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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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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痕
第十六章
1
清晨,一群鸽子在空中盘旋,鸽子腿上都绑着小哨子。鸽子们乘风而飞时,小哨子便兜起风,发出呼楞楞的脆响。
秦仲卿倚在窗口,吹着风,看天上的鸽子群渐没了踪迹,也看见秦仲恺坐车出去了。他知道,哥哥一去了商行。待秦仲恺的车子也完全在视野里消失,他才开始梳洗。
吃过早饭,他也出门去了。
秦仲卿腋下夹了个纸口袋,里面全是昨晚才写好的个人简历。
他正准备去找一份工作。从秦仲恺对待六姨太的态度中,他得到一些经验,那就是,在这年月底下,决不能白白地做少爷、少奶奶。不劳者不得食,他深领其中奥妙。细说起来,商行里也有他一个位置,但他如何也干不了那差事,于他看来,在秦氏商行里工作,就等于靠家里养活。他在英国念得是技术,自知比不过哥哥在经济方面的天赋,心里却还存这一丝侥幸。
他走了一上午,没个地方愿意收他。第一,他从没有工作经验。第二,他是留过洋的,人家不知该给他怎样的待遇。虽然技术工业正在兴起,但人终究要靠饭活着,为了这口饭,在动荡的天地间,谁也不愿轻易冒险。技术,只是表面功夫罢了。他琢磨着,终于明白了这一层道理,点起一支烟,将它叼在嘴里。
他身上全是汗,神情有些沮丧,腋下还夹着那纸口袋。他走了很久的路,才意识到口袋已经空了,把纸袋子狠狠一攒,丢在路边,很想找人诉一诉早上的苦。
他首先想到了回家,回家去找苏玉,但苏玉不在了。没奈何,他又想到哥哥,秦仲恺的脸只在心里闪过一个影,他摇摇头,断定不行。
……三宝?不。
他还恨着他,只有去找穆子夜了?
他一双浓眉紧紧锁着,心里浮出“穆子夜”三个字时,眉一下子舒展开了。
也顾不了是否会碰上柳三宝,明明昨晚还为此犹豫,可现在,他竟满心欢喜。
“穆子夜”这三个字,直叫他把一上午的奔波劳苦,全忘光了,连诉苦也给忘记了。他有些个激动,甚至不再埋怨穆子夜的不坦诚,只想见对方一面。对他来说,只要见上穆子夜一面,仿佛就领略了世上所有的美好与甘甜。
他只想见一见他,内心的思念已经膨胀得无法想象,两只脚不自觉地踏进了青石板胡同。
这条胡同本没有名字。他之前也问过穆子夜,可穆子夜也不晓得这巷子的名字。他就在心里偷偷地叫它“青石板胡同”。
白天,青石板胡同里一片死寂。远远地,他瞧见对面胡同口有人走过来。渐近,他看清了,是柳三宝。
柳三宝也瞧见了他。
两人互相望着,都顿住脚步,怔住了。
秦仲卿心上突突地跳起来,有些个后悔。太鲁莽!就在此刻,嚯的一声,谁家院门被砸开了,三五个男人——都着敞怀小褂,有几个还戴着沿儿帽,帽子压得低低,看不见脸。
那一群人,从谁家里闯出来,气势汹汹朝秦仲卿这边奔:“滚开!”一个男人朝他嚷着,搡了他一把,他被搡到墙上。他稳住脚,再朝巷子里望,柳三宝已不在那里,他心知不妙。
那一户被砸开的人家,正是穆子夜家。他不及多想,几步跨过去。
“子夜!”柳三宝已先赶进来。
只见穆子夜倒在院子里,唇上挂着血,鼻子里也淌着血,脸上的疤痕更是赫然在目,他早昏死过去。
秦仲卿倒吸一口冷气,呆在当场,再不敢上前。他担心穆子夜,然而柳三宝正在这里。
“仲卿!快!快找大夫!”柳三宝抱起穆子夜,对他道。
“噢!”他回过神,跌跌撞撞奔出了院子。
一个晴天,看起来却是阴的,对于秦仲卿,那是惨淡的颜色,就如同穆子夜的脸,青里泛着白。
高音的世界,光,全隔在青砖墙外。秦仲卿的耳朵里,满是无休无歇的蝉鸣,吱——吱——
送走了大夫,秦仲卿喘上一口气,琢磨着自己生病时,白美凤也应像此刻的自己一样,为心里人挂心。他越这么琢磨,就越发感激白美凤,甚至有了种知己的感觉。耳朵里的蝉鸣不曾停下,就又充进了柳三宝的声音。他在炕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瞅着柳三宝。
不知怒火使然,还是悲伤使然,柳三宝眼里全是血丝,但没有哭。他呆愣愣地盯住穆子夜,嘴里不住地念叨:“子夜,子夜,子夜……”
穆子夜还没清醒,闭着眼,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看起来异常宁静。他脸上的血,已被柳三宝擦去。那一条疤痕,因充血而越发醒目。他于蒙蒙混沌里瞥见一道光,耳边又有些声音,谁在念他的名字,不住地念。他想看清那光、那人,于是张开了眼,只见三宝正在眼前:“……三宝?”他有点儿讶异。
柳三宝赶紧揉一揉眼睛,点点头,“怎么样?”他努力挤出一丝笑,眼眶一下子又湿了。穆子夜没说什么,怔怔地望了他一阵子,才瞥见秦仲卿,“……秦先生?”
“是我。”秦仲卿也凑过来。
盯了两人一会儿,穆子夜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倦怠地闭上了眼。怕极了他会死去似地,柳三宝赶紧摇一摇他:“子夜?子夜!”
穆子夜又疲惫张开了眼,只管瞧着柳三宝。柳三宝也瞧着他,松一口气。好像忘了还有秦仲卿在场,柳三宝对穆子夜道:“是谁干的?是不是白儒?”
穆子夜摇摇头。
“是……是砸斧子的人?”
穆子夜依旧摇摇头。
沉默了一阵,只听柳三宝叹息一声:“为什么不说?你怎么就不肯跟我说么!”
柳三宝的话里透着些怨气,又有些欲哭的委屈。他焦躁起来,眼睛还那么红,只是不再湿润。
穆子夜亦叹息一声,脸极痛苦地扭到一处。他动了动,极艰难地侧过身,背对秦仲卿与柳三宝,片刻才道:“……我也不清楚……”
这一刻,秦仲卿意识到,自己是加在柳三宝与穆子夜间,多余的存在,但他并没有离开,还立在那儿,望着穆子夜的背。
那宛如盛开白莲花一般美丽的脊背,上面染上了几块紫红色的淤血。白莲花好像才从泥地里捞出来,憔悴而污浊。
大夫说,穆子夜身上的淤血是给人打出来的。会是谁?秦仲卿想。以前,他还因为柳三宝知道穆子夜的所有事而嫉妒。现在,他与柳三宝的立场相同了。他又联想起昨晚的事……会不会是那几个人?他心里一惊,后悔当时没看清那几个人的脸,更后悔当时自己没有走进胡同。
2
昨天,冯仁来找过穆子夜,碰巧柳三宝也在。
自从门上被人砸了斧子,柳三宝更是在穆子夜家里从早呆到晚。依着他的意思,打算住下的,但穆子夜不许,他就没了主意。穆子夜出去说戏,他也要跟着。才三天下来,他就觉自己已过了大半辈子。穆子夜叫他回家歇歇,他一听,反来了精神。穆子夜拿他没法子,只好由他去了。许是顾虑到柳三宝,跟踪穆子夜的人再没了动静,也没再发生什么事。
见到冯仁,柳三宝没来由地不高兴。他撇撇嘴,没说活。冯仁倒不介意他的态度,笑了,道:“原来是柳大少爷,请问子夜在不在?”
“不在!”
柳三宝才甩了话,穆子夜掀帘子从里屋走了出来:“冯大哥?”
“噢,原来你在。”冯仁用眼撩过柳三宝。柳三宝红了脸,依旧气哼哼的。
穆子夜已听见刚才的对话,笑一笑,没解释什么。冯仁并不知道穆子夜与柳三宝是那一种关系,只知这个弟弟与柳大少爷很要好。穆子夜呢,更没跟冯仁讲过柳三宝的事。冯仁也从不过问,他对穆子夜与谁来往并不很介意,也从不多想,只照顾穆子夜的生活。
有时候,冯仁与柳三宝在穆子夜家巧遇,一旦这般,离开的总是柳三宝。这回也不例外,穆子夜千方百计地把柳三宝给打发走了,才对冯仁说起之前被人跟踪,和门板上砍斧子的事。
冯仁倒不吃惊,道:“我来这儿就是跟你说这事儿的。”
“怎么,你知道?”
“这事儿,其实是我家那个婆娘找人干的……”
3
前几天,冯仁为了惠通银行的事情,忙得没空去找穆子夜。他忙着把原先的客户拉回来。这要全怨他老婆,要不是他老婆当初哭着喊着闹离婚,银行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至于冯仁的老婆,没与冯仁离婚,但决不轻易放过“勾引”她丈夫的人,即使那是个男人,即使那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可她就是认定了,不是事实,也是事实。否则,她男人怎会隔三差五就送钱去?她咽不下这口气,决定给“勾引”她丈夫的人一些教训。
她原打算叫上些人,直接闯到穆子夜家里闹事,又害怕给冯仁知道,便偷偷摸摸找来几个街面上的嘎杂子。
嘎杂子们依她的意思,在穆子夜家门板上凿了斧子。
纸包不住火,冯仁知道了她干的事儿,火冒三丈,却拿她没脾气,问她到底要怎样?
她跟冯仁说,除非不再去找穆子夜,她还叫冯仁别再想着他。冯仁权宜答应了,为的是反过来盯住他老婆的一举一动。他老婆似消了气,再没对穆子夜怎样。
过了三日,冯仁彻底想明白了,这么下去,永远不是个事儿。这疯女人要困他一辈子,而为了曾救他一命的恩人,他不能不管穆子夜。很明显,这婆娘毁了他的忠悌仁义。他恍然大悟,这一切正是他当年心软,看了银行老板面子的结果。
自个儿得养活了自个儿。冯仁先前交给穆子夜这句话,穆子夜学会了,他自己反倒给忘了。他很能干,能独自撑起惠通,可银行里的钱终究不是他的,银行也不是。说白了,他不过是“吃软饭的”。
他全想明白了,他老婆不能疯了似地困他一辈子,他更不能疯了似地管穆子夜一辈子。不去管,反对穆子夜更好?至少那疯婆娘不会再找谁的麻烦,也能叫穆子夜少了接近白儒的机会,叫他没机会干蠢事。
至于亲人,只要在心里认定这两个字,甭管上哪儿,就永远不会错。
想到这里,冯仁作了个决定。他知道,他老婆不可能再跟他打离婚,他只有对不起她了,他打算秘密地离开北平。
有时候,男人坏了声誉,总要怪罪到女人身上,而女人又往往怨恨男人薄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果往复了吧?
之后,冯仁去了穆子夜家里。
冯仁把事情原委都对穆子夜讲明了——他老婆干的那些个毒事儿,跟他打算离开北平的决定。
“离开北平?”穆子夜问,“离了北平,还能去哪儿呢?”
冯仁笑了:“当年,咱还都不是北平人呢,现在却要这样讲。”他点起一支烟,“我早想好了,当兵去。”他抽上几口,“只是有件事我放心不下。”他掐着烟的手,敲上桌子,“唯独这件事!”
“什么事?”
“……你跟白儒,他再不济,也是你爹……”
“他不是我爹!”穆子夜打断他,“上回咱不都说清楚了么?”
“……暂时?”
穆子夜笑了,故意岔开话题:“你要是不放心,这一走,可得常回北平来瞧瞧。”
于穆子夜看来,冯仁就是一匹烈马,只有人顺他,他绝不能顺人。穆子夜心里有些不舍,却不能劝阻。亲人,只要在心里认定这两个字,甭管上哪儿去,就永远不会错。
当天,穆子夜送走了冯仁。
临走前,冯仁对穆子夜事事嘱咐了个明明白白,但还是忽略了一件事情。他竟没有想到,前几天,整日跟踪穆子夜的人是谁?
穆子夜想到了这一点,却没对冯仁说,他害怕冯仁又要为他挂心,害怕冯仁为了他,反连累了冯仁自己。
至于冯仁的老婆,她见自己丈夫几日不归,又没去银行,心里可真急了,着人打听着,没得到任何消息,才想起穆子夜。
她亲去问了穆子夜,就为了自己的丈夫,还给穆子夜下跪了。穆子夜说,他不知冯仁的去处。她又问了他,冯仁在离开前是否找过他。穆子夜说找过。她还问冯仁走前跟他说了什么,穆子夜却没答一个字。她原就记恨着穆子夜,而穆子夜又是这般傲慢。她竟觉得,冯仁的离开全是穆子夜的挑唆。她气昏了头,又叫来了那些嘎杂子。
女人的嫉妒心简直叫人憎恨。
今天,那些混混砸门进来的一刻,穆子夜就意识到,一定是冯仁老婆的指使。要么砸,要么抢,全由他们去吧。穆子夜想。反正他这破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他不心疼。唯独柳三宝给他的那把雨伞,还在前些日子给他摔坏了。伞上的蓝宝石,也丢了。
……他们要是打人?
……也由了他们吧。穆子夜只身一个。除了杀人,他害怕连牵连不相干的,一顿拳脚,并不能叫他害怕。他料定了,那些人不敢闹出大事,所以全由着他们。他们便狠狠地把他打到昏死,他没还手,更没说一个字。冯仁离开,有一半原因是为了他,他心里明白。他总觉得对不住冯仁,这一顿拳脚,反叫他安心了,塌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