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沈如期

11、玉簟秋（二）

　　十月的天，天月峰已入深秋时节，晨起时晓露未干，峰顶略有凉意，不过这区区霜雾，倒是挡不住众人练武的热情，天刚破晓，庭中便已是人头攒动，银芒飞荡。

　　关玥“大刑初释”，自然振奋难当，加之昨夜在伙房一顿饱餐，更加精神抖擞，这厢正挥着木剑，瞪大双眼，在树下一边观摩，一边比划。

　　落叶纷纷前，荀天昊英姿翩翩，剑飞如龙，将穆南山当日所教尽数舞来，尹勋柏则环胸站在关玥肩旁，嘴里叼着根草，不时上前指教。

　　关玥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却有一串呼噜声在边上忽起忽落，幽香阵阵的桂花树下，商余歪头睡着，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啃完的米团。

　　尹勋柏把嘴里那根草一扔，呸道：“这个死胖子，尽会偷懒！”摩拳擦掌地走去，关玥忙拦住道：“算了算了，小胖哥昨晚挺不容易的，就让他歇会儿吧。”

　　尹勋柏推开她道：“我不弄醒他，我就是嫌吵。”言罢大步走去，捉来商余手里的米团，向他半开的嘴一塞，那呼噜声顿时殆尽。

　　关玥目瞪口呆，却见尹勋柏拍拍手，一抹刘海走过来道：“来，小瘦瘦，我们继续。”

　　关玥指着商余道：“可是……”

　　尹勋柏道：“可是什么？”扭头看去，蓦然一震，金花蹁跹之下，商余舌头一卷，包着那米团咽入腹中，微一扭身，又咂咂嘴打起呼起来，那双细眼，竟是没睁开过。

　　“这个混账！……”尹勋柏呲着牙，撒腿要奔去，却给关玥扣住手腕，两条腿便只是在原地一个劲儿地蹬。

　　关玥面色肃然，望着荀天昊道：“荀大哥，刚才那一招如何起势的，你能再舞一遍么？我没看清。”察觉身子被人拖走，忙手腕一荡，把尹勋柏带回来。

　　荀天昊道：“这一招名叫‘白龙出海’，先以单剑起势，”右臂振出，带着剑掠向斜上方，“再以‘青龙转身’拉回剑锋，在侧身扫开半个弧后，速取敌人咽喉。”唰一声身形急翻，人在空中，剑尖却已串花而去，疾风荡处，一地落叶纷飞四散。

　　关玥拍手叫道：“好快！”

　　那厢尹勋柏飞扑到商余身上：“你这混账！……”

　　关玥对身后乍起的一阵嚎声置若罔闻，向荀天昊笑道：“荀大哥，我试一次，你替我看看。”

　　荀天昊微笑点头，竖剑于身侧，站向一边。

　　关玥眼睛闪亮，提起木剑来跃跃欲试，这时忽听对面一声厉响，继而便有花叶阴狠掠来，快若飞刀。

　　关玥忙斜肩避让，定睛望去，只见一条黑影腾飞在廊檐之下，转身之际，手中银芒飒飒疾颤，势如游龙摆尾，自身侧荡开半个弧来，一招甫毕，剑尖亦是停在敌人咽喉之处，然刃上却没有半点花痕，倒是身肩英碎如雨，满天飞落，便似飞龙出海震起的余涛。

　　关玥怔道：“莫岑溪……”心中微震，看向荀天昊，道，“他刚刚那招也是‘白龙出海’，怎么和荀大哥舞的不太一样？”

　　说话之间，莫岑溪已负手收剑，信步走开，脸上还是往常的淡漠神情。

　　落英下，荀天昊脸色微白，见莫岑溪走远，方才回头对关玥一笑，道：“大人教的这一招有前后两个境界，但大多人只能做到我适才那般，岑溪天资过人，之前又蒙大人传授过他门绝技，自然要领悟得比我们高深一些。”

　　关玥讷讷点头，眼神禁不住又向莫岑溪飘去，这时头顶忽然落下一个讥讽声音：“难怪我说大人对他如此偏袒，原来是他老早就巴结上了！”

　　乃是尹勋柏搭在商余肩上冷嘲热讽。

　　荀天昊正色道：“岑溪和大人相识已有六年之久，大人对他熟络些，也在情理之中，勋柏你又何必计较？”

　　尹勋柏闻此不满更甚，皱眉道：“我凭什么不计较？咱大伙都是拼死拼活才被选到天月峰的，凭什么他什么不干就在这坐享其成？走个后门也就算了，还整天臭着张脸耍威风，不就是仗着自己有个搔首弄姿青楼姐，哄得大人常开心吗？”

　　话声未完，一叶飞刃自远处激射而来，自尹勋柏唇边嗖地擦过，饶是他闪躲迅捷，下唇也破开了一道伤口。

　　关玥一行当即瞠目，尹勋柏往唇上一抹，勃然怒道：“谁啊？！”

　　院口花树下，莫岑溪侧身而立，一双冷眸映在抬起的臂膀后，并拢的两指间，还夹着一枚金色落叶。

　　“说我可以，但若敢诋毁我姐姐一个字，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分散各处的弟子当即一凛，纷纷相继收剑，定睛看着这一幕，面色各异。

　　尹勋柏双眉拧起，擦干唇上血渍大步走去，关玥和荀天昊忙要上前劝阻，却听他冷然道：“是兄弟就别拦我。”

　　关玥与荀天昊蓦然一怔。

　　尹勋柏走到莫岑溪跟前，眯着眼道：“有种，你试试。”

　　莫岑溪眸色变幻，冷冷看了尹勋柏一阵，忽收回手去，漠然走向院外。

　　尹勋柏扯唇一笑，拔高声音道：“怎么，没种么？瞧你这股嚣张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谁的野——”

　　“种”字未完，忽然面门一寒，莫岑溪一柄长剑径直没入自己口中！

　　关玥和荀天昊登时大愕，飞快出剑去挡，已自不及，幸而尹勋柏迅速偏头躲避，这才使那锋刃错位，改在他右臂拉开一道口子。

　　众人齐齐倒吸口冷气，但见飞叶激荡下，莫岑溪双眸似烈红的火，而声音又幽寒如冰。

　　“你真以为我不敢么？”

　　尹勋柏面色铁青，也不去看臂膀伤口，暴喝一声拔出佩剑便朝莫岑溪砍去。莫岑溪眉目不动，振臂提剑一挡，便震得尹勋柏虎口酸麻。

　　尹勋柏愈发恼恨，猛地使出自家武功招数，一个扫堂腿直攻莫岑溪下盘，莫岑溪双眸略垂，身形却不动，只在他飞腿来时，脚尖一抬一扣，嚓嚓两声将他脚踝向上一扫，尹勋柏登时闷哼一声，一个跟斗倒栽在地。

　　“都住手！”

　　尹勋柏还待反攻，关玥与荀天昊已经赶来，一人拦住莫岑溪，一人扶起尹勋柏，大声劝道：“大家都是同门，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这样大打出手？！”

　　说话这人，正是拦下莫岑溪面前的关玥，晨光下，一双蛾眉忿然蹙起，下边的凤眼黑白分明，正色凛然。

　　莫岑溪望着她，皱着的眉间忽地更深一寸，像被把刀用力刻了一下般，有隐隐的痛感。

　　关玥胸口一窒，转头去看尹勋柏伤势，见所伤非轻，一时灭下去的火又腾升起来，斥责道：“莫岑溪，你太过分了！”

　　众人一愣，荀天昊后知后觉，醒悟道：“不好，伤的是右手，明天……”

　　思及此处，尹勋柏已然色变，想到自己多日练习功亏一篑，当即火冒三丈，一拳向莫岑溪胸膛打去。

　　“你这混账！”

　　莫岑溪双眉一蹙，竟不躲开，因尹勋柏来劲甚狠，便是他内力深厚，也不由微微一颤，向后退了半步。

　　众人当即大愕，本以为又是一场轩然大波，谁想莫岑溪只是咬了咬唇，而后大步离去。

　　关玥一震，嘴唇一动欲把他唤住，然他背影却似逃般，飞快隐逝于山间秋色。

　　关玥张口结舌，心头忽似给人戳了一戳。

　　荀天昊道：“别在这儿傻站了，先回房把伤势处理好。”

　　关玥怔然回神，看向尹勋柏汩汩流血的手臂，低声道：“我屋里还有大人给的天葵金玉膏，跟我来……”忽又想到什么，改口道：“你先回屋，我……给你送过去。”

　　******

　　自清晨那一场风波过去后，众人再没看到莫岑溪，与之突然失踪的，还有午膳后的尹勋柏。

　　伙房里，各人纷纷猜测，一定是尹勋柏心怀不忿，却怕旁人从中阻拦，故而私下去找莫岑溪一雪前耻。

　　荀天昊和关玥、商余一听，均是惴惴难安，生怕尹勋柏再出差池，私下合计一番后，立时兵分三路，在山中四下寻找。

　　夕阳西下，一条条曲径叠翠流金，关玥奔走在林间，略黑的小尖脸被晒得红嫩，渗着亮晶晶的汗珠。

　　自晌午到现在，她已快找遍天月峰西部，可处处山坳空林，都不见尹勋柏或莫岑溪，也不知荀天昊和商余那边情况如何。

　　关玥忧心忡忡，急得满头大汗，半伏着腰，噗嚇噗嚇喘了一阵，又勉力继续向前走，直到口干舌燥里路过一片橘林，才摘下几个果儿来，坐在树边稍加休憩。

　　天边夕日已颓，霞光万道，累累硕果坠在枝头，也似轮轮落日一般，关玥剥开一个柑橘，送入嘴里嚼开，味蕾所及，竟有隐隐的酸苦，也不知苦的是果，还是她的心情。

　　细细想来，今早那事，又怎能怪莫岑溪呢？

　　他是为给她演示那招“白龙出海”才遭尹勋柏非议的，而事发后，她非但不替他辩白，反而为了尹勋柏冲他大声斥喝。

　　那被羞辱的人，可是他最爱的姐姐啊。

　　将心比心，若遭人诋毁的换做自己师父，自己又会如何？

　　陡然一阵心酸眼热，带着肿胀的愧疚，脑海里浮现出莫岑溪低头受下尹勋柏那一拳时的情形，关玥咬了咬下唇，猛地站起身来。

　　暮风吹过，头顶忽然飘来一大片白色蒲公英，关玥一个激灵，掉头寻去。

　　走出橘林，拨开山径旁的一丛树枝，关玥探头一看，蓦然间愣住。

　　金风阵阵，漫天飞舞的白絮似纷纷大雪，几乎迷了眼睛。

　　苍天暮色下，遍野蒲公英丛丛环绕，在那落英深处，有少年安静地坐在夕阳里。

　　他背对着她，束起的发也随风飞扬，一丝丝飘入夕暮，一丝丝掠向霞天，一丝丝散落肩头，一丝丝，拂过他幽寂的双眼。

　　青丝翩舞，衣袂高扬，恍惚他整个人也是一片黯然欲飞的雪，一粒四处漂泊，没有归路的蒲公英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