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沈如期

17、玉簟秋（八）

　　关玥匆忙向侧一躲，这才幸免于难，一双眼巴巴地盯着那人，执着道：“有么？”

　　莫岑溪舔了舔唇，搁下茶杯道：“你有病么？”

　　关玥心急，又凑过来道：“到底有没有？”

　　莫岑溪双眉一拧，瞪她一眼道：“没有！”冷漠说完，转身便走。

　　关玥心下莫名一喜，然看他背影隐没去，又忙叫道：“那……那你喜欢胖的还是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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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次会操时，崖外的绵绵山壑已是一片起伏的苍白，庭院花树悉数凋零，风起时，再无那袭人香气。

　　众人规规矩矩地站成两排，各自默念那一招“飞龙在天”口诀，以备稍后大展身手，不想辰时将到，来的却独有总管林云开一人，所言更是令人预料之外，称穆南山昨日受教主之命，匆匆出关，要两个月后方能回来。

　　大伙一听，顿时神情委顿，一腔热血消失无余，解散之后，各自恹恹回到房里去，一时之间，竟是没了练武心思。

　　关玥虽然失落，却不敢过分怠慢，想到自己内功不济，便欲去瀑布下打坐练功，行动之时，忽听林云开唤道：“关玥，过来一下。”

　　关玥一回神，忙转身过去，走到林云开跟前，恭敬道：“林总管有何吩咐？”

　　林云开道：“大人临行前，有一句话让我嘱咐给你。”

　　关玥精神一振，睁大双眼，乌黑透彻的眸子里映着林云开讳莫的面色。

　　林云开缓缓道：“固守本源。”

　　关玥眉尖一蹙：“这是何意？”摸摸脑袋，着实不解，林云开却一笑，道：“随缘罢。”眉眼一抬，望向天幕，不知说与何人听。

　　这一着是在来得诡异，关玥木怔怔想了大半天，都不得其解，挨到晚间，简直头痛欲裂，便索性作罢，自个跑到峰下飞瀑去打坐练功。

　　穆南山离开的这两个月，正是她查缺补漏，追赶众人的大好时机，故而初冬虽寒，条件恶劣，关玥也咬牙忍住，根据前些时日商余所教的几招内功心诀，闭目坐在飞瀑下调息吐纳。

　　入冬后，天色暗得奇快，关玥凝神潜修，自不知时辰飞转，等将那两招口诀逐一领悟，已是夜阑更深。

　　她潜心贯注，全然不晓，但觉修炼之后通体经脉十分舒畅，连飞瀑沁骨的冷意也逐层散开，便大为欢喜，挺直背脊又要再来一遭，大浪外却忽然探进一只手来，扣住她手腕，向着边上用力一拽。

　　“谁？”关玥一阵惊愕，双脚趔趄地倒入溪中，却又给那人拧直起来，二话不说地拖到岸上。

　　关玥一串踉跄连步跟上，站稳一看，这才见面前一双雪似的清明眸子，心下一阵喜一阵惊。

　　“莫岑溪？”

　　月夜里，他衣冠整齐，一丝不苟，而那白玉般的脸上却溅着大小银珠，睫毛上更有一颗将坠未坠，挂在那乌黑透彻的眸子前。

　　关玥隔着那莹亮水珠向他眼里一望，心里就没来由地颤了颤，好似被根草尖一撩一拨，难以按捺地怦然乱跳：“你……你怎么在这里？”是以话出口，声音都抖了几分。

　　莫岑溪眨了眨眼道：“你真的听不懂林总管的话？”随着眼珠转动，那双睫毛上的水珠便一抖，眼看掉下，却是未成，似恋恋不舍地擒住他般。

　　关玥看得入迷，怔怔“啊”一声，才道：“什么？噢，不懂。”

　　莫岑溪抿唇道：“商家内功虽然不错，却杂而不纯，你要真想在内里下功夫，为何不去找他请教，非要在这里自作聪明？”

　　关玥神情一肃，回想起林云开日间那句“固守本源”，忽幡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莫岑溪不置可否，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转身走开，见眼前雾蒙蒙的，便抬手往眼睛一擦，那柔水终是洒落。

　　关玥心下尚在震动，看他走远，才蓦地回神，一个箭步追过去道：“莫岑溪，你该不会是为了提醒我，才大老远跑下来的吧？”喜逐颜开，心如小鸟喳喳鸣叫。

　　莫岑溪边走边道：“谁稀罕提醒你，我路过。”说的一本正经。

　　关玥半信半疑，负手背过身去，一边倒着走一边瞧他：“莫不成你有一项秘密任务是巡逻？”

　　莫岑溪没好气瞪她一眼。

　　关玥不以为意，吐吐舌头道：“那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下山来做什么？”忽然一个趔趄，绊住块石头向后倒去，莫岑溪眼疾手快，迅速在她胸前一抓。

　　那正在发育的椒乳蓦然被只大手抓住，一阵酸痛登时漫开，关玥失声呻吟，忙又咬唇忍住，心惊胆战地推开莫岑溪转过身去，一双薄肩在月色里不住起伏。

　　莫岑溪怔道：“你怎么了？”

　　却见关玥呆立不语，忙探手去碰，谁知刚一触她肩头，关玥便狠狠一震，继而逃似的拔腿跑开。

　　莫岑溪莫名其妙，抬眼看去，忽又见她大叫一声，一个酿跄绊倒在地，这次竟是摔了个四仰八叉。

　　莫岑溪双眉一皱，大步走去拧起她道：“你跑什么？！”

　　关玥惊叫一声：“疼！”呲牙咧嘴，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莫岑溪忙撒开手，扶她坐下道：“伤哪儿了？”话中竟隐隐透着一股焦急之意，拉开她捂在脚踝上的手，惊见那里一道划痕，冒血不住，乃是崴脚时给尖石划破所致。

　　莫岑溪皱眉更甚：“亏你还是习武之人！”言罢起身走开，步入树林。

　　关玥急道：“你去哪？”

　　莫岑溪没有回答，转眼便遁入树影深处，关玥一阵心惊，想要追去，脚上却痛如钻心，勉力拖走几步，终是放弃，委顿在道边郁闷不已。

　　冷丝丝的风自北吹来，天幕云雾游弋，隐去悬在中天处的一轮明月。

　　关玥咬着嘴唇，捏着袖口按住那伤口，暂时止住血，忽然之间，面颊一凉，抬眼看去，竟见头顶有一串飞雪旋落。

　　她心底一惊。

　　山道外，雾霭如海，掩着底下起起伏伏的一片山色，不期而至的初雪纷然而落，一瓣瓣，一阵阵，盘旋在雾海之上，璀璨如浩淼星空。

　　关玥心神一窒，探手握住一片雪绒，感受着那一触而拭的凉意，失神道：“怎么就这样下雪了……”

　　悄然而来，毫无征兆。

　　大雪不知飘落多久，莫岑溪才从林间姗姗而回，手里拿着几株草药，漫不经心道：“自己拿石头磨碎了，然后涂在伤口上。”

　　关玥接过草药，照他吩咐而做，却又道：“其实我房里还有上次大人给的天葵金玉膏。”

　　本是无心一说，却不防莫岑溪面色一变，猛地沉声道：“那你自回去擦药好了。”

　　他说罢，竟转身便走，关玥忙道：“等等！”

　　莫岑溪人已站在一丈开外，木簪束起的一头青丝飞舞在雪色与月色之间。

　　关玥咬唇道：“你就这么……讨厌大人？”

　　莫岑溪不言，关玥悻悻地搁下那草药，想起荀天昊曾说过的话，忍不住道：“真的恨到……要亲自杀了他的地步么？”

　　夜风卷过，挟着瓣瓣雪片掠过彼此相隔的一段山径，莫岑溪垂下眼眸，孤独的影子独立在明月下，许久才道：“若连他都杀不了，我又如何去杀那些曾让他落荒而逃的人？”

　　关玥一愣。

　　莫岑溪回过头来，一眼便对上她那双迷惑而讶然的眸子，忽然间，竟有一种错觉，好像他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而这件错事，若在此刻悬崖勒马，就还来得及。

　　想到这里，不由深吸口气，莫岑溪双眸盯着关玥，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关玥道：“什么？”

　　莫岑溪缓缓道：“三年后的生死擂，你怎么看。”

　　关玥心下一震，片刻才道：“三年后……自然是凭借实力说话，我若学艺不精，那无论是被废除武功，还是死在他人剑下，都无怨无悔。”

　　莫岑溪眉目不动，关玥忐忑地看他：“你……呢？”

　　莫岑溪垂下眼眸，少顷，大步走来，弯腰把关玥拉到背上。

　　“一样。”

　　关玥心里一惊，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整个人飘飘忽忽地飞荡起来般，仿若已化成天幕里一片翩然的雪花。

　　山外夜雾茫茫，天地间盛满清辉，归去的路途蜿蜒而上，连着大雪纷纷的夜幕彼岸，漫长得好似一生都走不尽，到不了。

　　关玥轻轻环住莫岑溪双肩，试探着蹭上他温暖的脖颈，低声道：“莫岑溪，你其实不恨大人的……对吧？”

　　莫岑溪脚步微顿，复又前行，望着山路没有作声。

　　关玥格格一笑，好似他已坦然回应一般，指着山外的月道：“莫岑溪，你快看，那个月亮像不像小胖哥的脸？”

　　白雪纷纷，山峦远处的月忽隐忽现，莫岑溪轻声道：“不像。”

　　关玥哼道：“怎么不像？我第一次见小胖哥就觉得他的脸像月亮！”胡乱地动，莫岑溪忙抖一抖腰，“跟你也差不多……”

　　关玥惊道：“怎会跟我差不多？我的脸哪有这样大？”忽又想起一事，低头凑近他耳朵道：“对了，你今天还没跟我说是喜欢胖的还是瘦的。”

　　莫岑溪被她问得一阵烦躁，忍无可忍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烦？”

　　关玥瞪大双眼，嘴一张，莫岑溪警觉道：“闭嘴，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扔这儿。”

　　关玥叫道：“那怎行？你太没良心啦！”忽然又“啊”的一声，求饶道：“我错啦错啦！我闭嘴便是！”

　　山径遥遥，却一步步踏完，一步步走尽，初雪飘落，吞没了身后的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