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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二

      没答应张起灵来接,吴邪叫了司机开车去国泰大戏院。当晚放映《瑞典女王》,买票前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沉默半晌,张起灵问要不要去听戏,吴邪恍然回神,笑了笑,说就看这个。张起灵不再多言,走上前买票。
      三三年上映的电影,八年了,是挺老了。
      看过一次,就一次,也算是八年来最好的记忆了。当时好像刚来上海?叶成生日之后,说好招待招待他,带他去Pilszi吃捷克饭,他第一次吃,很合口味,炸奶酪的味道太好了,把张起灵那份也吃了——他执意要给。在英国这几年也有意找过这样的店,还是没有上海这家的好,至少他这样想。吃完饭就带他来国泰看电影,记得很清楚,他把通行证忘了,好在张起灵随身带着。看的就是《瑞典女王》,他英文没学多久,没看一会就睡着了,散场后他送他回家,坐在车上回想看电影的事,感觉面子上挂不住,想了好久,主动跟他搭话,说女王顶漂亮。张起灵顿了一下,问是不是喜欢洋姑娘,吴邪一愣,说还行。忽然就没话说了。
      直到汽车驶上吴公馆附近的柏油路面,吴邪才挠了挠后脑勺,道:“我英文坏。”
      张起灵本来在看窗外,忽然回过头,盯着他看,吴邪给看得浑身不自在,视线一个劲往右边车窗上躲,张起灵似乎笑了,“知道。”
      吴邪一怔,思忖半晌,回想起叶成生日上他把生日歌唱错词的事——张起灵看了他一眼。顿时窘得想打个地洞钻下去——刚刚还跟他不懂装懂。
      张起灵却道:“克里斯蒂娜很小就继承了王位,有三个男人爱着她,但她谁也不爱。她喜欢穿男装私游,一个风雪夜里,在一个普通的小酒馆里遇到了西班牙特使唐·安东尼奥,对他一见钟情。由于客房不够,两个人被迫同床过夜,女王不小心暴露了少女身份……”他顿了一下,吴邪听得认真,见他停下,眉头皱了皱。张起灵的视线从他耳朵旁边穿过去,投到窗外,“到了。”
      话音一落,汽车就在铁栏大门外停下来。
      吴邪回头往外看了一眼,道:“不碍事,你先说完。”
      张起灵道:“后来安东尼奥知道了克里斯蒂娜就是女王,他不愿意寄居女王的羽翼下。克里斯蒂娜愿意为他放弃王位,却引起宫廷骚动。”停下来,抬腕看了看时间,“你该进去了。”
      吴邪恼了:“你还没说完。”
      “明天告诉你。”
      等吴邪反应过来,司机已经给他拉开车门了,他跳下车,回头看他一眼,笑道:“那你不能不来。”
      张起灵点头。

      肩上被拍了一下,吴邪才结束神游户外的状态。张起灵已经走回来,票买好了,大衣脱下来挂在手肘上。吴邪点了点头,刚迈出步子,肩膀又给按住,皱眉扭回头。
      张起灵道:“外衣脱下来,一会出去要感冒。”
      那么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
      两个年轻女人从边上走过,一个着玉色碎花旗袍,羊毛披肩,另一个湖色短布袍——女人本是不怕冷的——披了件大麾,拖到小腿肚上,男士的身板和她实在不相称,笼子一样把她困住。迎过来一个瘦高的男人,三七分油头,五官像是胶水黏上去的,他一转头,侧面看过去像个平面。三个人在说英文,发音并不好,也有少数的语法错误。吴邪听得不舒服。
      把外套脱下来,张起灵伸手要接,他笑了笑,自己抱在怀里,目光朝入口指了指。

      位置靠后,黑黢黢的一片,即使偏一下头也看不清彼此的脸。其实想要淹没进人海里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哪怕是五官出色的张起灵。八年,电影还是原来的电影,一样哀婉动人的故事,只是他不会再在中途睡着,也不再只是听张起灵简洁的转述。黑白灰三个色调,也能让人物在平面荧屏上立起来,变得饱满,观众不由自已地参与其中。临近尾声,他听见女士的抽泣声,女人大抵如此,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心生怜悯,赋予同情——或许很多人都如此。却能从大上海街头饥寒交迫下层群众面前谈笑风生地走过,顺便用余光捎去一分嫌恶,三分鄙夷,六分侥幸。
      男士的机会来了,搂肩安慰,顿时场上窸窸窣窣的。吴邪盯着画面,胸口里关了只狮子,在咆哮,脸上却不悲不喜,像块墓碑。

      第二天张起灵果然来学校接人了,却没招呼他上车,让司机先走,两个人沿着街道散步。路面上车来车往,张起灵让他靠墙走,他走外面。头顶是浅灰色的云,仿佛在控诉工厂烟囱作恶多端——实际是天阴,这两天雨水露足了脸,像把小刀,把夏日残留的炎热一点一点刮去,那些灰白的,粉末似的凉意一片一片敞露出来。有黄包车夫在冲路过的女学生吹口哨,十多岁的样子,柴棍一样的四肢,头发乱蓬蓬的,像一捆稻草胡乱扎上去,大约是新来的,胆子大。混油了的老车夫非常本分,一两眼就能猜出人身份来,把人划出三六九等——这所学校的女学生大都是有钱人家小姐——然而即便机灵如此,这个世道也保不了他们太平。
      大约走了十多分钟,周围的学生也越来越少,吴邪才开口道:“然后呢?宫廷骚动以后。”
      张起灵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吴邪心里溢出一股期待,然而到底是不会讲故事的人,酝酿了很久,张起灵道:“安东尼奥死了。”
      吴邪一愣:“怎么死的?”
      “女王平息了骚乱,退了位,心上人却被贵族杀了。”
      吴邪沉默片刻,道:“然后呢?”
      “女王还是遵守了约定,去了安东尼奥的故乡。”
      张起灵停下来,吴邪跟着脚步一顿,才发现到岔路口了。一条回家,一条岔入小巷子。张起灵扭过头来看他,显然在询问。吴邪想了想,道:“再转一会?”
      张起灵点头,率先朝巷子口走去。
      很多时候如此,心心念念盼来的,未必是个好结果。
      吴邪追上去,道:“你英文真好。”
      张起灵道:“霞飞路上比我好的多得是。”
      “我就是觉得好。”吴邪笑起来,挠了挠头,“下次能不能看中文的。”
      张起灵顿了一下,扭过头来,“还想看?”
      吴邪一愣,忙道:“下次我买票。”
      张起灵略微一挑眉,笑了:“想看就看。”顿了顿,“票不是问题。”
      他的笑转瞬即逝,吴邪的视线却在他眼睛上黏了好久。回过神,才道:“你还跟四阿公办事?”
      沉默半晌,得到一个肯定的字音。
      ——哪天他不要你了,就来找我玩,我陪你玩。
      他是这么说过?到头来还是他来找他。其实也并不意外,吴邪知道,张起灵这个人,如果他不来上海,他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
      “上海挺好的。”想了很久,就说出这么一句话。好像在反驳他当年说的“不好”。
      张起灵道:“一个人来?”
      吴邪耸肩,道:“来念书。老娘不高兴,还是希望我留内地,安全。”
      张起灵点头,也不说话。
      吴邪又道:“不过三叔想叫我留洋。”
      张起灵眯了眯眼,道:“也好。”手伸进裤包里,摸出一包玉堂春,抽出一支衔到嘴里,点上。吴邪想要,又想起船上那胖子说的话——虽然张起灵应该不会那么说。觉得和张起灵隔了一条沟,但这时候,他以为沟里的水仅仅是年龄。

      电影结束,两个人走了段夜路。
      重新披上大衣,手揣进口袋里保暖,身子变得沉重,每一步都迟缓下来,不长的街,却仿佛没有尽头。时间像只沙漏,把那些零散的,无关紧要的小情绪滤去了,让他以这样一个形象重新站立在张起灵面前。但他明白,很多东西还没有变,沙漏的内壁黏了水,把一层沙黏在内壁,黏在心口,时不时发痒,却挠不到。
      居然是张起灵先开了口。
      “打算留下来?”
      吴邪盯着路面,过了一会,才道:“年过了就开始工作,教书。”
      张起灵道:“教书?”
      吴邪点头。
      沉默片刻,张起灵道:“去内地好些。”
      吴邪笑起来:“现在内地上海有什么区别?”
      张起灵没了答音。他似乎忘了,吴邪走的第二年,抗战就全面爆发了——怎么会忘,他的职责在此。见到吴邪,时间却仿佛倒回去了,像结了冰的湖面,一动不动——底下的水却是在流的。
      你要好好的。
      简单的五个字串联起来,成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戳得发疼。

      后来消停了一个多月,张起灵忙一些吴邪不明白的事,吴邪念他的书。临近十二月,老痒跟她妈也迁了过来。多年不见,两个人倒也不生疏,三言两语又熟络起来。靠他父亲生前的积蓄,母子俩生活还不错,虽然普通,老痒也有学校上。但积蓄总要耗完,亏了吴三省乐意帮忙,给老痒母亲在银行里安排了工作。老痒没事就爱跑吴公馆,两个人实在无所事事,搬条椅子看文锦和太太们打牌,一个下午看下来,能知道不少大上海新闻。要说整个上海最高端的通讯设备,非太太们的麻将桌莫属。
      第一次进百乐门,就是老痒出的主意。
      白梨,这个名字近来被女士们念叨得紧——当然是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出一口利齿,将其生吞活剥了的。百乐门的新秀,婀娜的腰肢永远比女士们生了赘肉的腰搂来舒适,水煮蛋一样的皮肤更是把太太们暗黄又爬了鱼尾纹的脸比了下去。先生们脚底生风,三天两头往温柔乡钻,蛰伏在太太们嘴唇之内的潜能被激发得淋漓尽致,千奇百怪的描述都染了毒液,往一个甚至素未谋面的年轻女人名字上反复涂抹。老痒重点抓得好,把恶毒的语句一层一层剥开,拣出最甜美也最真实的果仁——美,百乐门的白梨非常美。他一跟头栽下去,就打起混进去的主意,突破口当然只有吴邪。
      吴邪当然也被女士们的描述掀起一睹芳容的想法,不过想想而已,一直没点头。直到在麻将桌上再次听到张起灵这个名字,和白梨的栓在一起,打了结——红色的线,挂在吴邪心上。
      “早说张先生看不上小姐们,搞了半天,谁都比不上一个白梨。”
      “齐太太这话怎么说?”
      “吴太太不知道?”齐太太张大眼,半信半疑,片刻后努起嘴,“跟白梨搅一块了。”
      文锦笑起来,道:“什么时候的事?”
      齐太太盯着牌顿了一会,扔了张幺鸡,道:“老爷子没告诉你?”
      文锦道:“他的人,不太跟我说的。我跟张先生没说过几句,三省跟他碰头还多一点。”
      李太太道:“我先生说过,张先生中意白梨,圈里大抵都看出来了。话又说回来,总不会当正太太?”
      文锦笑道:“这场子上的事,哪能提这些。”
      “你见张先生跟谁这样好过?”李太太咂嘴,“讨了也好,做个姨太太,关进张公馆去——那种贱货。”
      文锦笑了笑,叫吴邪添茶去,待他回来,话题便转到法国菜去了。

      吴邪点头答应时候,老痒乐得蹭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好话连珠炮一样打出来,倒也没问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胆子肥了。一直到晚上,吴邪在房间写了会字,才去敲书房的门。吴三省穿了件浴衣在里面,不像看书的样子,在找什么东西,吴邪也不问,直奔主题。吴三省愣了一下,但到底和吴一穷吴二白不同,随后就笑起来,猛拍吴邪肩膀几下,目光像把刀,从头到脚把他刮了几遍,褪了几层皮,仿佛看到芯子了,连啧几声,道:“小子长大了。”
      吴邪懒得辩解,道:“你就说带不带?”
      吴三省放下一只手上卷成一筒的书,道:“礼拜六晚上,我要见个朋友。你们跟进去老实待着,别乱跑。”
      吴邪点头,笑道:“我不向三婶说。”
      吴三省当头给他一掌,道:“老子去办正事!”又埋下头,凑近他,笑道,“话先说在前头,进了那道门,万事别当真。”
      吴邪笑起来,道:“我就看个热闹。”
      吴三省也不再多说,在他头上猛力揉了几下,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吴邪难以描述进百乐门时候的心情。只觉得心像被人紧紧攥着,悬在心口,不上不下。这里分明存在两个世界,黑暗像泥泞一样粘稠,把人包裹在里面,像只不见天日的蚕蛹。闪烁的彩灯又把人拉入一片眩晕的广场,酒水里添了糖,人们脸上是千篇一律的笑,一不小心就会溺死在深海里。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老痒来前成竹在胸,腰板挺得老直,进来没走几步就软了,大爷样也被灯光漂了干净。吴三省把他们带到指定位子,就和朋友人手一个舞女钻进舞池。像两只羊崽,两个人窝在位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浑身像生了跳蚤,瘙痒难安,却又挠不到。后来有舞女来请,老痒壮壮胆就起身跟着走了,吴邪喝了杯红酒,也不敢再要,一连婉拒了几个位,后来没人再来,倒也清净。
      之后来了一段独舞,一个叫朱莉的姑娘,鲜红色的大摆裙成了整个场子的焦点,起先吴邪以为是白梨,费了很大力气挤到靠前的位置,其实也还是看不清五官,应该化了很浓的妆,身子软得像丝绸。吴邪逐渐往后挪,几次撞到人,道歉道得嘴酸,索性又停下来,从后面看,柔软纤细的身子更加模糊,缩成一湾流动的酒水——或者说更像血。
      换了好几个男人去搭舞,最终还是被一个梳三七分,一身白西装的少爷抢了风头,为那抹猩红染上一片雪白。吴邪的心情也由最初的猩红逐渐被抹淡,逐渐地,被涂上一笔惨白。从恐惧到失望大概如此。
      时间一寸一寸挪过去,他已经不抱希望了,还是没跳舞,其实自己也气自己——为什么要怕?张起灵可以,他为什么不行。
      老痒适应力极强,后来再没回头找吴邪,跌进温柔乡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最后还是吴三省给他揪了回来,两只崽子在,他也不愿意留太晚,和朋友客套一番就带着人走了。有姑娘一直送到门外,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了。让夜风一吹,吴邪浆糊一样的脑子也清明了些,眼前却隐约还有那抹猩红在跳跃,透了几丝血腥味。
      司机拉开后座车门,侧开身等他进去,他没动,又回头望了几眼,老痒便先一步上了车。
      听见吴三省在催,他随便应了一声,身子转回来,就见后面有一辆车停下了。白纸一样的心口有一粒血红滴了上去,马上晕染开——车型他记得。尽管已经消失一个多月,还是记得。
      司机跳下来开后座车门,首先踏出来的是一双水蓝色高跟鞋,玉色堆花布袍铺到膝盖下面,非常漂亮的腿型,凸起的踝骨都像在散发香味。女人走下车,轻轻拍打皱起的布料,一只手按在腹部上压住烟灰色披肩,腕上挂了只银镯,卷发披散在窄薄的肩上,往前跑的几束刚好到锁骨位置,水蓝色耳坠,很浓的口红,和吴邪心口的红重叠到一起。
      随后下来的人吴邪不会看错,他等了一晚上。
      车里老痒催了一声。
      不知道是听见名字还是感觉到视线,张起灵一转头,和吴邪正要撤开的目光撞个正着。躲是来不及了,吴邪心里有了一瞬的沉寂,随后脸上化出个笑来,冲他点了点头。也不等回应,猫起身子钻进车里。
      “嘭”一下,车门砸重了,连带刚才的拖沓被吴三省骂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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