方便自己去后宅打扰凌妃娘娘,便换了条道走夫人路线。
只见那校尉夫人手端着红木漆盘,托盘上放有一个精致的小汤盅。她神色恭谨而谦笃,道:“臣妾等见过贵妃娘娘,前几日听说家中老爷说起这两天王上有些咳嗽,奴婢们斗胆,按老家秘方熬制了些许温补润肺汤,希望能给王上调理调理身子……”
若水淡淡一笑,示意身后的绿盈接过那小盅,“诸位夫人有心了,王上知道大家的心意,欣慰之极,上次几位夫人进献的上参秦大人已经用进药中,王上服了,精神大好,好说以后要好好赏赐几位夫人呢。”
“那可真是好极了。”几位夫人精神一振,纷纷相互看了几眼,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欢愉,要知道,上次那根人参可是花了她们大价钱才弄到手的,现在能获得娘娘的肯定,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那……王上的身体……”做为代表发话的,还是那位校尉夫人,她神情谨慎的,小心探问,“不知道可有见好?”
“已经大好了。”若水还是微笑着,“卿家不用担心,有上苍护佑着,王上这几天的身子比前段时间好多了,只是大夫说,因为这场风寒,让王上身子虚了不少,得静养,要不,本宫定奏请王上,好好设宴热闹一番。”
对面那群女人一听若水的话,都“嗡嗡”地交头接耳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若水看着她们,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眉间微乎其微的轻颦,还是没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娘娘,”绿盈移步到若水身后,“王上那边还等着呢,您看……”
“啊,那臣妾等就不耽搁娘娘正事了,告退,告退!”那校尉夫人说着,很快组织夫人团退出了若水的视线。
待那群夫人一走,若水刚刚挂在脸上的笑立刻消失,一种莫名的凝重出现在她眉眼间。
“走吧……”她叹息一口,摇摇头,带着绿盈往江晟栖身的院子走去。
江晟身处的,是何铭鸠以前的房间,也是整个城守府中最宽大最向阳的一座院子。但现在,任何人一走进这座院子,都会感觉到一股由衷的寒意。
很冷。不仅风冷,心也冷。
院子外面被全副武装的重兵紧紧把守着,院子里所有进出的人都神情凝重,偶而碰头对视,都是以摇头叹息一声为开场白。
走进主房中,空气中飘荡着的,是重重的药味,和着久病之人独特的体味,间或还有几声歇斯底里地重咳在房中响起,那声响敲得左右的人心里都簌簌的。
因为怕王上再次受凉,门窗都挂上了棉廉,封得死死的,不见风的同时也隔阻了光亮,即便房中起着大大的几个火盆保暖,但屋内还是若有若无的弥漫着一股阴阴的凉意。
刚走到门口,若水便听旁边侍侯的人说王上已经醒了,一边心里暗暗埋怨那几个送汤送药的夫人耽搁了自己的时间,若水一边匆匆掀开棉廉,走到王上的病榻旁——她是少数几个能真正见着王上病容的人之一。
王上病了,病得很重。
深凹而乌黑的眼眶,蜡黄的肤色,消瘦到几乎只是皮包骨头的身形,再加上急促而轻虚的呼吸……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温润俊秀的风流王上?任谁都看得出,现在,江晟的状况很不好!
大夫说他只是心力虚耗再加上受了风寒,按讲病不重,但就是怎么调理也不见好,这可急坏了众人。为了稳住这些天前来禾章投奔勤王的众人,何铭鸠和林尚书都对王上的病情下了封口令,除了比较核心的几个人,现在一般的大臣都见不着王上的面。
而因为缺少贴心合适的宫女,在钱大人等几个与若水一起逃过难的大臣的建议下,凌妃娘娘便担起了照顾王上的职责。
已经半个多月了……
“唉……”若水轻轻叹息一声,面对病容枯槁的丈夫,她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心里沉沉的,仿佛坠了千万斤的重铁。
交代了绿盈将那几位夫人刚才献上的药盅交给大夫去检查安全性和药效后,若水撩开床廉,坐在床榻外侧,接过一旁小丫头递来的热毛巾,开始例行为王上擦拭身子。
受热毛巾的刺激,一直紧闭着眼睛的江晟的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神早已不复当初的清亮。
“是爱妃来了……”他说,声音沙沙的,气也虚得慌。
“诶,是臣妾。王上今天感觉怎么样?”微笑着,若水熟练地为江晟擦拭好身子,然后将他微微扶起,在背后放了一个大棉靠子,垫高了些,扶着他半躺在榻上……这几天王上的精神稍微好了点,只要一有时间,江晟就想自己坐着。
“还不是那样,身上软得慌……”一边说着,江晟一边爆出一串激烈的咳嗽。
左右众人连忙上前,拍胸舒气递热汤,忙成一团。
“没事没事……”抿了一口若水递上的药汤,江晟止住身边慌乱的众人,“只是咳嗽几声,有什么大惊小怪?对了,林大人他们来过了吗?”
“回王上,林尚书他们在外面候着,刚才他们到的时候,王上还在休息中,便没通报进来。”回话的是江晟身边的一个近侍。
“叫他们进来吧……”江晟无力地挥挥手,道。
“王上,您的身子可不能再劳累,要不,等你精神再好好些您再见林大人他们,行吗?”若水有些担心江晟的身体,不愿意刚刚才醒过来的丈夫就跟林尚书他们费心费神地讨论政务。
“等?孤等得……这天下也等不得。”江晟苦笑一声,又调整了一下自己半躺的姿势,然后,不容旁人反驳,道:“宣林尚书吧。”
不一会,林尚书进了房间,随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个面貌平实的中年男子。
例行的参拜见礼过后,林尚书用眼神摒退了左右的侍卫和大夫,甚至包括绿盈,只是若水,因为手还被江晟握着,所以没有离开。
“王上……”为难地看了林尚书一眼,若水知道这些男人们商议正事的时候自己在场不太合适。
“没事……”又轻咳了几声,江晟闭上眼睛,有气无力的道:“有些事情你迟早也得知道,瞒着你没什么意思,再说……要是哪天……孤有个什么不测……还不得你先出来衬着?”
“王上可别胡说,王上天福,自然有上神庇佑,一定平安大吉!”止不住红了眼眶,若水哽咽着,连连安慰着自己的丈夫。
“唉……”林尚书也长长一声叹息,不知道怎么劝慰王上。在他看来,一会自己要和王上讨论的事情,确实不适合让后宫的妃子们参与进来,但刚刚王上的话语也有几分道理……要是王上有什么不测,现在唯一跟在王上身边的凌妃无疑会成为接下来王室的主心骨。
“说吧,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平静的江晟,用一个轻轻的问句,结束了有关凌妃是否合适旁听的争执。
“情况……不太好……”回话的是那个匍匐跪在地上的中年人,他是林尚书派去外面的探子头。
原来,在江晟离开王城后,一场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大乱袭向了整个晋国。
说实话,江晟这个王上当得并不算好,不理政事的他每天沉迷的是奇技淫巧、酒色颓废,虽然称不上什么穷奢极欲,但在尚武成风的晋国里,很多臣子将领对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的王上还是颇有微词的。
偏偏江晟又是一个对军事一窍不通的“文人”君王,只关心诗歌音律的他任由手下各位将领亲王军势坐大,就连对宁王的削兵,其实也只是因为宫廷内部的倾扎,而非出于维护中央王权的目的。林尚书虽然有些能耐,但前几年因为其弟弟之死,他突然堪破权势名利,心灰意冷地放开了对大晋权利中心的掌握。整个朝政,后来其实是把持在后宫的林太后和几位权臣手中的,王上,不过是一个听声发令的摆设。
再加上近年来江晟突然沉迷丹药、宠信小人,不理朝政之余他还要下面的人大肆收集各类奇珍,搞什么封禅祭祀,弄得下面的百姓怨声载道。
于是,瑚王的大胆举动,仿佛是点燃了很多人心里的一把火。
一方面,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王爷们大肆咒骂瑚王的大逆不道,另一方面,他们又迟迟不肯出兵攻打瑚王,相反的,他们一个个都忙着趁乱攻城占地,借着准备出兵勤王的名义大肆扩充军备。
因为江晟在最后一刻逃出沧都,瑚王自称正义的“兵谏”就有了些别样的色彩。为了善后,瑚王在沧都让没来得及逃走的大臣们重组朝堂,甚至将困在后宫里的林太后偶请出来听政。这位瑚王殿下一边诏告天下说,大晋之主是永远是江晟,王上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负荆恭请王上回来主持大局,另一边,瑚王则在大肆清理王室宗亲,敢在朝堂上稍微对瑚王有几句微词都会被借口杀害。
江晟当然不会傻到相信瑚王的话跑回去送死,相反,他一到了禾章后,便大发诏书要天下诸将齐聚禾章共讨叛逆至于王上。但除了就在禾章城周围的一些小城领主之外,响应者了了无几。
纠其原因,倒不是说大晋没有忠臣,而是……自从王上失踪后,有太多城主将军人自称王上在自己那,要天下英雄前去勤王。除了禾章城守何铭鸠、黄贵妃的父亲,领清关的黄涡劲大将军之外,同时宣称自己迎来真龙御驾的城主和将军竟有五个!
就这样,加盖了真玉玺和假玉玺的讨逆诏书满天飞,天下人都傻眼了,不知道王上现在在哪,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于是,说王上被瑚王杀死在沧都内城中灭口者有之,说王上逃去临国者有之,说王上被某将军护进大营者也有之……流言就这么传来传去,一时间,真正有心勤王的,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而有些胆子大的,则自己划出山头,声称中立,在有王上的确切消息之前再不听任何人调遣。
只那么短短一个月,天下,大乱!
现在,包括瑚王在内,几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大王爷纷纷拥兵画界,自成一个势力范围,活活将大晋分成四份,瑚王江淄权占了包括沧都在内的小部分中部和整个北方,是势力最大的一方;九王叔季王江淄建接了宁王江颀的兵权坐镇南方,手握二十万大军的他号称要出兵勤王,却一直坐视局势发展;晋西,是大司马张顶的发家之地,因为大司马被瑚王囚禁在沧都之内,向来剽悍的晋西军投鼠忌器,虽然口中高喊着勤王,却迟迟不敢真正挥兵东进;至于晋东,情形则复杂得多,有三股势力交错的晋东还面临着马贼和海盗的袭击,所以就算知道身边东北向的禾章城号称迎回了王上,他们也轻举妄动不得。
再加上中部那些大大小小的杂陈势力,大家东一仗,西一战,拼得不亦乐乎,若不是因为冬季在即,许多势力都开始收兵屯养,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样子。
眼下的大晋,怎一个乱字了得啊!
当然,现在江晟听着那匍匐在地上的中年人所说的,并不是所谓天下局势,这些东西,他早就知道了,他现在关心的,是沧都那边的消息。
听林尚书说,那匍匐跪倒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昨天刚刚才出去接了有关沧都方面最新的消息回来。
“你说……那边,到底怎么样啦?”有点不耐烦地打断那个中年人对天下几路大军的势力分析,江晟直奔主题。
“呃……”那人顿了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小心翼翼地道:“叛王前两天,又发了新的伪诏,说……说……”
“说什么!”大急的江晟忍不住扬高了声音,然后又引发一顿剧烈的喘咳,吓得若水忙前忙后赶快给丈夫顺气。
“王上息怒!”那探子也知道现在不是卖关子的时候,但,那瑚王所做,实在过于大胆,他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叛王,说,说,说……王上现在生死不明,而国又不可一日无主,他便胁迫着林太后,说是既然王上无嗣,便将他手中养着的那个……英王小世子……立为……太子……然后……监国……”
英王小世子?
江晟迷茫了下,然后想起那是自己一个堂哥的小儿子。在“血色江流”那夜,王室的嫡系宗亲被清理得只剩下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江晟恍惚记得在宫变前,自己还曾经给那个当时才满月不久的小家伙赐过名,没想到,现在这个四个月大的小家伙竟然莫名成了自己的太子,还监国?
刚过百日的小家伙监国?是谁在监?
“哈哈哈哈……”反应过来的江晟突然声嘶力竭地长笑起来,旋即,“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点点猩红,溅了正半蹲在他身边给他抚胸顺气的若水一头一脸。
若水呆住,看着自己的丈夫,然后,恍惚间,听到门外传来小孩子欣喜的叫声:“下雪了,下雪了!”
禾章今冬的第一场雪,提前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