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痕》百纳川

6、第六章

　　旧痕
　　第六章
　　１
　　苏玉偷从客厅偷来秦仲卿的房门钥匙，悄悄打开了房门。之后，她大叫着耗子！耗子！一溜烟儿一跑下了楼。
　　家人们全跑了来：“哪儿？哪儿？”
　　“那儿！往那儿去了！”她指着后面餐厅的方向，一群人全往那边跑了。秦仲卿借这工夫，赶紧奔下楼梯，溜出了家门。
　　来到街上，他总算松一口气。
　　他估计白美凤一定还在气头上，所以先去了一家首饰铺，花两百块买了一对水头足的翡翠镯子。其实，他想以还雨伞为由，再见一见穆子夜，可出来匆忙，没来得及带上那把伞。
　　他只好先去了柳宅，在那里给白美凤打了一个电话，以道歉为由约她出来。
　　白美凤接到他的电话，生气地说不会接受他的道歉。可后来，还不等他多说什么，她先独自犹豫了一会子，终于答应了。
　　只有柳三宝不明就里，打着哈欠，不住地埋怨秦仲卿，说他闲得发疯，跑到这里来打电话。柳三宝是抱怨秦仲卿吵了他的睡眠。
　　秦仲卿向柳三宝问起柳老爷。柳三宝说他爹不在，还为存在惠通那笔款子奔波呢。
　　寒暄一通，秦仲卿匆匆离开了。他有些个不敢看柳三宝，总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儿。
　　天不很热，许昨天下了一整日雨的缘故，路上还湿嗒嗒的，雨今早才停。
　　约定上午九点钟在柯林西餐厅见面，可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还不见白美凤的影子。
　　秦仲卿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时常朝街上望一眼。出来时，他还没吃饭，现在已饿得不行，于是先叫了饭菜，直到吃过，又叫服务生收拾过桌子，白美凤还没有来。
　　他担心她不会来了，掏出帕子来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水，手里紧攥着那对翡翠镯。又等了一会儿，他决定放弃，慢吞吞站起身，准备离开柯林，却不死心地朝窗外望了最后一眼，只见白美凤身着嫩黄底撒碎花的旗袍下了洋车，她还在旗袍外罩了件绒线小背心，小背心箍着她瘦瘦的脊背，显得非驴非马，手里一只十分别致的小手袋。手袋上嵌着金属亮片儿，晌午阳光照耀下，下一闪一闪的。
　　她慢悠悠地移进了柯林。
　　“久等了吧？”她边说边在秦仲卿对面坐下，“化妆用了点儿时间，就一点儿时间。”她挤眼睛笑一笑，嘴角显出两个小酒窝。
　　“没什么，应该的。”秦仲卿觉得这话说得违心。为掩饰不自然的表情，他把那对镯子推给她：“给你的。”他说。
　　“呦！这怎么行？”白美凤搓着手，有点儿受宠若惊。
　　“不，不，拿着吧。”秦仲卿把镯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白美凤笑着把镯子戴到手腕上。
　　“我得对你道歉，之前那些个事儿……”
　　“算了吧！算了吧！你知道，我也不是那么坏脾气，总记别人的短儿，何况又是你？”
　　秦仲卿点点头：“都这时候了，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请客。”
　　“吃过了，一杯咖啡就好。”
　　秦仲卿叫来侍者，问她喜欢什么咖啡。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素咖啡。侍者听了素咖啡三个字，好奇地打量她，她却朝侍者眨眼睛。秦仲卿见状，赶紧打发了侍者。
　　她手上原戴了一对白玉镯子，现在又添上一附，搅动咖啡时，玉石敲到一起，发出叮当的悦耳声音。
　　秦仲卿看她喝一口咖啡，咧了咧嘴，忙他把自己那份砂糖递给她：“上回你说过一个唱戏的穆什么，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她把砂糖统统倒进杯子，努力搅了搅。
　　“就是上回看戏时候，你说……”
　　“哦，是那事儿！”白美凤喝一口加糖的素咖啡，抿一抿嘴，道，“我也忘了是什么日子了，当时我才八岁。反正是找戏班子来唱堂会。不知是谁去找的人，他们就来了，唱得也挺好，现在想想，他们唱得根本不是京戏，我也听不大懂。”
　　“不是京戏？”
　　“嗯，不是京戏。是种慢悠悠的调调儿。我还记得他们不用胡琴儿伴奏，用得好像是笛子跟琵琶什么的。”
　　“是不是昆曲？”
　　白美凤歪头想了想，奴起嘴说：“ 我也不知是什么戏。”那个时候，昆曲几乎淡出了戏台，所以很多青年人都不认识。
　　秦仲卿觉得遗憾，可脸上依旧微笑着。他问：“后来呢？”
　　“后来，不知怎的……”她晃一晃头，额前刘海儿便轻轻晃动。她伸出手来抓了抓痒，皱一皱眉，才接着道，“后来，不知那个女的跟爸爸说了什么，爸爸突然动怒了，还把茶碗，连里面的热茶全都砸在那女人脸上。”她说着，看一眼自己瓷杯里的咖啡，又瞧瞧秦仲卿的。她觉得对方的咖啡好像比自己的要可口，因为对方没有纵鼻子或皱眉头。
　　“后来呢？”
　　“后来？后来茶碗碎了，碎片儿又溅到她儿子脸上，就在这儿划了个口子。”白美凤在自己左眉眼处比划了一下。
　　秦仲卿猜，白老板当时大概是看上了唱戏的女人，而女人又不同意给他当姨太太，老头子这才大发雷霆。他忆起相片里的女人，在心里仔细描画她的模样。虽是直觉，但他认定，白美凤说的这对母子，就是穆子夜跟他妈妈。
　　“我那时候差点儿给吓死了！”白美凤说，“当时，就见她儿子脸上，这儿，就这儿。”她说着，又比划了一下，“这儿流了好多血，连他脸上的妆都弄花了，活像个鬼。”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后来？哪儿有那么多后来！”白美凤用眼睛翻了翻秦仲卿，终于不耐烦了，撅着嘴说，“总提他们干什么？咱说点儿别的吧？”她看秦仲卿不言语，又赶紧说，“咳！其实后面儿的事儿我也记不得了。对了，当时杰利瑞哥也在，他兴许记得，你去问问他吧。”
　　“没关系，我就随便问问。”秦仲卿抬起脸来，看着白美凤，低声嘱咐她，“今天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三宝说起。”
　　“为什么？”
　　“……这是咱俩的秘密？”
　　“行。”白美凤亦朝他笑了，“既然是咱俩的秘密，我就不告诉他。”她说着，握了握秦仲卿放在桌子上的右手。
　　秦仲卿笑着朝她点点头，由她握着右手，看她的唇涂得红艳艳，脸上又擦了厚厚的粉，活像个刷了彩漆的木头娃娃。
　　她喝着饮不关的咖啡，红唇一动一动的，特别显眼。秦仲卿望着她的唇，又望向她的下巴，那里也擦了厚厚一层粉。
　　……好奇怪？他忽然想，怎么这么像呢？
　　……所不同的是，子夜的唇没涂胭脂，下巴也没有抹粉。
　　白美凤的下巴跟唇，与穆子夜的，简直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觉得子夜眼熟，大概他跟她有些像吧？秦仲卿心上一动，白美凤如果不化妆，可能会更漂亮？他的视线从白美凤的下巴移到嘴唇，又慢慢爬上鼻尖、鼻梁，最后与白美凤惊愕的目光对到一处。他吃一惊，红了脸赶，紧转开视线：“咱们说点儿别的吧？”他说。
　　柯林里正放着从沪地传来的流行曲子，摩登的伴奏叫人浮想到意乱情迷的夜生活，而唱片里清丽的女声，则像黎明前的百灵鸟，嘀呖呖地唤醒纯真。
　　白美凤笑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小酒窝，穆子夜没有。白美凤的刘海儿齐眉，露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虽然她脾气不好又不会打扮自己，而且有时看起来呆呆傻傻，可她眼里总很纯净。她的心思，旁人一眼就能看穿。穆子夜则不一样，他有一双细长的凤目，极其精致的小双眼皮，眼里几乎看不到眼白，黑漆漆一团，就好像他的名字——子夜，子夜的黑色，也没有光亮，时而泛出几点水珠，却不是泪。大多数时候，他的眼睛隐在刘海儿后面，叫人看不分明。他们俩人倒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瘦，有骨有肉的纤瘦，瘦得很美。
　　秦仲卿将穆子夜与白美凤细细比较了一番，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穆子夜与白美凤，一个是梦境，一个是现实。穆子夜一定是琢磨不定的梦幻，白美凤就是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现实。
　　有时候，秦仲卿只想活在梦幻里，但他知道，人不管愿不愿意，都要活在现实中。这么一想，他便不再讨厌白美凤了。
　　下午，他们从柯林出来，秦仲卿陪白美凤逛了会儿街。约摸傍晚，他叫了辆洋车，送白美凤回了家，可他自己并没有回去，他独自在街上逛一会儿，还买了包香烟，哈德门牌儿的。他没有抽，将烟揣在裤子兜里。
　　路过书店的时候，他还特别买了几本关于戏曲的书。
　　待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他步行回家。这一回，他走得是大路，他没去抄那条不见光的青石板小胡同。
　　一撇月儿，投到他身上，将他拖在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走到一个拐角，拐进去，月亮便没有了，他亦到了家。
　　他细细捉摸白美凤给他讲的故事，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他很想把这个故事讲给穆子夜，很想看一看对方的反应。
　　……兴许，这样就能摸到他的秘密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