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倦飞 ...
-
可怜尉迟真金一世英雄,最后落到被几个内侍抬回大理寺的地步。
更可怜的是,他在途中就醒了。
尉迟景与他好歹是同胞兄弟,那一鞭怎么也不至痛下杀手,虽然打得重了些伤了内腑,将养些时日也便能好起来。虽然疼痛虚弱,但是也没什么大碍,但这样被抬着回去,就成了尉迟真金人生中最丢人的一幕了。
更丢人的是,他还得眼睁睁地,无话可说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因为他是被武后下令捆起来送回去的。
罪名上添了一句惊驾。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被送回去的时候,小裴吃了药睡着,还没有醒。薛勇亲自把他送回小裴屋中,松了绑,见他还有力气瞪自己,就松了口气快活地端完茶送完水自己去吃点夜宵继续加班干没干完的公务了。
尉迟真金四十年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夜,就守在小裴身边半睡半醒地过去了。
武后说了赐医,大理寺的医官自然不敢为尉迟诊治,而御医又迟迟不来,尉迟的伤虽然长久看来无碍,这么一拖,别的且不提,光痛上一夜,就出了一身冷汗,精气神自然就不济起来。清晨时裴东来醒了,除了上着夹板的肋骨作痛,还伤心断掉的刀,但看见尉迟守在身边,不知为何有点隐隐的欢喜。他推推尉迟,看见红色的眉睫动了动,似是很想睁开眼,却还是没能睁开来。
裴东来吓得全然清醒,他伸手去探尉迟的额头,摸到冰凉的,带着汗的前额。这天气虽然开始热了,但一大早出这么多冷汗明显有问题。他也不顾自己肋骨断了不能太用力气,将尉迟拖到自己的榻上,尉迟还是没醒。裴东来看见尉迟的手上有明显可见的伤处,觉得心都快碎了,他这个兄长向来神勇,却又有点怕痛,若不是为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伤。但单是两只手伤了,也不至于痛成这样,小裴不知道天后的旨意,就算知道了他也天不怕地不怕,在自己榻上就把尉迟真金的上衣给剥了,这才发现一道深色的鞭痕自左肩至右肋,横贯整个胸口,表皮没破,却肿出老高一截。他不敢触碰那可怖的伤痕,甚至不敢给尉迟盖上薄被,强撑着出了屋门,低声喊道,“医官都死了吗?何不诊我兄长?”
给他诊治的小医官小声说:“大人,天后旨意,为尉迟大人赐下御医,我等……实不敢僭越。”
裴东来愈发觉得奇怪了:“那御医呢?”
“尚不曾到。”
裴东来二话不说地把那医官拉进屋中,“你不敢诊他,那就当是诊我,诊他的人是我,要回话,也由我向天后回话!”
“是……小裴大人,你别置气,你的伤势尚未稳定……”
裴东来就差大叫一声吐血昏倒了。
尉迟的伤其实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真要认真调治恢复起来,说不定会比断了肋骨的裴东来还快,但像这样拖了一夜,就有些虚弱萎靡,醒着也困倦得睁不开眼。没多久邝照过来探视,见小裴凶神恶煞地指挥医官,倒是尉迟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就如同上一章所说,这要能吓出心脏病,目前寺正以上的全部官员都已经遭殃了一圈了。
小裴看到邝照,凶恶神色倒减了不少,只是说:“邝兄,我兄长从前也受过此等伤么?”
邝照忙不迭摇头:“尉迟大人一向神勇,连擦破皮都少见……”倒是有些讷讷,“这是为我手头那桩案子……”
“结案了。”裴东来说,“凶手是追随庐陵王的人,意在让神都中人心见背,伺机让庐陵王复位。”他有意隐瞒了尉迟景的事情,“那反贼煞是厉害……”
“但是杀人的至少有三人,而且不是尉迟景。”榻上闭着眼睛的尉迟真金突然说话了,声音疲倦而低哑,“不过,尉迟景一时半会也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眼前了。”
“大人……”邝照听了尉迟景这个名字,脸色瞬地发了白,“这该如何是好?”
尉迟真金动了动眼皮,却没能睁开眼。“也没什么,他自己也知道不能再在神都出现了。”他这么说,“只是,我却很可能会在这里再打扰你们一段时日。”
知道尉迟真金只是被软禁大理寺,其实邝照和裴东来的内心都是欢欣鼓舞的。一则软禁这种事情他们见得多了,跟不治罪基本没啥差别;二者,天后既然已经发现了尉迟,而且下令软禁,尉迟也就不会旧没叙好就溜回济州;三者,现在济州可能比神都更不安全……
尉迟真金很烦恼,因为他实在也不知道忠诚度很可疑的外祖会不会一顺手就反了。当然他现在烦恼这些也没用,武后要想杀他,昨夜他自己送上门想怎么杀就怎么杀的机会放着不用,关一阵子想起来再拖出去砍了的可能就很小了。而如果要回济州去,再遇上尉迟景他们,事情就难办了,说不定只能躲进深山老林……
尉迟真金越想越头痛手痛全身痛,既然武后没第二天就说放他,赐的医官也迟迟不来,他就只有躺在小裴的榻上一边忍痛一边打瞌睡了。
按薛勇的说法,裴东来这也算是工伤,带薪病假只要在百天之内,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裴东来告了病假,却也不离开大理寺回官邸睡大头觉,还是和尉迟挤在一张榻上。武后赐的医官不来,尉迟连好都不敢自己好,虽然回来之后没吐过血,但也不知为何,一直头晕目眩,连坐起来都难。
大理寺的医官不敢治,裴东来就亲自上阵,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熬药扎针,却从洁面喂饭到洗澡都一概包揽,算是对兄长营救自己的报答。尉迟觉得着实难堪,要自己来,手又痛得握不住筷子也不敢沾水。受伤少的人难免忍不住痛,当年他被小裴抱出两个黑手印子都要又热敷又揉才开心点,这次受伤本来就重,最开始撑着一口意气,后来一泄气就彻底倒了下去,想除非又来敌人想招呼小裴,否则绝不硬撑着爬起来。
裴东来身上还上着夹板,呼吸时也觉得肋骨很痛,不过小裴想到兄长为保护自己而受了伤,这点痛就算不得什么。这倒不是他比尉迟能忍痛,他有医官诊治,止血镇痛的药也吃着,曾经分了尉迟一点,喂下去以后尉迟就一整天不省人事,于是觉得完全不对症,也不敢再多喂。
尉迟真金活了四十岁没受过这样的伤也没受过这样的欺负,当日他觉得在燕子楼中毒晕厥已经是世上最丢人的事情,却没想到过了十几年还要受这样一场罪。武后当时要是杀了他也就杀了,这样欺负他,怕是他把天后也气得狠了,如今要么等伤自己好,要么等武后消气,没有第三种能靠他自身解决的办法。
而每到夜晚,裴东来伏在他的身侧,两人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他有时候会伸手去摸摸小裴的白毛,就像小裴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样,那时小裴会转动脑袋,避免碰到他手上的伤处,或者抓住他的手腕拉到一旁不让他乱动,有时安睡,有时夜不能寐,就那么静静地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算太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