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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终章、谢衣(已修) ...

  •   这是一个等待春暖花开的故事,以及一份情念的真相。

      【始、】
      一百余年前,在瞳的视角无法触及之地,经历着同一个故事的谢衣一身白衣,手持奇巧之器,行走于山道上。

      谢衣脚踏之地名为纪山,位于江陵西北面,山腹中有一座纪山寺。
      香火鼎盛时,寺庙也为江陵一大风景。山壁上三尊石佛唇角微弯,将笑而未笑,慈悲的面目仿佛可渡尽下众生诸般苦难。想来在太平的世道里,也是极受百姓喜爱的。然至当朝,寺庙早已荒废,山中时有魍魉精怪徘徊,便再鲜少有人靠近。
      又于此刻,山道间满是腐叶泥泞,林中有精怪威吓咆哮,却惧于谢衣一身恶浊魔气而不敢靠近。这并非慈悲的光景。
      山壁上那三尊石佛仍是唇角微弯,将笑而未笑。
      面目慈悲,什么都做不到,仅仅看着。

      待谢衣逐渐走入山腹,魍魉精怪的声音听不见了,天上又降下细雨来。那又成一番奇异的光景。
      冷月之下,银丝霏霏。纪山之外,中土的大旱却已闹了近三年。方圆千里地赤如火,颗粒无收,谢衣这一路走过,只见到饿殍遍野。
      唯独纪山山腹之中,每夜皆有降雨。消息不知怎地就传了出去。也有胆子大的百姓于夜里进入纪山接取雨水,无一人生还。

      这雨若能降到山下……
      谢衣明知降雨来得妖异,仍是禁不住如此想。
      山下的村民虽言纪山已被妖孽占据,山中的降雨却无异样,的确是寻常雨水。一轮圆月之下,雨丝反射着月光,晶晶莹莹刹是好看。
      情形虽有些诡异,却不见得可怕。反倒像是师尊大人从天上倾斜酒壶,赏赐了一杯美酒。

      思及于此,谢衣摊开手,看了一眼。腕部的红痕早已消失无踪,当日的痛楚却仍隐隐于心中回荡。
      谢衣只得苦笑。他潜逃下界已有数年,以沈夜的性情,若还没将他彻底抛到脑后,便是对他愈发气愤,又怎会从天上赐酒?

      自嘲之际,谢衣离纪山寺愈发近了,雨点也落得愈发密集。
      霏霏细雨之间,破败的古寺中透出昏黄灯光。谢衣迎光又走了十数步,只听得吱呀一声,灰败的门扉颤巍巍地开了。
      一名老僧人从门内走出来。
      他的须发是白的,面目是灰的,似是与周遭的光景融为一体,唯有身上袈裟崭新,光彩熠熠。

      “山间夜寒雨冷,施主可是要进来避雨?”
      谢衣微笑,继而摇头。“不,晚辈今夜前来,实为有话想问上师。”
      “这……”
      那僧人未曾预料谢衣如此作答,怔了一怔,继而颔首道:“施主且随老衲来。”

      待随僧人进入了寺中,两人对坐于满是灰尘的蒲团之上。老僧人本想生个火盆,被谢衣微笑着制止。
      一番对视后,老僧人的目光停留在谢衣手中那奇器上。
      “老衲法号铁包金,不知施主有何话想问?”
      铁包金乃为梵天花的别称,谢衣听了,脑中灵光一现,已对这老僧人的来路有所获悉。
      “晚辈谢衣,打扰上师便是为问一句……为何要把持着这纪山的地下河,不让河水流到山脚去?又为何在寺庙夜夜降雨,引诱无辜名众前来,取其性命?恕晚辈直言,上师瞧来似有数百年道行,若是再如此任意杀戮下去,几百年修为毁于一旦,岂不可惜?”
      铁包金不答,雪白的眉毛只动了一动。
      谢衣接着劝。“世间生灵性命何等珍贵,上师切莫再任意妄为,可好?”
      铁包金闭目半晌,却是答非所问。“谢施主既是知晓老衲的来路,恐怕老衲这一副人形的躯体于你眼中,也不过为一缕幻影?”
      “呃……晚辈知晓上师真身乃一株花苗,但若上师执意以僧人面貌相见,晚辈却也不能说,面前之人并非上师。”
      “不错,有悟性。”铁包金终是颔首。“谢施主有如此悟性,却为何不去想一想……既然老衲的模样未必不是真身,那么,老衲的所为又未必不是修行?”
      “……”
      便有一瞬,谢衣哑口无言,心中却在想,怎么妖孽大多都满口道理。
      却因那株梵天花到底修行了数百年,作恶亦是从半年前才开始,谢衣念其修行不易,仍是苦口婆心劝了一劝。“众生已不易,活在世间便是挣扎,何必夺走他们的性命?”

      铁包金便道:“众生皆一。既然一既万物,为何不能万物皆一?”
      “这个……杀生总是不好的……上师请继续讲……”
      “也罢,老衲这便系数道来——数百年前,老衲本是天竺一粒梵天花种,随同天竺僧人漂洋过海来到中土,在此扎根。中土的佛道却与天竺不同,老衲疑惑数百年,才终是寻到了自己的佛道。”
      “上师之道又是?”
      “在天竺,佛道兴盛之前,曾有上古三大神祇,是为梵天、毗湿奴及湿婆。其间,以梵天为万象之祖。人兽即梵天、花鸟即梵天、鱼虫即梵天。金铁也为梵天,游云也为梵天,飞沙尘土亦是梵天。生与死皆是梵天的经历,喜与怒皆为梵天的体验。即便是说,老衲取走旁人性命,即为取走自己的性命;旁人失去性命的悲痛,即为老衲自己的悲痛。就连谢施主欲要主持正义这份心思,也正是老衲自己的心思。世界本是梵天的一个梦境,世界也便是老衲的一个梦境。老衲又为何不能为所欲为?”
      “……”
      这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下来,谢衣只听明白一个“天竺”,一个“梵天”,不禁扶额。“这与佛道有何关联……”
      这都已不在佛道的范畴内。
      继而,谢衣不禁想:都耐心听了这许多,结果……那株梵天花一开始便不是礼佛的。既然那花精追捧的梵天亦是上古神祇,还不如从一开始起便跟它谈谈神农尊上,再谈谈洪崖境,抑或是中土的上古三皇。
      如此,说不定会更有共鸣,也便好劝些。

      想归想,谢衣口吻却严厉起来。
      “上师可曾想过,你道是世间万象皆与你同为一体。然而,纪山脚下的村民或渴死饿死,你却活着;他们饥寒交迫衣不蔽体,你仍能活得好好的;下界人性命不过数十年,待他们世代交迭,你大约亦是活着……如此,你又怎能说他们与你同为一体?”
      “……”正如谢衣答不上铁包金的话,铁包金也答不上谢衣的质疑。念了声佛号,它道:“看来谢施主也不赞同老衲的佛道。”
      “确是无法赞同。还有,上师你那当算不上佛道……”

      谢衣本还想再劝几句。便在这一瞬,铁包金身上的袈裟忽而张开,急速旋转,绽放了鲜艳炫目的色彩。
      墙壁上,昏黄的灯光映出了铁包金的身影。
      已不是人形,花苗随烛光摇曳,枝叶伸展,成了尖锐的枯色利器。
      谢衣却似是没看见一般,仍然端坐着,只有手中的奇器猛然迸发绿光。

      铁包金道:“谢施主若是不能领会,便待血肉与老衲融为一体后再慢慢体会罢!”
      下一瞬,枝蔓向谢衣袭来!

      “怎么妖孽都是但凡有一言不合,便不肯再好好谈了……”
      谢衣轻声抱怨。电石火光之间,偃刀自掌间浮现。伴着法阵莹莹青光,只一刀,铁包金的枝蔓被斩落下来。
      到底吸取过活人血,枝蔓浦一落地,散发腐败的恶臭。
      谢衣蹙眉,又是一刀,铁包金的枝蔓如血雨纷纷坠地。
      “上师,你知道么……若是按照下界人的看法,你这样的,已是坠入了邪道。”

      “住……住手!”
      铁包金心中惊骇莫名。它本欺谢衣年轻,以为今夜又捕获了一具鲜活血肉,却不想谢衣术力深不可测。一番对仗下来,都还未来得及生出逃命的想法,便被谢衣寻到了扎根之处。
      谢衣举手,一刀削了它主干。
      血蔓落地,恶臭气息愈发重。
      “谢施主!你欲如何?杀了老衲么?”铁包金见大势已去,索性心一横,咬牙道:“那便快举火烧了老衲!”
      像它这样满口道理的妖孽,倒也并非极怕死,横竖世界只为梵天的梦境。
      谢衣对此心知肚明,微微一笑,用偃刀慢慢地将它根茎挖出来。“不……若是晚辈不能劝服你便杀了你,那同你一言不合便要杀晚辈有何区别?又同师……那日的做法有何区别?”

      至此时,谢衣手中奇器光芒愈发璀璨,亦开始嗡嗡鸣响。
      铁包金生长数百年,根茎粗壮。谢衣比着那器具的长短,削了一段主茎,置入其间。
      “下界人虽常言妖孽皆可诛之,然而,于我眼中,你们的性命却也与花鸟鱼虫并无不同。上师,这是我特地为你们这些生灵所制偃甲,内里自有洞天。但愿你身处其间,能另寻佛理。”

      一席话间,铁包金只觉得谢衣话音渐远,眼中昏花起来。周围风景渐渐变了,似是一片清净乐土,天地间充斥着充沛而清正的灵力,耳边梵音袅袅,心绪平和起来。
      不……这只是那名唤谢衣之人的幻术!
      铁包金竭力与奇器中的景象对抗着,声嘶力竭道:“谢施主!你若以此景象磨灭老衲求道之心,便是毁老衲修行!那又与杀了老衲有何不同?!”
      梵天花精的嘶喊自偃具中传出,谢衣轻抚盒顶片刻,露出难过的神色:“于你是无不同,于我却也的确不同,至少……你仍能活下去。”
      “谢施主!你之所为是为伪善!”
      “也许罢……”
      谢衣苦笑,掌间发火,烧掉了铁包金余下的枝蔓根茎。
      他与这株梵天花精说不清道理,便也的确是以蛮力迫使这花精屈服。正如当日沈夜所言——
      力量决定尊严。

      生命至为灿烂又永不重来,妖孽的性命也与花鸟鱼虫同样珍贵。因而,谢衣踏遍下界河山,所遇妖孽无数,却极少取走它们性命。若遇到铁包金这般自以为秉持着道理而不肯屈服的,也仅是将其锁入特制的偃具内。
      不杀它们,也不让它们追求所谓的“道理”,的确是为伪善。而谢衣亦是清楚,他所依仗的,不过是他的强大术力。
      但谢衣并不觉得他有错。虽偶有纠结,但要放任那些妖孽为非作歹,他也断然做不到。由此,他便发现,人能追求的,不过是顺应自己的心。信念当真半分也不能勉强。
      即便是那一日,沈夜那般的……

      手腕又猛然抽痛起来。
      谢衣将偃具放入袖中,抚着手腕,轻声道:“再见了,上师。若万象皆为你的梦境,那么……惟愿你在偃具中,又得一世好梦。”

      银月渐沉,焦黄的太阳又即将升起。而纪山寺周遭,将再难有月下细雨的景象。
      在真正的降雨到来前,谢衣去了纪山地底设置机关,打算将地底的河水抽至山腹,再用一条水道将河水引至山下灌溉农田。
      谢衣虽知待做完此事,他必定会在下界声名大噪,这却并非好事。族人或许会寻着风声来讨伐他,然而他实在不忍心看下界人受苦。
      大旱引发的饥荒,与浊气引发的绝症本质并无不同。下界人又何尝不是饱受着绝望折磨。

      “哎……要是被抓到,那可不是跪上几天几夜便能了事啊……”
      谢衣一边调试着偃具,一边叹着气自言自语。心里清楚,沈夜已不是当年的沈夜,若是被他找到……连谢衣都想不出原谅自己的理由。定然是死路一条。
      末了,又回想起铁包金所谓的“佛道”——世间万象皆梵天。谢衣也是梵天,它也是梵天。生与死皆为梵天的经历,喜与乐皆为梵天的体验。
      若世事当真如此,该有多好。
      若万象皆为梵天,那么,彼此心意相通,他又何必与沈夜对着干。

      不过……
      谢衣摇了摇头,又想:即便世间并无梵天,但总有一日,他所期待的光景终会到来。
      如若不,在下界这几年便无意义。
      虽说弱肉强食之理导致世上时有憾事发生,但……罢了。人生在世,总须挣扎。结局一日未至,便要挣扎一日。
      “但总有一日……徒儿会回到你身边……”

      谢衣喃喃道,抬头北望,目光似是透过山壁,投向了那座浮空运转的遥远城池。

      【续、】
      时光流逝又如白驹过隙。某日谢衣行至湘西一座城镇,发现此地的黑心掌柜居然在出售“偃甲大师谢衣”的偃具。几件偃具里没一件真货,唯独谢衣的标记被学了九成真。

      原来那掌柜是只灰鼠,热爱制造赝品又视财如命。这种妖物不受下界人的规矩约束,砸了店它可以再开,将它锁入偃具内又嫌责罚过重。谢衣也只能毁去“谢大师之作”,再用偃刀刀柄教训了灰鼠掌柜一顿,却因人……不,妖各有志,谢衣也管不了它日后的造假贩假营生。
      梁子已结下,谢衣想到他的名气已大到连妖物都知晓,即刻调整行程,入到茫茫绝险的武陵源内躲了几日,以借山间精怪的浊气掩去他的行踪。
      再到他从武陵源内出来,去到另一座城镇,已是十数日后。

      夕阳方坠,镇子里东面那座最大的宅邸已点上了近百具灯笼,它们于夜色中随风轻摇,别有一番风味。
      谢衣站在宅子大门前,手中持着一卷卷轴,鞋底还沾着武陵源山间的泥土,神色亦还有些茫然。
      许久,他迟疑着,将手置于朱红门扉正中,输入些许术力。
      门扉得了术力推动而缓缓开启,两名圆滚滚的童子们提着灯笼迎上来,摇晃着小脑瓜脆生生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谢衣笑了笑,往小童手上各塞一只烧鸡腿。童子们愈发欢喜,亲亲热热地一人扯着他一只袖子,走过不算大的林园。

      主厅中则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景象。
      宴席早已设好。酒器与食盘皆用纯银打造,梁柱上绘着金漆。黄铜打造的落地灯里,燃的是蜜蜡而非寻常的油脂蜡烛。
      丝竹声不绝于耳。大厅正中,数名舞姬身着轻薄的纱衣翩翩起舞,客人们或随着乐声打起拍子,或上前随舞姬一同起舞。
      是一片明快欢愉的景象。在这一瞬,谢衣便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流月城。
      以往,每年也总会有那几日……族人将苦难与病痛抛诸脑后,随着动人的乐声,在夜色中欢快起舞。
      而此时,主位上那名男子也瞧见了谢衣,欢喜地唤道:“谢兄!”

      室内似有一瞬静谧。下一刻,客人们的窃窃私语传来。
      是谢衣啊——
      偃甲大师谢衣——
      那传说中通天彻地无所不能的……
      大师谢衣!

      客人们便纷纷站起身来,惊喜地喊道——
      “谢大师!”
      “谢大师!”

      谢衣一边向主位上那名男子走去,一面细细打量着客人们,迟疑了片刻,终是以微笑应对。
      他的面容年轻而俊秀,纵使满身的魔气,仍掩不住温润如玉的风姿。他沐浴在人们瞻仰的目光中,面色平静温和,纵使一时间荣光加身,亦宛如风过无痕。
      大约……下界人所向往的“光风霁月”,便是如此了。

      “柳兄。”谢衣到了主人面前,客客气气施了一礼。“承蒙柳兄邀请赴宴,谢某不胜感激。不过……”
      “怎么?”
      “罢了,煞风景的话不说也无妨。”
      柳姓男子大笑。“谢兄可是看出了些端倪?”
      谢衣只得道:“柳兄只道今日赴宴者皆为博物学会成员,却未言明这些会员都不是人……”

      不止客人皆为精怪,还有……
      谢衣将目光投向大厅正中。舞姬是一群花蛇、穿梭的仆人不是鼠怪就是符使,至于先前那两名童子……
      到底是年幼,道行也浅,得了烧鸡就喜欢得露了原型。先前他随它们一同走路,两只小狐狸不住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扫在他腿上,着实可爱。
      满大厅之中,只有柳姓男子才是凡人。

      而这宴席之主名唤柳贯,是为今界博物学会会长。
      谢衣潜入下界之初,并无解救族民与对付砺罂的具体方案。他便一边找,一边潜入各处收纳古籍之所,寻求办法。博物学会正是一处博古通今的地方。
      柳贯年纪约三十出头,清俊儒雅,名声却有些奇特。外界传闻中,一说他大方爽朗,一说他羞涩怕生,评价并不一致。谢衣去博物学会的次数多了,只觉得柳贯性情还不错,一来二往成了朋友。
      平日间,谢衣与柳贯多为书信往来。在这几年中,“偃甲大师谢衣也许是魔物”的消息开始暗中流传,柳贯在书信中提到了传言,随即又道:天下众生本是平等,博物学会里也有不少非人之物,他不介意谢衣到底是什么。
      谢衣很感激,回信道:他也得了风声,正打算到西南边陲做一件事,兼带躲避风头,临走前能知晓友人的心意亦甚为欣喜。
      也便有了这一场送别宴。

      那一厢,柳贯爽朗地笑着,末了却又压低了声音。
      “谢兄,博物学会会员中,人与非人者各占一半,他们都想一睹你真容。今日为兄邀的却是非人那一半,实为……这一群会员以清修为主,鲜少多话。为人的那一群反倒与各路修仙门派交情甚好,若消息走漏,反倒于你不利。”
      “原来如此。多谢。”
      谢衣愈发地感激。这大厅里,人与妖物出于对求知的喜爱,齐聚一堂又和乐融融,当真令人羡慕。
      随即,他递上手中卷轴。“谢某也不知这一走要走几年,又是身无长物,便聊以这桃源仙居图回馈柳兄。”
      “桃源仙居图……?”
      柳贯接过卷轴细细查看。古旧的卷轴泛着湿意与泥腥气,似是刚从泥地里外出来,卷轴结扣上还有一道封印术。
      正要解封,谢衣按住他的手。“柳兄,桃源仙居图应是一件法宝。一旦解封,便会被吸入一处奇特洞天内。虽说出来的方法倒也简单,却还是勿惊动旁人为妙。”

      继而,谢衣将桃源仙居图的来路一一道来。
      原来那日他潜入武陵源后,走了一整日山路。入夜,忽是闯入一片桃林,偏偏又下起雨来。有名樵夫将他迎入林间的民居避雨,至翌日清晨,谢衣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一座破败的屋宇,桃源仙居图落在手边,触手可及。
      谢衣拾起图,出了宅子。外边却并无桃林,也未残留夜间降雨的痕迹。
      这实为一场奇遇。
      待他进入桃源仙居图内,了解了这件法宝的构造,又建好了屋宇,时光已流逝十数日。

      柳贯听了,赶紧将桃源仙居图塞回谢衣手中:“如此贵重之物我可不能收!谢兄若有心,送几件你亲手所制的小玩意儿便好!”
      谢衣叹气道:“哎……在下不想再有偃具流传世间,余下能拿得出手的只剩它了……”
      “那便无须送礼了。这法宝甚妙,危机关头还可作藏身用,你自己收好。”
      柳贯说什么也不肯收下,谢衣只得依了他。
      待入座饮了几杯,柳贯又问,在这一场送别宴中,他还能为谢衣做些什么。谢衣思索片刻,从怀中摸出一卷曲谱,又行到柳贯面前,指着其间一段道:“数月前在下购得这卷曲谱,对这一支《在水一方》颇感兴趣。可惜在下音律不佳,若柳兄能让乐师奏一次,在下定当感激不尽。”

      “《在水一方》……”
      柳贯沉吟道,接过曲谱,随着谱上所示曲调轻声哼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末了蹙眉道:“这曲……情深几许却如镜花水月……不适合在人多的时候听。罢了,等会儿寻找到乐师到院子里奏给你听。”
      “多谢。”
      柳贯见谢衣低头沉思,一时兴起。“怎么……谢兄借曲子思念心上人?”
      谢衣哑然失笑:“怎么会……”
      “对了,听说寒烟姑娘还在寻你。”
      “寒烟……?”
      谢衣怔了片刻,终是想起,当年他在纪山造了水道与引水的机关,又于下山那一天遇到了一群饥民。彼时中土时有人食人的惨景,饥饿的流民们正要向一名女童下手,是他制止了人们。
      那名女童日后流落江南,另有境遇,十余年后以“寒烟剑客”的名号崛起,人称江南第一侠女。在行侠仗义之余,她也在寻找谢衣的行踪。
      而柳贯曾在信中提到,寒烟希望能还当年救命之恩,愿跟随谢衣为奴为婢。
      不止如此,旁的心思定然也是有的。

      柳贯早向谢衣提点过寒烟的心意,谢衣便有些尴尬。
      “这……谢某无须报恩,她还是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罢。”
      “谢兄又是这样说……可那寒烟姑娘当真是大美人儿啊。谢兄连她都瞧不上……心上人到底是哪般的绝色?”
      “这个嘛……”
      谢衣本想含混过去,柳贯好奇之心已起,自然不依。“对了!谢兄不是说没拜礼送给在下甚觉不妥么?如此,说一说你心上人,便是拜礼了!”

      谢衣支支吾吾了许久,再无他法,只得半真半假道。“哎,好吧……在下喜欢的人,年纪比在下大十一岁……”
      “……啊……是么?”
      头一句便将柳贯镇住了,心道不想谢衣口味如此奇特。他见谢衣面貌瞧来像是二十五六,出名却是在十余年前,并且那时谢衣便是这一副相貌,由此可见他至少年近四十。如此……他的心上人再年轻也年逾五十了……
      半老徐娘么?

      “罢了。美人儿就算迟暮也依然是美人儿……”
      随即,柳贯又想到世间无奇不有,谢衣也许不是凡人,他喜欢的人亦或也不是凡人,不可以常理度之,口中却不显露。“那美人儿又是哪般的性子?”
      “那人……聪明绝顶,胆识过人,以一己之躯背负一族之人的命运。于在下心中,无一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女首领么?”柳贯奇道:“这种人向来肃穆有余,却不好亲近。”
      “在旁人看来,他确实不好亲近,还有些严厉。我在他身边亦时常被罚跪,可说是从小跪到大呢。”
      “噢……她还是谢兄长辈……”柳贯抓住了重点。“但谢兄仍然喜欢她,可见她定然也曾对谢兄温柔相待。”
      谢衣颔首。“其实,他那人最禁不住旁人撒娇。”
      “撒娇……”
      柳贯膛目结舌地打量着谢衣,想象着面前这人撒娇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谢衣轻声笑了笑。“越是没脸没皮的撒娇,他越是受不住。横竖我在他面前不需要脸皮,便也用这招对付过他几次,挺管用的。”

      继而,谢衣依稀回想起曾经和睦的时光。
      那时他与沈夜彼此还未触及对方不可退让的底限。沈夜曾给了他五色石,并在原本不想让他去下界的时候经由他一磨,便退让了。
      时至今日,谢衣仍不去想沈夜当年的决策中会不会有什么谋划,是不愿去想。
      他只常对自己道——当年的沈夜面硬心软,遇事撒一撒娇,他便退会退一步。可惜后来的事,不能用撒娇来混过去。

      谢衣的神色便黯了一黯。
      柳贯看似胸无城府,实则精通人情世故。见谢衣黯然的模样,也不好追问他的伤心事。眼珠一转,大笑着提了话音:“谢兄,你说了这半天,却回避了重点!”
      “重点……?”
      “你那心上人到底是不是绝色美人儿?”
      绝色……么?
      谢衣心中便浮现出沈夜的面貌。许许多多,有笑的,有怒的,有温暖的,也有冰冷的。
      最后却定格在那一年,沈夜在神殿外的墙根下,持着他做的桃花小枝。花枝繁繁密密,点坠着许多绿叶,很美,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桃花。
      持花的沈夜君子端方,傲然挺立,肃穆中掺着温柔。谢衣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沈夜真正的面貌。
      然而谢衣仍颔首,笃定道:“确为殊色无双。”

      “当真是绝色美人儿啊……在下也想见一见……”
      柳贯观谢衣神色,心知他所言无假,不由向往起那傲如冰雪的“绝色美人儿”。
      是夜,谢衣向席上的客人敬了一圈酒,便去了后院,听了许久《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镜花水月,只如梦幻。
      谢衣一边听,一边握着手腕,不管他怎样回想,那一处早就感觉不到痛楚了。
      他便察觉:时光流逝真是一桩极为可怕之事。印记会消失,他想铭记一辈子的痛楚也会消失。这才不过十六年。
      因此,谢衣在叛逃下界的第十六年之时,还坚持着他的道,却已经快要忘记,当年他对沈夜的愤怒与失望。
      也快要忘记,当年他全然无法苟同沈夜的所为。

      不过……这样也好……
      若只记得师尊大人好的地方,便会想要快些完成该做的事,然后回到故乡去面对他。
      谢衣想道。
      他生就秉性如此,无法长久地去不满或怨恨一个人,便也只能牢牢记着当年的喜爱与倾佩,才不会迷失自己的道路。

      夜色将尽之际,宅子里的客人们一一离开,没入了夜色中。而后,在朝阳初升时,谢衣也告辞了。
      富丽堂皇的柳家宅邸被日光照射,夜间的幻术褪尽,显露出真实面目。
      原来那是一座很寻常的二进宅子,不旧也不新。既不显富贵,也不显寒酸,只是没了昨夜的辉煌气象。
      那些奇形怪状的“客人”、迎客的狐狸童子、身着轻纱的花蛇舞姬、还有穿梭于主厅内的鼠精和符使仆人,都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通宵饮酒作乐似是对柳贯没有影响,他持了一卷书,走到门口,像是要晨读。待见了谢衣,微微点了点头,也不似夜间那样爽朗可亲,笑容只如书生一般腼腆。
      柳贯诺诺道:“谢兄,珍重。”声音轻如蚊虫。
      谢衣并不奇怪,他早就听过另一个传闻:今界博物学会的会长柳贯,日间与夜间判若两人。
      但谢衣觉得那只是柳贯所示的处事态度,于更内里之处,两个柳贯又实则为同一人。

      谢衣会这样想,又是因在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沈夜一般令得他牵肠挂肚地去琢磨、去揣测,末了却又觉得还没看透他。

      谢衣将手按在心口,以烈山部人的礼节慎重施了一礼。“柳兄,珍重。”
      一切宛如朝雾,随着照射开来的日光散尽。唯有凄凄乐音,似还在耳边萦绕。

      【终、】

      终有一日,谢衣记起他在下界已行走了近二十年,而后他觉得,他正在经历一个光彩炫目的梦境。
      然而……梦境都是假的,再鲜明动人,仍存在着不自然之处。总有一日,会种种原因而崩塌溃散。
      醒来后,所见的则仍是残酷之事。

      数日后,谢衣开始造一具与他自己“相同”的偃甲人。
      自己制造“自己”,本该是颇为奇特的感受。然而……
      谢衣虽敬畏生命,但待去到偃甲房内,将同真人无异的头、手、腿、躯干放置一地,却也未生出半分想法。
      他只当那些都是假物。
      纵使有一日,他会将承载着记忆的冥思盒置入偃甲人颅内,而经由灵力催动后,拥有记忆的偃甲人又或许会得到“魂魄”。但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它仍是假物。
      是故,谢衣拾起偃甲人的残躯,平静地琢磨着。
      偃甲人的面部一直未置五官。终是在这一日,谢衣执起炭条,在头部标出了五官的位置。
      眉、眼、耳、鼻、唇……

      谢衣也在偃甲人左眼下方画了一道印子。色泽是漆黑的,自眼眶正中缓缓地向颧骨延伸了半寸,像一处未擦净的污垢。但若偃甲人制成,谢衣便会用朱砂重点那道印子。届时,它便会变成鲜红。如血滴坠地,又好似一道血色的泪痕,为原本温柔和气的面孔平添妖异。
      但谢衣思索了片刻,又将印子擦去。
      到了此刻,他才总算生出了些“造自己”的异样感受。

      “谢衣哥哥!快出来!”
      银铃般的脆音乍响,谢衣本就在想心事,吓了一跳,赶紧将偃甲人的头颅藏起。
      继而去开门。“阿阮,习完今日的字了么?”
      “谢衣哥哥别管写字的事了!我都被人欺负了!”
      门外探出一抹翠影。身着绿纱的少女愤愤扯着手中巴乌,漆黑清澈的眸中蒙上了一层水汽,雪白的脸颊上亦因薄怒染了绯色,却是愈发清丽惊艳。
      谢衣扶额叹息。“哎……你又溜出去玩……”
      心中又不禁想:谁能欺负得了阿阮。

      谢衣会有此念,实因阿阮非人。

      三年前,谢衣在卫山古祠中读到神剑昭明的传说,直觉可用昭明对付砺罂。此时恰逢“大偃师谢衣是为魔界中人”的流言传开,一来是为躲避风头,二来也是为寻访更多相关消息,谢衣去了巴地巫山。
      这又是因烈山部中有段传说:神农有一名爱女名唤巫山神女,生于巫山亦陨于巫山。她故去后,神农及洪崖境诸神悲痛不已,将她生平传颂下来。
      谢衣便想神农既然看重巫山神女,必定会慎重地下葬。神女的随葬品中,或许会有些关于昭明的记载,再不济也可去寻神农行踪。
      待他到了巫山,还未寻到神女墓,却先在水湄边邂逅了阿阮。
      彼时阿阮全然不懂世间礼法,亦不会说今世之语,仅以草叶遮蔽身体,骑着红虎自由自在奔驰于山间。谢衣却一眼看出,这天真活泼的少女并非活人,而是灵体聚形。
      再到两人以天界语相互问候,继而相识,阿阮则告诉谢衣——她就是巫山神女。
      谢衣直觉事有蹊跷,要了一件阿阮的物件置于偃具“通天之器”上。

      “通天之器”是谢衣为寻找昭明而造,能读出木石内部潜藏的记忆。谢衣进到阿阮忆念幻城中,却发现,这只少女形态的灵体居然当真有巫山神女的部分记忆。
      此外,阿阮还有些记忆与露草有关。虽然模糊,却也能让谢衣摸清巫山神女与阿阮的来历。
      阿阮……是为由神女墓中的露草所化,承载了巫山神女部分记忆,自称神女也无不可。
      于心魔而言,阿阮其存在便是威胁,谢衣便无法放任她于山野间流浪。
      又因谢衣读过阿阮的记忆,神女墓便也不用去了。他只将阿阮带在身边四处辗转,寻找着昭明的碎片。
      三年时光匆匆流逝。谢衣亲手教会这株不通世事的露草穿衣吃饭、说话习字。而今的阿阮好歹也能用一口顺溜的中土语四处“为非作歹”了。再到今日她不知因何事受了些气便气势汹汹地跑回来寻他撑场子,谢衣觉得阿阮越来越像凡人。
      大约就是,下界人口中的娇蛮大小姐。

      哎,都是被娇惯出来的。
      谢衣半是发愁,半是宠溺地想。

      比起谢衣自己年幼的时候,阿阮贪玩好动,算不上十分听话,他却拿她没办法。
      谢衣以前也曾想过待阿阮严厉些。一两年前他便感觉到,烈山部人已在下界有所动作,便是为了藏匿行踪,他也该将阿阮教到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然而,每每对上阿阮一脸的天真浪漫,“再贪玩便要罚你了”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同样是教导孩子,若按照沈夜的教法,阿阮怕是早就将大门前的青石板跪穿。谢衣则觉得,这株露草开开心心的模样看着挺顺眼,何必毁她心情。
      后来谢衣又在下界人口中听到:今世许多大户人家将女儿视作娇客,精细地养着,百般宠溺千般娇惯。只因为日后女儿嫁为人妇,会受太多约束,也便只有娘家能给她们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谢衣恍然大悟。他待阿阮……也差不多就是养女儿的心思了。
      后来则更是由着阿阮去。
      因为总有一日,阿阮会变回露草。而在当下,谢衣还有些事要依仗她,又不能对她言明。愧疚之下,他待阿阮愈发地温柔。亏得阿阮虽然孩子气,秉性却纯良,没有被养成飞扬跋扈之人。

      “呃……你若不想习字,那就累积到明日的份上。”谢衣收回神思,刻意板起脸道。
      “……谢衣哥哥!”阿阮委屈得眼都红了,愤愤跺脚。
      谢衣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逗逗你而已……不想习字就不习了,说罢,怎么回事。”

      阿阮便扯着装饰在巴乌上的纱花,愤愤道——
      今日她见谢衣进了偃甲房,便偷偷溜到附近村寨去玩。恰逢村口有群孩子堆积落叶烤着一种叫“豌豆”的作物,豆子的焦香随着噼噼啪啪的炸响声飘散开来。阿阮又是见到好吃的就走不动路的性子,自然是凑了上去,要用换烤豆子。
      为首的少年见到她,惊艳了许久,双眼闪闪发亮道:吃豆子可以,不过阿阮得做他媳妇儿。
      继而少年又道:他是村长的儿子,今年十一岁,正要同隔壁村的小兰儿定亲。然小兰儿自诩方圆百里内的第一小美人儿,平日里总是看不起他。阿阮比小兰儿漂亮多了,若是与他定亲,一定能气死小兰儿。
      而阿阮牢记着谢衣的教导,但凡有男人同她谈论婚嫁之事,定然是居心叵测的采花大盗,便一口回绝了。
      那少年脾气也不算好。听阿阮拒绝,一脚踢飞豆子,道:“那你不能吃!”

      “这……阿阮你生得太美,那孩子又是少年心性,被你拒绝自然会难受。”
      谢衣听到此处,哭笑不得道。幸亏对方尚且年幼,阿阮到底收敛了脾气,没有施术或是唤出红虎来吓他们。
      阿阮气呼呼地嘟起嘴。“我天生长这样,谢衣哥哥你又不去做一件能让我越长越丑的偃甲,我有什么办法?!”
      谢衣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好罢,都是我的错……后来呢?”

      阿阮便又接着说下去。她虽然生气,但想到谢衣时常说凡人很是脆弱,经不起她打也经不起她吓,终是悻悻地走开了,打算去找那种名为“豌豆”的作物,自己烤来吃。
      后来,居然真让她找到了豌豆田。三两个村民正在摘豆荚,这一回没人为难阿阮,总算能换到豆子之际,阿阮忽视嗅到了一股“香气”……

      “香气?”谢衣奇道。
      阿阮点了点头。“就是谢衣哥哥身上这种香气。我以为谢衣哥哥也出来了,寻着香气去找你,远远看到一道人影,黄黄绿绿的像大树叶。等我追上去,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阿阮满是疑惑地回到豌豆田,豆荚却已经采摘完毕。先前那少年得意道:豆子都已让他收起来了。若想吃,就得答应他的条件。
      “那孩子怎么这样欺负人!”阿阮闷声道:“谢衣哥哥你又不准我用法术教训凡人,那……你就得为我出气!”
      “……”
      谢衣不语,心中早已惊涛骇浪——这世间,只有阿阮一人,会将他身上的魔气视为“香气”。
      若还有同样身负魔气的人在附近出现,那不就是……?!
      他们已经得到风声了么?

      谢衣面目肃穆起来,慎重道:“阿阮,我们不能再待在此处了,去收拾东西,即刻便走。”
      “啊……?”阿阮滞了片刻。“可是……我还没吃到烤豆子……”
      “世间豌豆多的是,待到了下一个住处,我亲手烤给你吃。”
      “噢……”阿阮点了点头。尽管谢衣的厨艺时好时坏,常常做出些古怪的食物,但若只是烤豆子,他定然不会失手。
      却仍是讪讪地,有些不高兴地道了一句。“我、我还没教训那孩子……”
      “呃……阿阮大人,你堂堂巫山神女还同凡人的孩子斤斤计较,羞不羞?”
      “……”

      阿阮再也无话反驳。收拾行李之际,谢衣看着满地偃甲人的“残躯”,心中一动,将头颅拿出来,迅速拼凑,又将自己的衣服置于偃甲人身上。
      是夜,烈山部的祭司寻着微弱的魔气找到谢衣居所,只见到一具面目模糊的偃甲人,主人则已不知所踪。
      数日后,谢衣带着阿阮潜入东夷山林间,偃甲人又得从头做起。又因事关紧要,谢衣不敢再叫阿阮随意外出,只准她在结界范围内活动。

      阿阮却还惦记着烤豌豆,每日骑着红虎去找野生豆苗。只不过结界不大,往往红虎才在于山林间跑了片刻,便跑到了结界尽头。
      待烤蘑菇吃够了、烤野猪烤鸟蛋也吃够了,阿阮又去提醒谢衣,该去为她寻豆子了。
      谢衣则为难道:再忍耐几日,若闲得慌,不妨先去读书习字。
      ……习字!
      阿阮只觉头疼。“我最讨厌写字!”
      谢衣只得赔笑。“那去外边找小野兔玩……?”
      “兔子都没跑进结界里!”
      而且比起同兔子玩,阿阮更想吃炒兔肉。半年前她同谢衣在名唤“酒楼”的地方吃过,又香又嫩味道可好了。
      他咽了口口水,气愤道:“结界就那么大点地方,三步走到头,寻常鸟兽都不愿意进来!谢衣哥哥,我们要在这里面待到什么时候?”
      “哎……抱歉……”
      “又是抱歉……我都听够了……”
      听得“抱歉”二字,阿阮火气总算略消,继而,抱住了谢衣胳膊。
      “谢衣哥哥,我想吃烤豌豆,想到山林间玩,也想去‘酒楼’吃饭,还想去叫‘市集’的地方买那些新奇漂亮的小玩意儿……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阿阮,拜托你,再忍一忍。”
      “好吧……”

      阿阮发泄完了,恹恹地放开谢衣,末了却又不禁道:“谢衣哥哥,你是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可是有些时候我又觉得,你不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
      “啊……?你怎会有这般的念头?”
      “因为啊,这三年来,除了读书习字,你叫我做什么我都会照着做……有时候,我真是觉得,我和你所造的偃甲差不多,一举一动都随你的心意而动……可是,我想做的事,你并不会全数应允。我这样……就是凡人所说的,‘被人操纵的傀儡’么?”

      阿阮一字一句地说着,因本性着实太过单纯,越是说下去,情绪越是低落。
      最终到底伤心起来,踢了一脚门槛,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虽然她并不清楚,“被人操纵的傀儡”的真意,但此言落到谢衣耳中,却如惊雷骤响。
      傀儡……么?
      谢衣怔怔地站着,想了许久。
      没错。原来阿阮也察觉得出,他掌控着她的命运。

      宛如从漫长的梦境中骤然清醒过来,种种炫目的光彩瞬间褪去,残留下的真相令人不忍直视。

      阿阮这株少女模样的露草,不……阿阮其人,实为昭明剑心。
      谢衣将阿阮带在身边,则是因总有一日,他需要神剑昭明去对付砺罂。
      真相原就是谢衣在为将来回流月城那一刻筹备后手,也便是他在利用阿阮。
      这三年来,谢衣却时常忘记此事。谋划被温情所掩盖,时日久了,谢衣便被自己制造出来的幻象蒙骗,以为自己真是乐呵呵养着女儿的年轻父亲。
      然而……假的就是假的。
      阿阮先一步察觉出不自然之处,坦言指出。虽然她并不清楚,谢衣的所为意味着什么,但她坦率地告诉谢衣——
      “被掌控”会让她伤心。

      是啊……
      被掌控本就会让人伤心。

      谢衣想道。继而他发觉,他对阿阮做的,与当年沈夜对他做的并无不同。
      这三年瞧来再是光彩炫目,仍然存在着扭曲之处。也便有了今日……他想要相信的幻景只因一桩小事便崩塌溃散,显露出丑陋的内里。

      手腕忽是疼痛起来。
      谢衣曾经以为能记住一辈子的,后来又以为已被遗忘的痛楚,便于此刻,以他最不希望的形态——
      回来了。

      【余、】
      阿阮出门后唤出了红虎,与它一同去了溪边。后来她一面将雪白的脚浸到溪水中,一面揽着红虎脖子,闷闷道:“小红,我心里难受。”
      原来有许多事,摊开了说会更让人郁闷。

      阿阮身为“巫山神女”时代的记忆很模糊,一切都沉浸在昏黄的色彩中。她看着以往的“自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只在某一日,记忆忽然清晰起来。
      那日她在山林间游荡,掏蛇蛋、烤蘑菇,接着,她遇到了谢衣。
      在此之前,她觉得山林中的生活也算方便。但谢衣一见到她,就将外套脱下来批在她身上,而后微笑着说,女孩子要爱惜身体,多穿点衣服别着凉。
      柔软的布料摩擦着肌肤,带来干燥温暖的舒适感。只这么一瞬间,阿阮便觉得,穿树叶是挺冷的,而谢衣应该还会给她很多很多叫做“衣服”的好东西。
      于是后来谢衣问她能不能一起走的时候,阿阮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跟着谢衣的这三年很是好玩。阿阮有了许多漂亮的衣服,见到了许多新奇有趣之事,也吃到了许多好东西。虽然谢衣起初是要她学习凡人如何说话,后来又要她学习凡人如何读书写字,这些事都让阿阮不耐烦,不过……
      有谢衣手把手地教她,其实也并非那样难以忍受。
      谢衣还说过,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也不懂凡人的语言和文字,全靠自己学。阿阮有他教导,比他幸运多了。
      阿阮对此深以为然。

      “小红,我说错话了。谢衣哥哥人那么好,怎么会把我当成傀儡摆布呢?”
      阿阮想起先前她从门口所瞥见,谢衣的脸色既是震惊又是难过,心思更为沉重,赶紧回到宅里,向谢衣认了错。
      谢衣什么都没说。但阿阮却觉得,从这一天起,谢衣的态度有些变了。
      一连半月,谢衣分明对阿阮更客气也更温柔,阿阮却感到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因为这半月里,谢衣时常望着自己的右手发呆,没造出一具新偃具,就连菜也做得规规矩矩,不复半分异想天开。

      阿阮在连吃了半月美食后感到惶恐。到这一夜,阿阮默默喝了谢衣做的炖汤,想起似乎有两三日,她与谢衣没在饭桌上说过一句话了。
      在以前,这光景简直不可想象。阿阮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叽叽喳喳地说她今日去了哪儿,见到些什么。谢衣不怎么进食,顶多小酌一两杯,却也喜欢一边看她吃,一边插话说他今日在做什么样的偃具,日后又打算做什么样的偃具。
      两人各说各的,驴头不对马嘴,居然相谈甚欢。

      阿阮郁郁地放下碗,心想:谢衣哥哥还在生气。
      后来谢衣去了偃甲房,阿阮心里实在闷得慌,在偃甲房外晃荡了许久,终是敲门。“谢衣哥哥,我有话想说。”
      门内谢衣沉默了许久,才道:“进来吧。”

      偃甲房内,许多盏烛灯熠熠燃烧。
      谢衣背对着阿阮,似是在做一具人形的偃具。在明亮烛光之下,他的背影又有些寂寞萧瑟的意味。
      阿阮忽然觉得心口痛到喘不过气来,一言不发上前去从背后环住谢衣颈项。
      “谢衣哥哥,我错了。那一天我不该那么说你,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也不要不理我……好吗?”
      谢衣明白阿阮的意思,背部有一瞬僵硬,而后,他温柔地叹了口气。“阿阮,我没有怪你。这些天我只是……生我自己的气。”
      “啊……?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
      谢衣转过身来,将阿阮娇小的躯体推开了一点,是以抬手取下左眼的镜片。
      左眼框下方,鲜红的魔纹如一滴血泪,堪堪地坠下。
      “阿阮,有朝一日,若你发现……一个你极为信任和喜爱的人有事瞒着你,他对你是为了利用你,他想将你的一举一动都控制于掌中,你会生他的气么?”
      阿阮想了想,迟疑道:“这么过分的人……是会生气吧……”

      谢衣便苦笑。“看吧,你我都如此想。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谢衣哥哥你在说什么呀!”
      阿阮听不懂,但看得出谢衣更难过了,死死抱住谢衣。“虽然谢衣哥哥有很多事都不对我说,可我还是最喜欢谢衣哥哥!你带我走遍各地,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你这么好,还有还有……”
      继而伸出手,抚上谢衣面上的魔纹。
      “这个痕迹像朵红色的花,很漂亮,我也很喜欢……谢衣哥哥做偃具很可爱,我也很喜欢……谢衣哥哥说话又和气又有趣,这些我都很喜欢……”
      有少女之身的露草着急地说了许多,每一桩都是谢衣的长处。末了红着眼道:“总之……我很喜欢谢衣哥哥!不准谢衣哥哥自己讨厌自己!”

      那样急切的姿态,让谢衣的心一点点暖过来了。
      他看着那样焦急地说着“喜欢”的阿阮,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很努力地去喜欢沈夜,很努力地去想为他分担。
      这姿态并不十分难看,也无半分可笑。
      “那……好罢。我不恨我自己了。”
      半晌,谢衣心绪平静下来,温柔地笑了笑。
      “真的?”
      “嗯……若是阿阮大人肯为我奏一次《在水一方》。”
      谢衣还能开玩笑,可见真是无事了。阿阮放下心来,二话不说掏出巴乌,认真地吹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只曲子本是这样的辛苦,这样的无望。其实并不适合天真烂漫的阿阮,却因她心中仍有忐忑,又在意着谢衣,总算染上了几分暗愁,倒也应景。
      而阿阮经由数日来这一出,懂了忧愁的滋味,面上褪去些孩子气,眉目轻愁,竟似一瞬之间长了几岁。
      谢衣随着乐音,寻来一壶酒,一边饮一边听。也禁不住去想:若他能像阿阮这般容易原谅就好了,他便不会如此地生自己的气。

      曾几何时,谢衣非常倾慕沈夜。

      年少时第一次醉酒,沈夜特地容许他在大祭司的宫室留寝。那时,他脑中昏沉沉,却死命盯着沈夜不肯睡,心中满是欢喜,想着若能与师尊永远这么亲近便好了。
      继而,想做一具沈夜的偃甲人以彰纪念。谢衣趁着醉意,在沈夜身上上下其手,要记下各种尺寸。而沈夜一让再让,终是不耐烦,一脚将他踹下床去。
      第二日清醒过来,谢衣只觉得手烫得通红,周身似是洋溢着一份悸动。他亦是极为羞愧,想是怎会对师尊做出如此失礼之事。
      日后他便养成了即便喝得再醉,也不会在沈夜宫室中留宿的习惯。

      再次领受那份悸动,则是在心魔入城后,彼此他却已与沈夜生出不虞。
      他曾极力劝阻沈夜与砺罂结盟之事,沈夜则道,他心意已决,只给谢衣一次机会。一战,若谢衣比他强,他便遵从强者的心意行事。
      谢衣答应了。只因师徒十一年,沈夜只教过他抓住每一个机会,趁势而为,却未教过他眼睁睁地放任机会溜走。
      未避人耳目,沈夜带他去了寂静之间比试。随后,谢衣输掉了那一场比试。

      那时他半跪于地,难堪地喘着气,不知该不该遵从约定。沈夜打量他许久,伸出了手。
      “起来。以后不可再反抗为师。”
      沈夜的手与他当年的手同样烫,手腕一旦被他握于掌中,便被灼烧一般。
      谢衣赶紧将手腕抽了一抽,没能挣脱。肢体的接触总算传达出一些与互相争执的言语不同的信息,谢衣模糊地觉得那一刻沈夜很需要他,而且并非是“师徒之间的信任”这种程度的需要。
      谢衣心剧烈跳动。在这一瞬,他很想答应沈夜,从此顺从沈夜的心意,以他的喜为喜,以他的怒为怒,或许将来便不会有烦恼。
      然而,谢衣最终还是迟疑了一刻。
      “师尊……我……”

      手腕便被握得更紧。
      沈夜嗓音有些低哑。“谢衣,听话。”
      疼痛却让谢衣清醒过来,他想起了砺罂那些无耻的提议,想起下界无辜的生命。“师尊,请恕弟子仍无法苟同……”
      “听话。”
      “……请恕弟子无法苟同!”

      挣扎的时间或许极短,却又长得宛如一生。
      谢衣极力地挣脱,而沈夜用力钳制着他。手指与肌肤贴得如此紧密,以致于连沈夜指间的法戒都陷入谢衣腕部的肉里。
      谢衣硬生生转动腕部,法戒边缘划过肌肤,留下粗粝的红痕。
      那枚法戒沈夜佩戴多年,戒身早已磨得圆润,仍是留下了印子。可见当时沈夜用了多少来气写握紧……或说挽留谢衣。
      而谢衣又是用了多少力气来挣脱……或说恳求沈夜。

      “师尊……沈夜……足下……”

      谢衣喃喃道。忆起往事,手腕又在泛疼。
      曾经,他真是全心的喜欢沈夜。但曾经有多么喜欢,现在就有多么茫然。
      谢衣以为他们师徒两人完全相异,近来才明白,原来彼此间也有相似之处。他为了将来而利用阿阮,再回想当年沈夜命他学偃术、有意破坏他的偃甲炉……
      大约,从做出收徒的决策起,那人便另有所图罢。

      谢衣总算察觉到了,心中风雨交加,因而对那人的称呼一变再变。
      从满是留恋的“师尊”成了咬牙切齿的“沈夜”,末了又终是恨不起来,则成了疏离冷淡的“足下”。
      这……就是师徒传承。
      沈夜将谢衣想学的,不想学的,都一并教给了他。
      到头来只能说……不愧曾为师徒,终归曾为师徒。

      心中的风雨虽无法于一时之内平息,但谢衣明白,一切终将过去。
      下界人有言,百年心事归平淡——上一次,谢衣花了十余年忘记当初的痛楚,这一次或许会长一些,也或许会短一些……总归用不了一百年。
      只是对谢衣而言,他再也无法抱持着当初的天真念头,坚持着自己的道理而行事,却又带着些赌气的意味。觉得师尊大人做错了,又觉得自己有能力挽回这一切,满是自信地在下界行走着,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尽快回到沈夜身边去。
      时间会揭露真相,谢衣只能坚持,但曾经“胆大妄为”的性情,却随着真相揭露而逐渐改变。

      为了总归会到来的“归平淡”的那一日,谢衣对着银月举杯。
      “足下,徒儿敬你一杯。”
      酒液对月泼洒,片刻,谢衣面色平静下来。但他不会知晓,百年后,沈夜亦同样于银月之下敬过他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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