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迷竹》品素

89、前嫌尽释挽狂澜2

　　走出外间，只见双方对峙激战正酣，但四海神君一方明显占了上风，看到姬涤辰出现，众人皆是一喜，轰然齐唤：“帝君！”

　　一片欢喜振奋之中，却也夹杂着些许复杂尴尬。四海龙族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些亲属关系，如今他们都知道曾经身为龙族骄傲的牧云堕入魔道，牵累得整个龙族抬不起头来都是因姬涤辰的嫉妒而起，心中对他多少有些怨言，尤其漓惊涛这个当父亲的更是恨得牙痒痒，只不过为了顾全大局，这个驾还是不得不救。至于郁迁，则是为自家三妹的罪孽羞愧不已，同时，也为心知她如此倒行逆施必然不得善终，自己却又无力阻止而默默黯然心痛。

　　姬涤辰虽是满身重创，虚弱不堪，但在众人面前还是竭力隐忍痛苦，维持着良好的状态。重拾起往日的威严，又添了几分真诚的感激，他冲众人团团一揖朗声道：“涤辰不才，累各位贤卿费心了。情势危急，各位不可恋战，请随涤辰先退，随后再议。”

　　龙族中多性傲之辈，此时正打得得心应手，对撤退之言不免不以为然。姬涤辰自知犯下大错威信锐减，倒也并不恼恨四海神君的无礼，只是心忧众人安危，正待再劝，忽见四面八方冒出了无数黑压压的影子，就如涨潮的海水，又沙漠中移动的沙丘般以没顶之势滚滚而来。

　　看出那些人正是被郁玟控制了神志的天兵天将，其中又添了不少普通神族仙族子民，姬涤辰心中不由暗暗叫苦。这短短几日间，郁玟施迷心咒的范围又扩大了这么多，要是她把整个天界的子民都调来，四海神君就算法力再高，累也得被累死了。况且，身为天帝和神族诸侯，又怎能大肆屠杀自己的子民？一有顾忌，交战难免束手缚脚，郁玟就是看准这一点，才会用如此卑劣的方法来对付他们。

　　四海神君终于明白了姬涤辰为何要叫他们先退，不禁大为后悔自己的轻敌。这些人与妖族援军和真心臣服郁玟的神族叛逆不同，他们无法下杀手，只能抵挡躲闪，有道是好汉架不住人多，再加上郁玟心腹的趁机作梗，形势霎时间逆转。被控制的傀儡兵疯狂冲杀而来，倒下一批又接上一批，人多得就像永无休止一般，汹涌的人潮很快冲散了四海水族的联合防线，将他们各自淹没在无边无际的人海之中。

　　看着救援姬涤辰一方的人马越来越是被动狼狈，郁玟一方的队伍里，一名看来似乎是首领身份的妖媚男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此人便是郁玟的情人之一，带领五千妖族兵来协助她叛乱的昝融。

　　现任妖尊红妩当年还是大护法的时候，昝融曾是她的入幕之宾，当初两人在一起并不是出于真心，昝融是为了攀高枝助自己上位，而红妩则仅仅是为了要个孩子。红妩的正夫，曾是天界青丘狐王的漠轻寒身有残疾无法生育，却一直很想要个孩子，只是他不喜领养他人血脉，只要红妩自己生的孩子。

　　那时的红妩不愿意另纳夫郎，为了满足漠轻寒的心愿，便许下重赏，招募大量妖族男子来给自己“借种”。那些欢好无关情爱，所求不过一个子嗣而已，可惜都未成功。直到遇见灵羽族的花叶痕，经历几番波折，红妩对他动了真情，两人结为夫妻，之后才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红妩名义上有两个夫郎，事实上，她与漠轻寒之间的关系另有隐情，总之，红妩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并不似外人眼中那样风流放荡。

　　昝融攀附红妩不成，自此对红妩和花叶痕怀恨在心，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又攀上了郁玟这棵大树。近来，第二次有了身孕的红妩怀胎百年即将分娩，漠轻寒和花叶痕日夜陪伴在侧悉心照料，妖族三大首脑人物都无法专心理政，这才给了昝融结党营私帮助郁玟谋逆的机会。此时，看着节节败退的四海援兵，昝融笑得分外得意——立下此次大功，扶助郁玟坐稳天帝之位，他的飞黄腾达，自是指日可待了。

　　看到叛军一方渐处优势气焰嚣张，姬涤辰心中不由得焦急万分。将朱赢往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北海水族兵怀中一送，道声“保护好她”，他勉力提气纵身掠了出去。纵然他残破的身体难以久战，但身为天界至尊的无上法力短时间内还是足以震慑群雄，狂风骇浪般的紫色光芒席卷全场，瞬间驱散了许多傀儡兵，将被困的四海水族从各处的包围圈中救出。

　　可惜，姬涤辰身上的伤实在太重，一动手之后，血又迸流出来，胤烈施在他身上的障眼法也渐渐掩饰不住了。所有的人都看到，那一身紫金袍服的人影所到之处，举手间扫平一片，但他自己也快成了个血人，殷红的血迹，随着他的脚步四处蔓延。如此景象，委实触目惊心，那浑身浴血之人却只红了眼地拼命出手救人，就好像那流了满地的血与他无关一般。

　　东海神君漓惊涛此时也被困在傀儡兵围城的人墙之中，他的法力自是上乘，但出手有所保留，在人海战中便难免吃力。交手数合之后，与他对战的傀儡兵中突然出现了好几个熟识之人，都是他往日在天界的老友，他心中一惊，递出去的兵器下意识顿了顿，对方却并未手下留情，站在他对面那人手持一支四棱状带倒钩的异形剑朝着他的心口刺来，其余各人一拥而上压的压抱的抱，顿时将他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那手持四棱剑的是白泽族长之子，压着漓惊涛的则是他手下的八大侍卫，他们个个皆非弱者，九人加在一起更是了得，虽然漓惊涛发现不对后瞬间运劲震开了身周的障碍，但同一时刻，四棱剑也到了他胸前，他再要回手招架或是凝气护胸都已经来不及了。如此危境之下，惟有以攻为守，在对方命中自己要害之前抢先出杀招才能有一线生机，可他面对故人之子终究狠不下心，稍一迟疑，已是无力回天了。

　　电光石火之际，只见紫色光芒斜刺里袭来，在四棱剑堪堪刺破漓惊涛衣衫之时将它定在了半空，紫色光束随即化成一个巨大的光轮，飞速旋转中将围困漓惊涛的傀儡兵远远荡开。

　　在漓惊涛生死关头救了他一命的正是及时赶到的姬涤辰，他本已战得将近脱力，这一招从相隔甚远之处瞬移而来全力击出，耗力远比近身对战为多，救下漓惊涛后，强撑了许久的他终于支持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虚脱地倒了下去。

　　“帝君……”漓惊涛急忙伸手相扶，与姬涤辰身体相触时只觉他灵息微弱，已是油尽灯枯之兆。他与姬涤辰不和多年，此番更恨他陷害爱子牧云，心中对他本是厌恶至极，不想生死关头竟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看着奄奄一息的姬涤辰，漓惊涛心中恻然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姬涤辰合着眸，艰难地喘了几口气，随即咬牙抬眼，颤抖的手勉力抓住了他的衣袖：“解天魔咒……需用我的灵力，趁我……魂飞魄散之前，快将我的……元丹取去。漓神君，见到令郎，记得……告诉他，是我，对不住他……”

　　漓惊涛是何反应，已经不重要了，傲慢了一辈子，从不曾对人低头服软的姬涤辰在生平第一次说出道歉之语后，心中只觉分外的轻松。疲惫地垂下眼睫，他任由自己向着黑暗的无底深渊中缓缓坠落，被无数恶毒术法伤得千疮百孔的魂魄也在一点点碎裂消散，耳边似乎有谁在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他已经听不清，意识完全消失前，却闻一声清脆的喝斥劈头响起：

　　“姬涤辰，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给我撑住！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一死了之逃避责任这算什么？”

　　“篁……篁儿？”姬涤辰浑身一激灵，猛然惊醒。就算快要死了，他也绝不可能认错这个声音，这个世上，也只有她敢这样训斥他。可是，她怎么可能在这里，该是他，回光返照的幻觉吧？这样也好，能在有她的美梦里死去，对他来说，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心念未已，便觉一阵带着清新竹香的雨露飘洒而下，有着生命般自动寻找方向渗入他的丹田处和全身经络，源源不断地填补滋养着他体内即将枯竭的灵力，濒临消散的魂魄也慢慢地重新聚拢凝固起来。碧华仙露？是她，真的是她！

　　浑身颤抖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朱赢焦急带泪的脸，姬涤辰不禁一阵失望，随后却眸光一凝，耸然动容。就在这短短的片刻间，法力平平的朱赢也不知是怎么突破重围冲过来的，但只要看她肩头晕开的一大片血迹，便不难猜出这个过程是如何的惊心动魄。

　　“你……”怎么这么傻？因为气虚乏力，吐出一个字也是极其艰难，后面的话来不及出口，便被朱赢惊诧的语声打断：

　　“竹灵术？碧华仙露？你……你是幽篁娘娘？”

　　朱赢说这话时是看向他身后的，姬涤辰挣扎着回头，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自百丈崖一别以来，她又变了不少，仙魄的苏醒，几度生死磨难的历练，让林韵竹的凡人躯壳散发出清逸圣洁的光彩，仅论表相，这具皮囊或许不及当年的幽篁，但神韵气场却不减反增，竟是隐隐的有些王者之风。

　　痴望着眼前人，姬涤辰不觉心乱如麻，热血沸腾，却又有些狼狈无地羞见旧时人的难堪，恍惚间，却见韵竹右掌虚握，神情凝重，法力几度流转后，掌心中渐渐凝出了一块六角形碧绿透明的晶体。

　　看出她是因为急于救助他人，无暇守在他身边完成整个疗伤过程，故而抽出碧华仙露的精髓替他护住灵脉，姬涤辰顿时脸色大变，急喘着连连摇头：“不……不要！不可为我，如此耗费灵力……”

　　韵竹一言不发，只望着自己的手心专心运功，直到碧华仙露的结晶最后成型，她才停止运功，俯身将那晶体轻置于姬涤辰胸前，安慰握了握他的手：“放心，我自有分寸！”说着，她又挥袖一拂替朱赢止了肩上的血，颔首轻笑道，“朱赢妹妹，照顾好帝君。”

　　这一声“朱赢妹妹”，无疑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朱赢又惊又喜，顷刻间珠泪盈眶，却是颤着唇说不出话来。韵竹也不再多言，弹指轻挥凝出结界将朱赢与姬涤辰护在当中，随即翩然起身，纤足一点，转眼间已掠至樾境仙山的最高峰顶。

　　云海深处，万山之巅，一身翠衫的清丽少女亭亭而立，山风扬起她轻盈的衣袖和如瀑的长发，俯视千军万马的清澈星眸中闪烁着坚毅而自信的光芒。双手结印间，韵竹身周碧色光华大盛，强劲的气流将四面八方只知前进不知后退的傀儡兵生生逼停了一瞬。山下众人愕然望向灵力来源，不论敌我，均被那看似娇小，却散发着傲世卓立而又悲悯万物的强大气场的身影震慑当场，惊撼无语。

　　铺天盖地的碧影中，黑发乌眸的少女眼底发际现出竹仙一族特有的青碧之色，青竹剑倏然浮出掌心，在空中急速旋转，剑身上射出的万丈光芒刺破苍穹，与漫天云雾融为一体，随即化作清香四溢的甘霖倾盆而下。将竹灵术与控水术完美融合发挥到极致的术法即刻生效，浑身湿透的傀儡兵们神情一震，目光顿复清明，随即万分不解地茫然四顾，或是与身旁之人疑惑对视，四下此起彼伏传来一阵阵诸如此类的对话：

　　“廉兄，你怎么在这里？哎，你这是……拿着刀想砍谁呢？”

　　“这……奇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完全想不起来啊！对了，那你呢？你拿着剑又是做什么？”

　　“……还真是见鬼了，我也不知道啊！咦，那边是谁？好像是东海的……不对，四海的几位老大都在啊！他们看起来也像刚打了一架的样子，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虽然明显搞不清状况，但听这话，自然是摆脱了迷心咒，清醒了。

　　随着韵竹不停地控剑施术，越来越多的傀儡兵先后苏醒，脱困的四海水族又是感激又是钦佩地看着山顶上的少女，无不露出景仰膜拜的神情。有人小声道：“好厉害的竹灵术！竹仙一族里，恐怕就只有当年的幽篁娘娘有这样的能耐了吧？可她，不是早在千年前便魂飞魄散了吗？”

　　梅兰竹菊四族的草木仙不是生性恬淡，与世无争，便是孤芳自赏，深居简出，大多不甚在意法术修炼，所以鲜有高手，近几千年来，唯一强到连最擅长搏击的各大神兽族都心服口服的一位，便是已故的天后娘娘、竹仙族圣女碧幽篁。人人皆知她师从东海龙族，融上乘水族法术与本族竹灵术于一体，法力堪与四大星君比肩，如今韵竹出手，法力气场犹胜当年，故此众仙赞叹之余，都不免猜测起她的身份来。

　　“哎，她就是小幽丫头啊。其实她并未魂飞魄散，而是附体凡胎转世重生了。”知晓内情的漓惊涛轻轻一叹为众人解了惑。

　　说起来，漓惊涛对幽篁的感情实在极其复杂。这姑娘，曾是他和妻子爱逾亲女的掌上明珠，她也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当年为了救东海一族几乎付出生命，但也正是她，让牧云尝尽情路艰辛，几经生死劫难。看到自己的亲骨肉受苦，做父母的自然难免有怨，可是他也明白，幽篁心地善良，伤害到牧云并非她的本意，一路走来，她自己也承受了许多艰难苦痛，将牧云遭受的不幸全然怪罪于她并不公平。如今，见她又一次救众人于危难之中，他心底，更多的还是作为一个父亲的骄傲与欣喜。

　　“原来真是幽篁娘娘！”

　　四下里惊叹一片，或者说，是欢声雷动。当年的天后幽篁温柔善良又不乏豪爽，懂得体恤下情，也敢为子民出头说话，远比姬涤辰这个傲慢霸道的帝君更得人心，千年前她身负污名含冤而逝，很多人为她不平，只是碍于姬涤辰的威压敢怒不敢言，如今得知她重生，自然是欢喜万分。

　　如果是原来的姬涤辰，看到一个女子抢尽了他的风头，定会觉得颜面受损，心中难免生出根刺来，但现在的他已然远远不同于从前。看到韵竹威震全场深得众人爱戴，他不觉微微扬起了唇角，眼底，有着引以为荣的骄傲与倾慕，也有一丝自惭形秽的黯然神伤。

　　篁儿，从来就是那么美好，那么优秀，一直以来，都是自以为是的他配不上她才对啊。

　　幽幽一叹，他的目光落在胸前那正逐渐渗入自己体内的仙露结晶上，身体被慢慢治愈的同时，心中，却有丝温柔的钝痛无声蔓延。与此同时，他身后的朱赢也正在以同样温柔、心痛而又无奈的目光看着他，搀扶他的手微微颤抖却无半点松开，守护的姿势，也没有半点改变。

　　傀儡兵排山倒海的攻势瓦解之后，剩下为数不多的神族妖族叛逆很快被四海援军摆平。功德圆满的韵竹心里一松，随后便觉体内虚空，飞身从山顶跃下时一个踉跄，不得不以剑柱地才稳住了摇晃欲倒的身子。

　　“小幽！”身后，一双手伸来稳稳扶住了她虚弱无力的身子。回头望进漓惊涛满是慈父之情的双眼，韵竹笑着唤了声久违的“漓伯伯”，随即放心地在他的臂弯中沉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