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3、第三章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六岁那年，
　　飞琼阁中辛夷花开得正好，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南国的风从来都是柔软的，湿甜的，温婉而不失优雅，参杂着些许诗意，南风摧落，满园辛夷化雨，让人窒息的美艳，看上一眼便无法将眼光流转。
　　“小十七，又神游到哪里啦？”
　　整个龙首宫，不，整个大虞帝国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我，我的五哥哥燕开阳。他的母妃贤妃娘娘与我娘在入宫前就是巾帕之交，也许是刻意的安排，她住的漪澜殿与飞琼阁之间只有一箭之遥，所以开阳哥哥理所当然成了我儿时的玩伴。
　　“书呆子，今天怎么舍得离开南书房啦？每回不把阎大学士问得鼻子气歪是绝不会罢休的，今天格外开恩，真是奇怪至极。”
　　受不了我的挖苦，开阳哥哥轻咳一声：“青阳，见识了我的十七妹的厉害了吧？”
　　开阳哥哥闪身，一个十三四岁缟素遍身的少年便出现在我眼前，他赫然热孝在身，略显单薄，黑白分明的双眼却透出小小年纪不应该有的冷倔，就像是漫天的姹紫嫣红温暖不了的冷寂，他看着我，却不发一言。

　　八岁那年，
　　我的世界轰然崩塌，睡意朦胧中我被抱到了贤妃娘娘的漪澜殿，紧接着有人告诉我母妃被赐死，之后有人喊我野种，再然后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有开阳哥哥的轻唤，有贤妃娘娘的泪眼……
　　“辛夷，从此以后我们都是孤儿了，别怕，我来守护你。”
　　从空白之中苏醒，我看到的仍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不同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怜惜取代了曾经的冷倔。
　　青阳哥哥……

　　十二岁那年，
　　“野种，你敢瞪我。”
　　一颗石子嗖地一声以精准的力道飞嵌进向我挥起的大掌。
　　“秦青阳，你好大胆，竟敢打本太子！”
　　“太子爷，如果您下次再出言不逊的话，青阳在此立誓，伺候您的将不是石子，而是末将的鸣镝。”
　　太子愤愤而去，我瞥了一眼秦青阳，转身离去，丢给他一句话：“傻瓜，不值得！”
　　“青阳说过，此生我来守护你。”青涩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此时他十九岁，却已官拜骠骥将军。

　　十四岁那年，
　　初春天气，飞琼阁，辛夷花开如旧，年年岁岁花常在，岁岁年年人不同。
　　今天他还会来吗？不知不觉已有点习惯有他相陪，母妃过世后，我不顾贤妃娘娘的挽留，还是坚持从漪澜殿搬回到飞琼阁，因为这里有母妃的影子。而此时的飞琼阁早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往来不过二三人，贤妃娘娘，开阳哥哥，还有他——秦青阳。
　　“秦青阳，你给本宫站住!”应声望去，竟是我那明艳不可方物、圣眷正隆的嫡出姐姐——浩泰公主，而站在她前面，背对着她的淄衣少年，正是秦青阳。
　　茂密的辛夷花枝遮掩住了瘦小的我，这个角度望去，秦青阳和浩泰姐姐，一个少年英雄，一个绝代倾城，英雄美人的旖旎风景配上漫天花舞，本应美好的一切，此刻，却为何如腊月风霜一般反复揉搓着我的心呢?心念一颤，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醋意？
　　“你看看我，难道我不美吗？你可知道昨天宴上那支舞我是为你跳的，谁的赞美我都不稀罕，我只想让你知道，在你面前我早就不是什么公主了，只是一个想要得到你垂青的普通女子……”美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青阳愚钝，蒙公主您错爱了。”轻叹一声，最难消受美人恩，秦青阳的拒绝却无一丝拖泥带水。
　　“你……”美人拭干泪眼，双目怒瞪。“为何要拒绝父皇的提亲？为何要拒绝本宫？难道你真是为了那个小野种？”
　　“公主殿下请自重。”青阳浓眉微蹙之间，不悦之色了然。
　　“你再仔细想想，难道倾城的美丽，泼天的荣华都打动不了你吗？你究竟为什么要喜欢她？她在父皇眼里已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够了！对末将而言，南吕公主是意味着一切，即使她不是公主，这一切也不会改变，倾城的美丽，泼天的荣华甚至都比不上她的一滴眼泪。”
　　“告诉我，为什么？”
　　“如果公主非要一个答案，莫将可以告诉你，”青阳转身，眸光移至枝枺的红蕖，“我喜欢她，也许就是从十三岁那年看懂了她的寂寞开始，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同样寂寞吧。我只想一生守护她，让她不寂寞，还望公主成全。”
　　感动的激流化作串串清泪，肆无忌惮，在我的脸上流淌，我哭了，我竟然哭了？从母妃去世以后，我不哭不笑，活在屈辱中，早已忘了自己是有血有肉的人。无数次的祈祷上苍就这样让我无欲无求，老死宫中，可为何要让我遇见这个身世凄凉，却时时不忘给我温暖的少年呢？为何还要让我知道在这个清苦的世上，我并不是孤单一人呢？
　　“是谁？鬼鬼祟祟，出来！”
　　本朝第一虎将，耳力又岂是浪得虚名的。
　　无法逃避，情愿浸死在他温柔的关怀里，我慢慢从花间走出，不再抗拒，迎向淄衣少年那充满诧异的眼。
　　愣怔之间，他已走近，眼中的诧异却已换作前所未有的笃定，“都听到了?”
　　“听到了。”我抬起头，任自己沉浸在他目光的笼罩中，贪恋着这份温暖。
　　“那就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了，不许再哭哭啼啼了。”他那带着薄薄剑茧的手拂去我脸上的泪痕，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暖意。
　　此时，我非公主，他亦非将军，我们只是一对执手相看，企望生死相守的情人。

　　十五岁，
　　月华如丝，独上高楼，却望不尽天涯归处。
　　“小十七，哥哥走后可要听青阳哥哥的话啊。”一意抗巽的开阳哥哥被父皇发配岭南不过半月，东洛皇城就被北巽三十万大军团团围住，侧眼望去，呈下北巽各路旌旗飘飘，张王赵李，蔚为壮观。
　　罗衾不耐五更寒，身上薄薄的冰绡纱抵不过夜寒，不由打了个冷战。一袭厚重的玄色披风遮住了我所有的寒冷，笼罩在他温暖的气息中，我轻笑出声，开阳哥哥走后，这位骠骥大将军几乎成了我的小跟班。
　　“还敢笑，一个人跑到城楼上，还穿这么少，要是病了……”
　　是谁说过，爱会让一个男人变得罗罗嗦嗦。“否则我朝第一虎将怎么向开阳公子交待呀？”我将他一军。
　　“你……”他绷脸揽我入怀，任由我的无理取闹在他坚实的臂膀下泛滥成灾。
　　我埋首其间，贪恋他怀里的温度。良久。
　　“皇上已经答应了你我的婚事。”
　　我诧异的抬起头，收尽眼底的是他难抑的喜悦。
　　不可能的，父皇这个时候允婚，只有一种可能……
　　“傻瓜，你答应他迎战北巽？”我愠怒的推开他。“记性真好，当初他干什么了，你和开阳哥哥当初那么求他，德妃一闹，他就派了萧天佐迎敌，到如今，败局已定，才想起了你？”
　　“好了，辛夷，他是你的父皇。”
　　“他不是。”握紧双拳，冰冷的指甲深深嵌进股掌，我冷冷出口.他若是我的父皇，又怎会杀死我亲娘？他若是我的父皇，又怎会任由别人叫我野种？他若是我的父皇，又怎会荒芜朝政十余年，置百姓于水火？我燕辛夷绝没有这样不忠不义不仁的父皇。“你没有必要为了我这么做，别忘了你的双亲是因谁而死的。”卸下披风，丢在地上，我转身欲走。
　　他匆匆上前，拉住我的手肘，用披风将我紧紧裹住，无奈轻叹：“倔丫头，你说得也对也不对，即使不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开阳哥哥，为了洛城数十万无辜的百姓我也会答应你父皇的。”
　　“傻瓜……”我轻喃，重又缩回他温暖的怀中。
　　“倔丫头……”他叹息，轻轻抬起我的脸，在我的眼睑上轻轻落下一个温暖的吻。
　　我在他的臂弯之中，只觉得他唇上浅须绒绒的，如轻柔的夜风般拂过我的眼睑。

　　恍然如梦，如今，月影妩媚如昔，我已身为北虏，而他生死不明。陪伴我的是他冰冷的宝剑，抚弄着剑顶的血染的紫色流苏，思绪飘忽。这是我亲手为他做的，南虞习俗尚紫，紫喻指吉祥如意，因此新嫁娘要亲手为夫婿做一件紫色佩饰，以保佑夫婿平安。
　　犹记得他出征那天，我将流苏牢牢系在剑端时，阳光下他灿烂的笑脸。“倔丫头，等我回来娶你。”
　　我紧咬住唇，忍住夺目欲出的泪，别过头，快步离去，只留给他一句话。“记住你那天说的话，保护好你要保护的人，我，会等你平安回来。”
　　青阳哥哥，你一定要平安，你答应过我的。而我现在要活下来，去晋城，为了见一个人，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嘱托。手中的玉珏宝光流转，残灯影罩下，分明是精巧的柳叶形状。

　　天顺十四年，巽伐虞，驸马都尉秦仲请战，立状曰：“不破北狄，誓不南归。”战淮城，援不至，力守百日，无何，城破，将军持短兵接战，举凡所杀数以百计，其身亦被十余创。及擒，巽帅独孤昶慕其才，欲诱之降。将军笑而斥曰：“仲宁为南鬼不为北臣。”言讫，乃拔剑自刎。黔首感将军忠勇，死战，竟无一降，巽屠城三日，乃绝。顺帝嘉其德行，封忠烈侯，世袭罔替。
　　《虞书?忠烈侯秦仲世家二十六》

　　汝阳公主者，顺帝幼妹也，爱异他主。少尚骠骥将军秦仲，恩爱深笃。将军既死，封长公主，食十城。面圣，泣曰：“妾跪求援兵，不允，如今死则死耳，得此等俗物何为?”触柱而亡。
　　《烈女传之汝阳公主》

　　骠骥将军者，汝阳公主独子也。及主薨，帝悯其孤弱，收于宫中，赐公子开阳伴读。
　　《虞书?骠骥将军传》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埋了n个伏笔，以后会一一解开.辛夷花，形似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