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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生之事 其之末(已修) ...

  •   瞳在这一生中,一直觉得他还算了解他自己。因为,他在观察“旁人”的过程中,也能从“旁人”的眼中看到他自己的形貌。
      一百余年间,瞳将他的“兴趣”发挥到极致。他毫不怀疑,若有充足的时间,他便能上窥天道,获悉生命起源的秘密。但也因很了解自己,他也知道,他的性情也使他短期内难以再有突破。
      于是瞳果断地转换了方向。
      那些有关于“兴趣”的研究,于深度上便到此为止。但在最后,须得再创造一件东西,作为他这些年来“兴趣”的总结。

      所以,他要造一个让他“满意”的活傀儡。

      1、
      “满意”这个理念虽是有些模糊,瞳的态度却很慎重。
      开始制作十二之前,他特地回了一趟流月城,仅仅只是为了告诉沈夜:他会去做这样一件事。

      沈夜对活傀儡的话题向来不感兴趣,却不能无视瞳的态度,于是他问:“为何会想制作第十二具活傀儡?”
      瞳回答:“属下以为,已活了这许久,总得留下一件纪念之物。便如日后烈山部只要有一日尚存,赞也罢、骂也罢,族人总会想起尊上。”
      沈夜想了片刻,轻声叹息道:“你终归还是想活下去。”
      瞳点了点头。到了这一步,则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想活下去。

      即便拖着病痛的残体也想研究生与死的极限;即便了解到情感的虚空也未生出半分自我放弃的念头。
      此刻,瞳又想去观察,生命能以何等的姿态去延续。

      原来,竟是如此的……
      如此的……
      瞳迅速地敲动手指。指间的金铁碰击着轮椅边缘,发出清脆声响。宛如乐曲一般,衬着瞳的心境,居然有了几分轻快喜悦的意味。
      如此的……
      想要活下去。

      答案一直就在心里,瞳却花了许多年来确认。于他这种人而言,获得答案的那一刻,便是无上的喜悦。
      于是瞳勾起唇角,微微笑着回答:“是的,尊上。”
      瞳这一副面貌太少见,以致沈夜侧目半晌,脸上浮现出难过的神色来。
      他闭上眼,叹息道:“你啊。”

      末了,沈夜又问了一句,瞳对十二的期待是什么。他口中所谓的“满意”又是意指为何。
      “那即是说……”
      瞳张口想答:那是在他满足生存欲后,所追求的一切高等情感的统称。往事却如吉光片羽,忽然浮现。
      若是随着记忆一幕一幕地回想,便宛如再度走过一次漫长的历程。
      瞳忽觉觉得他抓住了一件重要之事,手指不住敲击着,那音色从轻快喜悦的小曲渐渐化为狂岚。
      “或许说来话长,不知尊上有无兴趣细听……”
      沈夜见瞳竟是一副想说故事的架势,微微一笑:“难得七杀祭司大人有此雅兴,本座自然洗耳恭听。”

      瞳便细细地略着脑中那些蛛丝马迹。竟也真如下界人所欢喜的戏剧一般,一个“故事”本由许多件事情,许多个片段所构成。事件发生之际,人们往往看不出端倪,须得经由故事推移,方能从其间寻出主线。
      瞳想他的事也如故事。那些过往,在当时只道是合情理或不合情理的一个片头,却在日后追溯之际,才会被察觉。
      当真是前日之因为今日之果。

      2、
      这个故事便于此刻浮出水面,呈现出其全貌。
      继而,又自瞳的唇间迸生。

      3、
      身处故事中的瞳,讲述着他所发现的故事。

      七十年前,瞳在阴寒森冷的古刹中听闻女祭司离珠言及:大荒西岛有奇异风俗。年长者将年轻人置于羽翼之下,彼此之间亦师亦友,亦为爱侣。
      他最初听闻,只觉得荒谬,不合族内情势。却又在一瞬之间,忽然想到:那师与徒之间秩序颠覆的情形,有些像曾经的沈夜与谢衣。
      瞳便开始去回想,曾经的沈夜与谢衣究竟如何。
      在那漫长、寻根究底的过程中,他得出了答案。或许是情念。

      情念,是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需要。
      瞳不懂这一种需要因何而生,将对答案的印证暂且搁置。却在五十余年后的龙兵屿上,经由与大妖公西的一番对持,瞳终是发觉,沈夜的确需要初七。
      若将那执着解释为情念,倒也合适。

      “情念……”沈夜听到此处,哑然失笑。
      末了,眉间却又流露出一丝迷惑。“本座恨谢衣,我以为……他在本座最需要的时候背叛,是为生平痛是之一。却不曾想,但凡有事因他而生,皆为重创。”
      瞳微微摇头,虽然有很多时候,他都对沈夜想法一清二楚,而他也曾以为这是沈夜与谢衣之间的故事。可是到了这一刻,他发现故事真正的主角是他自己。
      曾发生过的一切都为他所经历,而后都从他的视角加以渲染。沈夜与谢衣仅为戏台上的配角。
      于是,他没去回应沈夜。身为主角的瞳,势必得将故事继续讲述下去——

      待瞳得知了那两人之间的真相,则是明白,“作伴”意指为何。再到沈夜劝他找个人“作伴”之际,他便在日后认真考虑“作伴”的本质。
      这又是因为,沈夜是瞳的友人。
      尽管瞳将沈夜视为领导烈山部人走出困境的器具,沈夜也明知这一点,他却仍将瞳视为友人。如此一来,既然彼此之间心甘情愿相互利用,瞳也愿意回应沈夜那种被世人称为“朋友之益”的高等情感。
      所以,瞳会去认真考虑沈夜的提议。
      再到瞳认真研究了构成“作伴”的情欲,并因此产生出虚空时。便如他先前对沈夜所坦言的内容:他终于明白当下最能满足他的东西是什么——
      一个他曾存在的印记。
      一个由他亲手所创,满足他对“生存”的所有希望,能够代替他活下去的生命。

      4、
      这一个故事很漫长,漫长到花费了七十年光阴方才凝聚成形。
      在瞳的戏台上,有许多人粉墨登场,或常驻台上,或匆匆而过。他们的戏份或轻或重,却都将戏码带向了同一个结局。
      而如今,由瞳道来,不过是短短数十句。

      瞳觉得这故事发生之际,虽似了无头绪,也称不上跌宕起伏,但回想起来,并没有多余和不合情理的部分。
      既然它符合逻辑,便也是一个不错故事。

      5、
      “也只有你,会将它视为‘故事’。”
      同样身处故事中的沈夜,也聆听着瞳的故事。末了,神情却有些微妙。
      背负在沈夜肩上的重担,使他无法将有关烈山部的一切视为“故事”,那样会太简单、太轻松。
      然而生存那般艰难,最后能放任其心抱持期待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又听瞳笃定道:“唯有‘故事’才会落幕。世人向来不计较‘故事’的过程,只愿‘故事’都有好结果。”
      于是他便笑了笑,“你这故事不错。”
      故事总会落幕。这对于很想活下去,却又异常期望一切落幕的瞳来说,也算一条出路。

      后来,沈夜面色肃穆地又想了许久,第一次与瞳心平气和地谈论活傀儡之事。
      “若说到能满足你的第十二人……本座并非觉得它只因七十年前之事而生,其间似乎还缺了些什么。”
      瞳点头赞同。“不错,更多的细节还须追溯。”
      “追溯……?”
      瞳不再言语,因为此刻他无法用言语形容追溯的真意。
      沈夜便也不追问。瞳起身告辞,回到无厌伽蓝之后,十二的面目在脑海中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不过,终究未等到瞳开始制造十二,沈夜又交给他一项新的差事。
      巨门祭司雩风在朗德寨殒命,据他的部下形容,杀死雩风之人生得与谢衣极为相似。沈夜命令瞳前去探查。
      瞳虽觉得不可思议,但随即一想,若是谢衣,又有何不可能。
      正如所言,每逢与当年那谢衣相关之事出现,便是对于沈夜的重创。谢衣完全可以在一百年后再度激起沈夜心中从未平息的怒意。

      “瞳,你去看看,那‘谢衣’到底是什么。若是真与谢衣当年关系重大,便即刻回来禀报,留由本座亲手发落。”
      沈夜如此命令道。
      瞳则问:“若是与当年的谢衣无关,便可任由属下处置?”
      沈夜点头称是。
      末了,他唇角露出冷笑。“瞳,本座与你不同……不会在世间留下纪念。本座会将过往的种种亲手葬入夜里……待你回来,再仔细着手造第十二人罢。”

      6、
      朗德寨位于黔南群山之中。瞳赶到那处,以小寨为中心朝方圆探测,于数十里外一处湖泊心中处发现了一座水上居所。
      他用了隐蛊,自最高处的观天仪上慢慢潜下,远远地打量了观天仪旁那人一眼。
      只是一眼,宛如一个发黄的旧梦陡然出现,带着不真实的混沌感。
      梦中之物往往连面目都模糊不清,却总能让做梦之人笃定:就是他。而苗疆的那个“谢衣”,也让瞳生出了这般感受。

      回到流月城后,瞳告诉沈夜:那个“谢衣”应是当年谢衣所制的偃甲人。如今,那具偃甲人打算与四名下界人一同前往西域捐毒。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瞳禀报完毕,终是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已无人能解答,沈夜便置若罔闻。
      “捐毒……又是捐毒。一百年前谢衣要去那里,一百年后他所制的偃甲也要去那里……本座是得去看看,捐毒到底隐藏了何等秘密。”

      瞳没有问沈夜是否需要他陪同前往。沈夜从下达命令那一刻开始,便已将他排除出下一步行动中。只是在瞳离开之际,听到沈夜冷冷道了一声:“瞳,还有呢?”
      那时瞳已起身告辞,轮椅也推到了宫室门外。
      “尊上意指为何?”
      “你于那具偃甲隐居之处还见到了什么?”
      “……”瞳不知该怎样回答。
      那时一切似乎都没什么特别。黔南深山中,春夜的气候与龙兵屿有些相似,温暖湿润,水汽颇重。那具偃甲站在观天仪下,一身白衣,装束同一百年前的谢衣一模一样。
      空中有一轮巨大圆月低悬,银芒泼洒湖心,激起粼粼波光。巴乌的音色潺潺作响。那具偃甲像受到了景色感染,喃喃地用下界的语言轻声念着什么,内容似乎与月亮有关。
      以前谢衣就是不乏感性之人,他所制的偃甲人便也差不多。
      不过瞳站得太远,听不清偃甲人说了什么,看不见他脸上的喜怒哀乐,自然更不清楚……经由一百年世事变化,谢衣所留下的偃甲会对沈夜抱持哪一种态度。
      这需要沈夜自己去确认。

      “算了,不提也罢。瞳,你可告退了。”
      沈夜等了片刻没有得到答案,疲倦地闭上眼。
      瞳却反倒不想立即走开了。
      他想了片刻,轻声道:“尊上,你如当年一样,没唤属下一同去追捕谢衣,是否因为你早已知晓……当年是属下与华月联手放走谢衣。”

      沈夜诧了异片刻,苦笑着摇头。
      “虽说本座早已心知肚明,你又何必到此时才来坦言……”
      顿了顿,又道:“本座并未怨过你们。一百年前谢衣叛逃之时没有,七十八年前追捕到谢衣之时没有,此刻也不会有。当年本座没带上你,是因心中尚存一丝天真,以为只凭当年的情分便能唤得谢衣回头;如今不带上你,则是……谢衣此人之事理应好好结束。”
      接着,他又解释道,这一回,他会带华月连同数名高阶祭司一起去。
      不同于当年他与瞳在流月城内制造的流言,此次“谢衣”才须顺应形势于众目睽睽之下“死去”。瞳知晓真相,若在场,唯恐露出马脚。

      “当年谢衣若留在流月城,本座势必亲手杀了他。彻彻底底的,不留半分余地的,杀了他……若是如此,今日本座身边便不会有初七。”
      末了,沈夜如此说道。他当真从未怨恨过当年瞳与华月的举动。

      又过了两日,沈夜带回了偃甲人的“尸体”。头部以上由封印术保存,头部以下则交予瞳取其关键部位制成偃刀“忘川”。
      沈夜将“忘川”给了初七。至此,他那长达百余年的愤怒与恨意终于平息下来。

      7、
      其间还有一个插曲,是瞳将“忘川”交到沈夜手上那一刻,沈夜盯了偃刀许久,说了些关于那具偃甲的事。

      捐毒那一夜,沈夜见纵然百年时光流逝,谢衣的偃甲仍然不愿认同他,愤恨本也是有的。只是待他斩下偃甲人的头颅带回无厌伽蓝,又从其间读到了部分谢衣的记忆,便忽然觉得,一百年来都恨着谢衣之举既可悲又可笑。

      谢衣一直就是那种人。既善良,又正直,亦是心硬如铁。若道不同,便不相为谋,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而那一个谢衣,在一百年前就已死去。即便与他的偃甲人重逢,也不过是重演当年旧事。
      但沈夜却在这一百年里一直记恨那一个谢衣,恨得如此深刻,就仿佛……
      想靠着恨意来记住当年的谢衣。

      “不过,其实本座身边早就有更听话也更忠心的初七了,不是么?”沈夜说道。

      谢衣与初七,两者本就不可兼得。即便是沈夜,也抑制不了心中那丝若隐若现的贪心。而在一切都将落幕的现在,他终于可以停止以恨意来缅怀谢衣的举动。
      如今,沈夜只想将谢衣的一部分交还到初七手上。

      8、
      又因总算不再恨谢衣,沈夜终是能在时隔百年之后,亲手为谢衣送别。
      于是末了,沈夜带着一小壶酒,陪着瞳走到同往下界的法阵处。

      “永别了,谢衣。为师敬你一杯。”微微抬手,酒壶倾斜。
      银月之下,酒液流淌,如银丝洒落。一旦坠入云间,又成了霏霏细雨。

      沈夜面色平淡如古井。百年回首,再无雨也再无晴。

      9、
      关于沈夜的故事便在此处戛然而止,之后,瞳与他一同收拾残局之际,也开始了关于十二的“追溯”。

      瞳在意逻辑,在意法则,也在意答案。于是纵使他一度不能说出“追溯”所指代的意义,但在制造十二时,也终是寻到了因由,为“追溯”二字给出了清晰明白的解释——
      既然要制造一具能够“满足”他的活傀儡,那便得从头开始,找到一切令他感到“不满足”的原因。

      在此期间,沈夜又到无厌伽蓝中找瞳对饮。
      他说,自瞳说出想造第十二人时,他也偶有考虑“追朔”二字的含义,于是他便来了。

      “本座尚有一事,不知对你的‘追溯’是否有所助益。”
      “尊上请讲。”

      沈夜敲了敲酒壶。“那人……那一百四十余年前改变你我二人命运之人,本座一直厌恶他,却不得不承认……或许因血脉传承,我与他于许多事情上想法相似。”
      “噢……?”
      瞳知道沈夜所指之人是前任大祭司。
      “本座虽曾设想,当年你的师尊若不是他……而是更为温柔和善之人,你不会变成今日的性情。不过,本座与那人虽皆是冷酷无情,却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将在意的人与事控制于掌间。”
      沈夜言尽于此,末了,缓缓放下酒杯,指了指石案上的木简,给出最后一句提示。
      “瞳,你再想想,晋封号,以及起居记录。”

      瞳了然。“多谢。”
      沈夜沉默着,虽仍是厌恶亲父的为人,终归没有再说一句前任大祭司的不是。

      10、
      往事虽不可更改,却可追溯。沈夜所察觉到的事,的确构成了十二的一部分。
      在一切即将迈入终结之际,一个崭新的生命终于从瞳手中诞生。

      瞳想活下去,十二便有了存在的意义;
      瞳想好好地活下去,十二则有了健康的躯体。

      最后,瞳轻轻抚着左眼,想他若不是天生妖瞳,他会成为一个很寻常的烈山部人。
      他会融入到族人中,以己而喜,以已而悲,心绪又时常因旁人的态度大起大落。在计较着得与失的同时,没有那么多空闲去发展自己的“兴趣”。
      又或许成不了人人惧怕的七杀祭司,他能随同族人一同前往龙兵屿,平凡而卑微,却又充满生气的,继续为了或许光明的未来而苦苦挣扎。

      所以,尽管瞳对他此刻的性情并无不满,却又不禁想:若从一开始,他就是个寻常的烈山部人,那样的人生或许也很不错。
      因此,十二拥又有了世上最明亮的双眼。
      明亮,而又寻常。人们看到它时,只会为它的美丽所震撼。没有天生妖瞳来引发族人的惧怕与排斥。

      那就是瞳最想要的,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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