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雁归》月影沙丘

45、丧钟（一）

　　皇城内三更钟撞响，宫廊四处的灯火也开始慢慢熄灭了起来。庭院寂静，却是满地清辉。墨蓝色泽上空的那轮金黄的圆月，隐隐透过斑驳的树梢，将一身的光辉抖落，折射了下来，落满宫廊一地的银华。
　　蜡烛噼噼剥剥的轻响，点点烛火，随着暗风，左右摇曳，明灭不定。此时的泰坤宫中大半的宫娥们早已入眠了，只剩陪侍着皇后的四五个宫娥依旧静静的守在皇后卧寝处。
　　今夜是十五，月圆高挂之时。而每个月的初一或是十五，便也正是皇帝专往皇后的住处泰坤宫的日子。无关乎其他，只是列事罢了。便是他帝王再忙，为了保持后宫的稳定，也是抽空要去的，哪怕只是坐坐就走。当然，他也有权选择不去。
　　皇后缓缓抬眸看着不远处的沙漏，波光微闪。这般晚了，他该是不会来了吧。目光略显复杂的看向一旁雕栏紫檀木桌上的错金飞凤玉酒壶，微微钩起唇，清冷的一笑，说不出的落寞。微微敛眸，缓缓的输了口气，紧握着的双手这放慢慢地松懈开来，尖细的指甲于掌心中硬生生的留下了一笔重重地粉嫩的痕迹。
　　但见她笑意微敛，轻拢了下自己的如湖般盈泽的翠衫罗裙，优雅的于凤阁床上起身，自步走向一旁的梳妆台。有些孤芳自赏般的盯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萍儿，卸妆。”她唤着门口引颈长盼的宫娥。
　　那宫娥微微一怔，连忙回转身形，恭敬的向皇后走来，道：“娘娘，圣驾还未到呢。”
　　皇后秀眉微挑，请瞥了眼工整叠于床头的淡粉色泽的银纹绣锦被。掩去了眼中莫名的烦躁，道：“这般晚，皇上今是不会来了。”
　　“可……”没怎皇上马上就来呢。
　　萍儿的话才刚起个头，立马就被铜镜中的那双美目震的收回了话，急急跪了下去，请求了起来：“奴婢该死，奴婢多嘴，奴婢这就掌嘴。”
　　皇后并不理会一旁脆响的掌嘴声，依旧静坐着。马上就有另外一个宫娥走了过来，恭谨的施礼称呼了声“娘娘”，便接过了先前萍儿手中的活。小心翼翼的取下发髻间的八宝金钿花簪，轻轻的搁下一缕青丝。慢条斯理，这般的平静无波，看来已是见怪不怪了。
　　只是未过的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连连向卧寝处传来。尚未见着人，就已听得气喘吁吁的话语响起。
　　“回皇后娘娘，龙撵已过东正门阙，正往泰坤宫前来。”话语闭，一位宫娥扑通的一下跪倒于了门槛处，气喘吁吁。可以想见这一路她跑的有多急促了。
　　皇后微怔，拿捏在手的凤凰点翠金步摇啪的一声掉落在地，轻轻的弹跳了几下。
　　“娘娘，要从新上妆吗？”身后的宫娥恭谨的问道。有些怪异于此时皇后的错乱，若是平日里，皇后根本不可能出现这般的错误，因为她总是那般的镇定自若着。
　　“不用了。”皇后微微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惊惶。她以为，今日真的可以这般过去的，什么也不用发生，一如外面盈盈的月光，平静无波。但……终究是敌不过自己的宿命吗？
　　“正开门，随本宫一齐准备迎接圣驾。”皇后缓缓起身，满头青丝，如瀑布般的披散着，直达膝部，扫视过卧寝中所有的宫娥，平淡下令道。
　　一声令，满目恭谨。宫娥们身形齐齐，一举一动，皆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屏息而立，至于泰坤宫外。夜风习习，送来一地银华，照于宫娥们恭谨的身形上，满身个剔透晶莹。
　　悠扬的一声喧声起：“皇上驾到！”
　　宫娥齐齐俯身贴地，静跪两旁。
　　帝王一身紫色滚金织锦龙袍，大步流星的向跪于正位的皇后走了过去，一把扶起她，满声的温柔：“这般的清凉地，容易受凉，皇后不用在外迎接朕的。”
　　语罢，便轻扶着皇后，犹如呵护着稀世珍宝般的向里边的卧寝处走去。就是这般，让她如何下的了手。宫外命令急急，而自己这边却是犹豫迟迟。她潜意识中一直在逃避，一直在拖，没想到拖过了初一，终究还是不能够拖过十五。
　　皇后低垂着头，显得羞羞怯怯，静静的跟随着帝王的步伐，一如当年大婚之时般。
　　“近日政事繁忙，以致疏忽了皇后，是朕之过。朕让皇后久等了。”帝王轻搂着皇后，缓缓于床榻上坐了下来。
　　皇后摇了摇头，一双美目盈盈看着帝王，缓缓折射出几分痛惜，轻轻的道了声：“皇上瘦了。”话语辗转千回，能吐出的也就只有这几字而已。
　　皇上不以为意的一笑，眉心微微收拢，深深的叹息：“若朕之瘦可换来国之安康，这倒足矣。只是……”话语停顿，轻看下自己身旁的皇后，缓缓放下手，起身向窗口走去，“北方突利紧逼，西南乱贼相夹。唉——”一声长叹，说不出的疲乏，话不出的痛心。
　　帝王一向坚韧，极少在自己的嫔妃面前叹息。如今他竟然对这皇后这般，让皇后既是喜来又是悲。到底是命运弄人啊，敌对了两人又如何能有情意。
　　皇后抬眸看向帝王，双手纠缠，心中思虑良多，一片乱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下手。然而，心中蛊虫轻跳，心脉浮动微快。如此，却又不时的在提醒着她肩上所负的使命。她已无路可退，除了低着头一直往前走，再无他法了。
　　“皇上还请注意圣体。我大绥自有上天保佑，所有之事皆将迎刃而解，万事大吉的。”她站了起身，向帝王缓步行去。
　　所有的宫娥内监，自帝王进入了这卧寝，便全消失于卧寝数十步之外。
　　帝王听皇后如此言语，扬唇笑起，一如朗星，光耀明媚：“那就托皇后金口玉言了。”他轻轻执起皇后的玉手，缓缓的触摸着，满声的温情，满目的温柔，似一潭温水，让人沉浸于里边而不得出来。
　　“对了。听宣德子说，你今夜已备好的上等的葡萄美酒等朕一起赏月呢。怎还不见皇后拿出来？难不成是皇后不愿与朕分享了？”帝王眸光悄然无息的扫过雕花圆桌之上的错金飞凤玉酒壶，半似温柔的打笑着问道。
　　皇后玉手微颤，眼眸不禁暗淡几分，却旋即满是温柔的一笑，轻轻的抽出自己的双手，对向帝王迟疑地道：“这般晚了，皇上果真要陪臣妾赏月饮酒么？”
　　“有何不可？”帝王挑眉轻笑，将皇后眸光中的犹豫静静收入眼中。
　　皇后摇头，道：“皇上明日还要早朝，如此果真没事吗？”
　　帝王笑起，伸手轻扶着皇后的秀颜：“怎得，皇后疑心朕不行吗？”
　　皇后淡笑，摇头道：“既然皇上说行那便是行。”缓步退开一旁，走向圆桌处，“只是皇上真的要到外面赏月吗？”她问。
　　帝王摇头，注视着皇后的一举一动，道：“外边气凉，就不出去了。只要开窗，在这里一样可以赏月。”
　　皇后轻轻颔首不语，动作优雅的将紫金托盘中倒扣的月光杯翻正，细细的斟上殷红的满满两杯美酒。顷刻间，酒气荡漾，满是香醇。
　　帝王走向前，轻轻执起月光杯，闭眸轻闻着，满脸的沉醉道：“葡萄美酒月光杯。果真是上等的美酒，朕还未饮，就已醉了几分。皇后，这酒你是哪来的，朕怎倒从未有品尝过？”帝王看着皇后，问道。
　　皇后闻言，笑意微敛了下，满声轻柔道：“这是去年西北督护府上贡的葡萄陈酿，臣妾只不过是在里边加了些臣妾特质的配方罢了。”
　　“特制的配方？”帝王眸光亮起，看似极为感兴趣，“不知是何配方，皇后可否告知朕一二呢？”修长的手指轻轻的转动着月光杯，笑看着皇后。
　　皇后亦端起酒杯，笑言道：“既是臣妾特制，自然不可告知皇上。若皇上知晓了，岂不日后不再愿陪臣妾饮酒赏月了。”这般的俏皮，带着几分撒娇的味儿，却只是她尚为太子妃时才会如此，待至于为皇后后，便再也不见。
　　帝王微怔了下，竟有些痴意，点了点头笑道：“既如此，那朕就尝尝它到底有何特别之处了。”举起酒杯，就要往唇边送去。然而……
　　“皇上！”皇后突然出声打断。
　　“怎么了，皇后？”帝王不解般的问道，敛去了眼中飞速而去的一抹金光。
　　皇后僵硬了下唇，笑着轻取过帝王手中的酒杯，柔声解释道：“酒凉了，伤身。还是不用喝了吧。”看着帝王举杯要饮，她心中挣扎，可最后她还出声了，她终是不忍，终是无法下手。本不该如此的呀。
　　帝王看着皇后，摇了摇头：“无碍，皇后难倒不记朕当年为太子时便是时常如此饮尝凉酒么？”
　　“皇上现可是一国之君，自当别论。”皇后似乎微微不大高兴，淡淡地劝说着，将酒杯轻轻放下于托盘。然而自己的双手却一直停留在两只酒杯上，缓缓的触摸移动着。满是蔻丹的指尖，轻轻的点过杯中酒，留下一片冰凉。
　　卧房寂静，偶有烛火扑哧的声响。却是那飞蛾扑火，将己燃焦。皇后目注着那一只只飞身扑火的飞蛾，拿捏着酒杯的手劲捏紧，似在同什么挣扎着般。
　　她突然对帝王展颜一笑，竟带着几分诀别。举杯而起，一饮下怀。震的帝王满心愕然。
　　“这酒果真是太凉了，皇上当为国为民注重龙体。若皇上今夜不急着去德庆殿，还是让曹公公端去文火温热了再饮吧。”皇后缓缓放下酒杯，看向帝王。
　　帝王盯视着眼前之人，若有所思的颔首，轻轻一击掌。曹公公就立马躬身走了进来，端起托盘的上的酒，躬身不急不缓的退下。却在出了那泰坤宫之后，健步如飞，急速的向西南一角的香茵斋奔去，那里，殷首辅正等着。
　　“皇上是否可陪臣妾到外边赏月？自皇上登基以来，一直繁忙政事，便再没有同臣妾一同赏月了。”皇后浅笑的问道，点点委屈，拿捏到了极点，不让人心烦，只令人倍感怜惜。
　　帝王点了点头，依了。半搂着皇后的腰身，缓步向外边庭院中走去。她瘦了，帝王讶然，方才也不曾如此知觉的。
　　皇后接过宫娥恭敬的递上来的大氅，静静的替帝王披上。半依着帝王，两人就如此静坐于亭台上，抬眸看向墨蓝的夜空。
　　“皇上还曾记得当日你我初识吗？”皇后浅笑的问道。
　　帝王点了点头。
　　“那时臣妾正与侍女们踢玩着藤球，可谁知一脚射偏，踢向正为父亲恭请进来的皇上您。皇上曾三年不在京都，且初立为储，妾身自然不曾见过。急急跑去，伸手无礼的便要向皇上要球。” 皇后轻笑着，脑中回忆着当日种种。
　　那时似乎是个晴朗的春日，阳光明媚的打落在那个分外陌生的织锦银袍青年身上，一如神祗般的耀眼明亮。少女看的一时出神，半伸着手，竟忘了要回自己的藤球，直至父亲的一声轻斥：“胡闹，见了太子殿下还不行礼？”少女那时才知，眼前这个好看的青年就是初为储君的太子。一时脸面羞红，匆匆行了个礼，便急急转身跑了。
　　“只是皇后到最后还是忘了取回自己的藤球，搁在朕这儿半年之久。”帝王看向半依着自己的皇后，微微打趣。这般的情景，多久未有了，如似过了数百多年般。久的自己都对这般温馨的感觉疏忽遗忘了。
　　皇后心口微微的撤痛了下，她知道毒已开始发作。
　　“是啊。只是时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芳华消逝。现在想起，那些似乎皆是昨日之事般。”皇后轻语，指尖悄悄的往手心扎去，抵制心口的那如蚁咬的疼痛。
　　“那时的皇后还是那般的天真纯善。”帝王伸手亲亲的楼过皇后，轻声轻语的说着。他不知自己为何不直接质问过去，而是一如既往般的回避。或者是他自己也在害怕着什么。
　　皇后苦笑，轻轻回味着帝王口中的那句天真纯善：“任你再是如何个白璧无瑕，只要一脚踏入了这个是非之地的后宫，也只得渐然一身的残墨。世间是如此的纷繁多样，五彩缤纷，然而皇上可曾知。臣妾的世界，向来只有黑白之分。当白色退去，臣妾也就只剩满身的乌黑，洗刷不去了。”如此的直白，不躲不闪。该来的，终究是怎么也回避不了的。
　　“所以皇后就能如此轻松的向四皇儿、七皇儿下手吗？他们还只是个孩童，什么也不懂。”帝王看着皇后，脸上略带着薄薄的怒意。
　　皇后微震，一缕血丝悄无声息的溢出嘴角。她低垂下头，无声无息的以绣绢擦去，低低得道：“原来皇上早已知道了？”也是，皇上自来圣明，自己怎瞒得皇上的慧眼。
　　“朕对皇后，向来皆是宠惜尊敬，皇后为什么如此待朕。皇后能告知朕这究竟是为何吗？”帝王问道，竟是痛心疾首。白发人送黑发人，为父母的怎会好过？
　　皇后抬眸看了看帝王，粉唇微钩：“皇上若真想知晓，那臣妾也便直言了。德妃入宫之前，便与穆亲王相知相惜。入宫后，也一直藕断丝连。四皇子，其实并非是皇上的龙脉。既然有辱血统，臣妾自当要尽力除去。至于七皇子，他现虽是什么也不知的无罪婴孩，但若待其长大，便也就有罪了。一滩浑浊，满身是血，少不得成为他人手中操纵的工具。以其他日痛苦，不如早早了解，留着一身的净土，也不至于踏入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省得与自己般，挣扎着拖不开身。
　　她是曾妒忌过华妃无尽的受宠，但于此刻，她却突然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害怕的，不是皇上将所有的宠幸全给了华妃，而是华妃会利用皇上的宠幸做出危险皇帝的行为。只是……似乎从头到尾，至皇上于不利之地的，却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人。
　　心口一阵扯痛，血丝也发的急促的涌了出来。身子开始泛凉，忍不住的往帝王身上钻去，只为寻求一丝暖意。
　　帝王微震，皇后虽未直言，但他已知其言外之意，眸光微凉的看着往自己身上汲暖的皇后，双手不由自主的环了上去，全不理会那沾染上身的艳红的血迹，搂抱着，不禁轻柔的问道：“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傻，你大可什么也不理会。你大可向朕下手。为什么要迟疑，为什么要如此的在乎。还真是傻气，还是一如当初那个歪着头向自己伸着手，半是天真的要着藤球的少女。她未变，仍然如此的纯善，只是……
　　“皇上，可以叫臣妾一身小名吗？臣妾许久未曾听过了。”语气微带祈求，闭着眼眸。血越流越多，心越扯越痛，身子也越发的无力起来。
　　帝王点了点，却是迟疑了半晌：“妍妍。”
　　这一叫，好比将心扯去，搅的平静的湖面顿时波涛滚滚。满声的情意，全无半点虚假，竟是那掩藏了许久的浓浓密意，“妍妍——”他忍不住的喃喃叫唤着。便是殷念远摔着众人跑来了也不加理应。就这么紧紧的抱着，就这么轻轻的叫唤着。
　　“对不起，皇上，是臣妾欺骗了皇上。臣妾小名不叫妍妍，臣妾本名是阿史那燕，小时候他们都称臣妾是燕儿。是那天上飞翔的燕子，无拘无束，却也有着只属于自己安乐的家园。”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无力。每开口吐一个字，都会带出满口的鲜血。
　　“皇上，请小心华妃，小心邬老夫人——”她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这句话，却仍是话语如丝，最后化为了点点泪珠，从紧闭的眼眸中滚落，滴溅于帝王的手臂之上。到头来，她终究是背叛了自己的使命，选择了那份本不该有的感情。
　　帝王抱着皇后依旧那么静坐着，一动不动。曹公公本要向前走去，却被殷念远拦了下来。所有之人，一齐无声的退了下去，一如来时。
　　远方丧钟沉重的敲响，一声又一声，伴着那带着悲凉的语调，划破厚重的暮色，一起传进京都各大角落：“皇后驾鹤西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