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第四十四章 上路 ...

  •   住到第三日上,绮玉庄喧哗起来,一大早外头就有人嚷嚷,我还没睡醒,就给急促的拍门声从床上惊醒起来。

      拉开门就撞见春之惨白兮兮的小脸儿,活似大清早见了鬼。

      我懒洋洋打个哈欠,躲过春之扑过来的身子,她不得已站稳脚,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搭在门框上,“穆大夫……救救奴家……”匆促回头一瞥,院子里空落落的没有追兵,倒是有些杂人声传来。

      “好多江湖客闯进来了,奴家……奴家借您这儿躲躲。”

      澄澈分明的秋水眸泛起波光,有那么四五分楚楚可怜的意思。我让出个位子,让她自行进屋找地方躲,又打了个哈欠,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天际微白,太阳还没晒屁股呢,昨晚在温泉池子里泡太久,被热气熏蒸得头晕目眩,最后怎么回屋的都不记得。

      只记得睡下去了有只手在额上探了探,是只微凉的手。

      “就是这儿!穆大夫就住这儿!”领头的人满面横肉,见着我手指一抖,躲到个短衣紧袖的武夫身后,“她就是,就是这几日才住进来的,要知道壮士找的是她,借我个豹子胆也不敢把人藏起来。”

      横眉竖眼的武夫一把推去,魏大户跌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怒骂一声的胆子都没有,爬起来立刻滚着就跑了。

      得,我袖着手也算看明白听明白了。什么救命啊,这个春之,是故意把人给我引来的吧。没想到绮玉庄这么个隐蔽的地方也躲不过,我把松垮垮披着的袍子穿整齐,系上带子,武夫走到我身前来。

      “穆轻蝉?!”

      “是她!我见过她,就是她!”武夫身后一喽啰小碎步靠近,在武夫耳朵边一嘀咕,那武夫的耳朵尖尖的,像是猴子……

      “苍天不长眼,我爹死了,你这贱人竟还没死。”

      “我不认识你爹。”我确信自己没见过这只猴子,生得五大三粗膘肥体壮,下盘却不稳,气息也虚浮,基本功练得不扎实,马步还没我扎得标准。

      我一面在心里盘点这人,一面犹豫要不要把春之叫出来,面前这群男人一看就许久没开荤,没准美色当前我能觑个空档开溜。

      “你命手下斩断铁索,坑害众位豪杰,我兴武门虽不是什么名门,你害我爹爹性命,就拿一条命来还!”话音将落,青筋毕现的手便抡起了一柄大斧,凌厉杀气越过头顶。

      我略一低身。

      斧子陷入门框,武夫急赤白脸地往外拔,却拼了命也难以即刻拔出。

      我忍不住一笑。

      “贱人你敢笑我!”那人虎目圆突,脸一忽儿白一忽儿红的,几个手下在他身后使劲拉住他的膀子往外拔斧头。

      紧接着一阵惊呼,总算是把斧头拔出来,一群人跌在地上“哎哟”连声。

      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传来清脆的掌声,春之拎着她的裙子,细白柔嫩的手拍来拍去,“穆大夫真是厉害,奴家……奴家又……”

      我背脊一阵发麻,闪身躲过这“奴家”,走前两步低头俯瞰兴武门的人,“我不是什么贱人,你爹也不是我害的,不过是他要杀我,又正好运气不好,他死了而我还活着。你要是有脑子就回去再练个几年,回头要找我算账我也是不躲的。现在嘛……”回头有意看一眼门框上的张口的斧印,我忍俊不禁,“恐怕欠点儿。”

      这时候隔壁的隔壁房门也拉开了,维叶走了出来,就没我什么事了。

      先前找我避难的春之也活似猫见了鱼,眼波妩媚地挪身款步走去。

      “打发他们走。”对维叶吩咐了句,我返身进屋,关上门的刹那,却觉得十分不妙。

      兴武门这样的小门小派都能寻到我,更何况苍山派……画不在我手上也就罢了,安情还巴巴儿地追着把画送来,现在想要撇个干净都不容易。

      猛然间我想起来安情还在张大婶那间破屋里。

      在镇上稍一打听,就能知道我这个刚落脚的落魄大夫的居所,脑中浮现起安情凹凸不平浑似鬼魅的脸,他不会武功,比从前还孱弱,偏生性子还倔。九死一生地依照离朱所托,把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宝藏带来我这儿,我却没打开看一眼。

      “以后我的生辰,就在你生辰那天过吧,多给我煮一碗长寿面。”密道中最后一幕像是催命符咒不肯从我脑中滚出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安情素净清减的面目,这个男人淡得像是水墨画里湖中的一笔小鱼,轻而易举就被水流掩住。

      我的手僵在门栓上,随即就觉得,我是完了,又心生不忍。

      ☆☆☆

      回到住所坐落的那条破陋小巷时,已经是暖金遍布的傍晚,暮色浓重地要把粗鄙的小泥屋包裹起来,柴门半开着,像是一个最寻常的傍晚,野猫蹲在篱笆上舔爪子。

      我心头松了口气,从维叶身上分担下一个包袱来抱着,“走吧,还有得收拾,这个镇子不能住了。”

      维叶停在原处没跟上来。

      我奇怪地回头顾看一眼,听到他问我,“带上他吗?”

      我烦躁地一闭眼,无奈而艰难地捏着眉心,脑子里好像被筷子搅得稀巴烂,脑仁疼,什么都没说地走了进去。

      一进院子就觉得不对,我抽了抽鼻子,扭头看维叶,“有股血腥味,你闻到了吗?”

      维叶点点头,抢在我身前走到屋门口,拿剑鞘顶开我的屋子,多日没有人住,尘埃扑面令我忍不住呛咳起来,捂着鼻子转而到了维叶住的屋子。

      一样的空无一物。

      满屋子尘埃争先恐后窜入鼻腔。我难受地抽抽鼻子,蓦然间生出恐惧,手抓着维叶的袖子,“慢着。”

      “屋里不像有人住,安情已经走了?”

      明明是斑驳爬满裂缝的木门,上半截糊着的纸上被虫子咬出好些洞来,既不遮风也不避雨。我手指捏得酸了,对着维叶沉默的目光。

      他在等我下令。

      我吸了口气,门上面的裂缝和小洞深不可测地望着我。

      “你小心点。”

      我退开些,剑鞘顶开了门,黑暗迎面而来,比空荡荡的屋内更先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腥味,黑漆漆的屋子里光线朦胧看不清,血味却分明。

      我心头一紧。

      像被人扼住了咽喉,脚上灌了铅似的难以提步,维叶已走了进去,我听见自己问,“里面有人吗?”

      走前两步,还没进屋,维叶已满面沉重地走了出来,将我拦住,“别进去了。”他嘴唇瓮动,半晌才嗫嚅道,“有很多血。”

      我一把把人掀开,什么样的血和惨状我没见过,却还是被四壁上溅满的血花激得脑仁加倍疼,像粗心的画师打翻了墨汁一样,浓稠而激烈地泼洒在桌椅上,地面上。不知道是谁的血,地面凌乱,桌椅全都翻转变样,床褥也乱七八糟,但屋内一尘不染,显是有人住的。

      我顿时慌了。

      “去找,分头找,你去西边我去东边,这屋子后面有片竹林,大概不会往城中跑,应该会有血迹什么的……”我嘴巴都在哆嗦,若是安情没死在爆炸中,劫后余生却因为我不肯接受一番好意而丧命。

      手脚顿生凉意,维叶抓住了我的胳膊,凝重的声音将我惊醒一些,“属下同主子一道,彼此有个照应。”

      我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实际上我觉得脚都软了。两个多月的平静生活,让我远离江湖纷扰,我几乎觉得日复一日的将会有红而圆的日落伴着我度过余年,好像一幅华美的锦绣,冷不丁被毫不留情地剪破开,碎成一条一条。

      ☆☆☆

      一个时辰后,我们在竹林里找到了安情,遍地枯叶当中,起初有零散的血迹,后来似乎是流不出血来,痕迹都找不见。

      正在我心急如焚的时候,听见个微弱的求救声。

      只有个人头露出地面。

      他被人活活埋在地下,唯独是留出个脑袋来,只见他对着我抖开嘴唇一笑,唇纹里都是血,是个狰狞得可怖的笑,安情说,“画我藏得好好的,没有人找得到,宫主留给你的东西,谁都别想抢走。”

      我从没见过安情这个样子,略带痴狂,脸上的疤痕都随着话声扭曲起来,明明很可怕,我却觉得很难受,很熟悉他,忍不住跪在他跟前,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安情愣住了,又哭又笑,“你跟不跟我走?”

      我喉中哽塞,说不出话来。

      “宫主是为你而死的,这么多年,宫主一直筹划要替你爹报仇,杀了三十二门派的掌门人为前宫主报仇,但没能完成。”失落令他垂目,“他是要替你爹报仇,还救了你。可他如今死了,谁又替他报仇。就算你不愿屠戮,但宫主一片好意,你也不肯收下吗!他是为你死的,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又如何!”

      我沉默着难以言语,起身拍了拍膝盖,让维叶把人挖出来。

      身后传来撬土的声音,一下接一下,伴着安情苍白的声音,“他是为你而死的,他不过想你过得好,清苑也是他的心血,你隐遁在此,他的死算什么。从头到尾,宫主都是一个人。”

      指甲扎进肉里却不觉得疼,我抬起手,指甲印红白分明。这手心还留着为师兄挡剑抓出来的痕迹,离朱也是一个人。

      我脚步虚浮踉跄,随即先维叶一步,回泥屋去了。

      天黑之后,维叶向我禀报说,安情身上的伤口大致处理过,多是些刀伤,失血过多,看上去可怖,性命无碍。只不过——

      “他把画藏在灶中,属下已经取出来了。”

      抹去画匣上覆盖的黑灰,维叶把东西往桌上一放,面无表情地平直陈述,“主子如果打定主意离开,属下这就去雇车,天不亮就走。庆丰镇已不安全,白天走恐容易被人发觉。虽不知道为难安情的是什么人,但没要他的命,也没得到画,是会再回来的。”

      “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鼓着眼,烦躁得想把头皮挠下来。

      安情说得没错,离朱是要让我活,宝藏和秘笈也都送给我了。可是为什么他给我一个烫手山芋我就得乖乖接过,关键是他还死了。因为他死了,我连抗议的地方都没有。

      富可敌国的金银珠宝,独步江湖的绝世武功。

      他离朱一个死人,凭什么决定我以后走什么样的路。

      我越想越觉得气愤,在椅子上坐不住,跳起来就噼里啪啦地抱怨,“安情豁出一条命逼我,赌我会心生不忍,是,我是心生不忍,觉得他可怜。也算是我连累他,回头我就还他一张脸,可他拼死保这幅画干嘛?”

      气一上头忍不住我就抓起画轴奋力一掷,我不光掷,我还想跳上去踩。

      结果没能踩到画轴,反是踩到了维叶的手,他俯身伸手去护那幅画。我简直要被气得七窍生烟了,下午时候的恐惧还分明笼罩在心头,这一个个的,都在逼我。

      “我到底为什么非得拿他的钱练他的武功,到底有什么好处,我就乐意在这儿混日子,不成吗?”话说得太愤怒,以至于我不小心咬到舌头,尖锐的一痛,让我眼角都迸出泪星来了。

      维叶神色一变,“怎么了?”

      我怒瞪着他,不想说话,拿舌尖想舔伤处,伤在舌根上,舔也不好舔,面部扭曲得厉害。

      “属下还是那句话,只要主子愿意住在这儿,属下必当留下来保护主子。”

      我当然知道他会留下来保护我,可现在已有人找到此处,再待下去难不成等死,让他一个人扛着刀光剑影,我要真的使性子非留下来不可,我还是人吗!

      本来连累安情就已经很不是人了……

      何况是维叶。

      天没亮,维叶就雇来了马车,停在屋外等着,我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看他把昏迷不醒的安情搬上车,自己坐在车前。

      他也不催促。

      我返身扣上门,退开两步,屋里的烛光没有吹灭,暖融融的昏黄的光照着破陋的小院,我凝神看了会儿,心里嘀咕,还好并没有养鸡鸭什么的,不然现在要走可怎么办。一声尖细的猫叫软绵绵响起来,今晚倒是没有撕心裂肺地叫春。

      它蹲在篱笆上,四足小心地走几步,傲然睥睨立在下方的我。

      始终没有跳下来让我摸一下。

      我那间总是漏风的屋子,维叶的总是漏雨,阴冷潮湿的灶房里,我第一次升起柴火,乐得顿足乱跳,维叶弯起嘴角,拉近我,拿张湿帕子在我脸上轻擦。我才去打一盆水看自己花猫一样的脸,到处是灰。

      烟火与泥土的气味,再一次从我脑中逃遁。时光慢摇了不足三个月,又匆促起来,慌张地奔向前路。

      只是——

      这路上为什么会多出个软绵绵的“奴家”啊!

      我在颠簸的马车中睡得正熟的时候,脸上有只柔软温热的手摸来摸去,打也不见收。这一睁眼,我就从坐垫上滚了下去。

      脑袋上撞出个大包。

      春之眯着一对浓黑的眼,“穆大夫,奴家觉着庆丰镇不太安全,那些个莽汉总是色眯眯盯着奴家看……奴家思前想后,只有穆大夫最可靠,没想到穆大夫就要弃奴家于不顾,偷偷逃遁,真不是大丈夫所为呢。”

      到底谁是大丈夫啊!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胸。

      “不过,好歹叶公子也同穆大夫一路,奴家安心许多。”

      春之是个娇滴滴的女人,却一把大力把我从车厢里扯了起来,我又碰到了某个让我非常不快的部位,眉头刚皱起来。

      “穆大夫不要介意,奴家有办法……”说着她就靠过来想对我耳语。

      我忍不住暴怒,“你到底是怎么爬上来的,就怎么给我滚下去,我什么时候说要带着你了!维叶!”

      车帘一打,我猛然想起什么,手掌按着维叶的脸,把他推了出去,探出半个身子,尽量心平气和,“没什么,没你的事。”

      他疑惑地往车厢里一扫,反正也扫不到什么,我都遮严实了。

      “真的没什么?”

      “当然。赶车吧,在下个镇子歇一下,我饿得很。”

      他应了一声,马鞭抽破空气。

      我退回马车,扭头咬牙切齿地望着好奇拨弄安情面纱的女人,“你,最好,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

      “穆大夫许奴家跟着了?”她一阵欣喜,顿如春光乱溅。

      “许你个头,快到下一个镇子了,你就在那儿下车,我会给你点儿盘缠,有多远滚多远。”我前十九年学到的礼教,都被春之逼得离家出走不肯回头了。

      “奴家不要~”

      骤然拔高的怪声让马车猛地顿住,我也顿住了,瞠目结舌地看到春之得意地勾起嘴角,“哎呀,穆大夫怎能弃奴家于不顾呢,奴家心口好疼,身患不治之症,穆大夫怎能耽误奴家的终身大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医者不能见死不救,否则会招来天谴。”

      我的脑仁猛抽疼起来,马车继续前行,车厢内诡异地沉寂着。

      我动了动僵硬的脸,抖出来个骇煞人的笑,“你要是安安分分的,我带你一截路,你要是对外面那个人意图不轨。”

      春之疑惑地看向来对她避如蛇蝎的我主动靠近,略心虚地后退了点儿,被我勾住脖子拉低脸,“我这人向来大刺刺的,但是,谁要是碰我的东西,吐出来还是其次,用哪儿碰的,我就剁了哪儿。”我顿了顿,恶劣地笑了笑,“你也知道我医术高明,我绝对有本事让人被剁光了手脚,五官不存,还能有一息尚存。”

      随即我放开她,靠在车厢上望着一飘一飘的车帘,状似无意道,“就是可惜了,秋水剪瞳,樱桃小口,肤如凝脂,冰肌玉骨的美人儿,牙口也长得好,巧舌也如簧。”

      静谧中只闻安情的呼吸声,春之连呼吸都收起来了,我袖着手,闭目假寐,总算觉得有一件事稍稍称意,心里头的不安被闹了一阵,倒也减弱不少。

      惊雷山庄,师兄,三十二门派,已死的八个门派掌门,喋血的索命贴,似乎已经扑面而来。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