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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高烧的昏迷中听见母亲痛哭,尖叫,摔碎瓷器。厅堂和卧室里像是刮过飓风,又被隔在我房门外。她用几种语言咒骂,言词短促锋利,我从不知道她暴怒时体力竟可如此持久。大夫对此充耳不闻,用烈酒擦拭我全身,喂我一点冷橘汁。
“这没什么。”他说,平铺直叙地,笃定自己今天拿不到额外打赏了,“虽然少爷身体很好,但是尽量不要让孩子受到惊吓。”
“他们来了。”我沉默着试图发声,无法做到。他们有十几个,卡利亚里派来的护卫拦得住他们吗?带头的那个,他的名字叫费尔迪南德——费尔迪南德·维奥雷拉?那是谁?
盯着我看的那个蒙面男人,他的眼睛和韦天织很像,都有那种碎冰的质感,但他的瞳孔下面俨然布满深渊。
那一晚除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大闹,居然平静地度过了。父亲一刻不曾离开我床边。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失误吗?应该不是,但很可能是代价最大的一个。
我像只溺水的猫一样在枕头上滚来滚去,恹恹呻吟,说胡话,龙用脚趾踩牢了我,趾甲如刀,刮伤我全身,像要把我的皮从骨头上一点一点剥下来,它们的眼睛是死人皮肤包裹着的宝石。我认出了那些,它们要来杀死我了。
父亲因此无法离开,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们都不知道,那个时候,神秘马队的十几个骑手没有一个理睬我,不屑向我奔逃的方向多看一眼。戴面罩的男人只是微微举起马鞭,金丝缠绕又镶嵌红榴石的鞭柄尾部虚点了一下,对着一瘸一拐绕过街角的西莱迪:“他。”
所有人都知道,抓住一个瘸子有多容易。
晨曦如蚕丝包裹着轻尘,似乎也足以压垮噩梦的魔咒,破晓时我醒来,嘴唇上还有果汁的酸涩清香,父亲坐在床边扶手椅里,我扑向他,把汗湿的羽毛枕头带到地上,大声哭喊出来:“他们来了!”
我终于哭出了声。
父亲的脸孔如同覆上了一层细腻厚密高丽纸,即将窒息,他没能开口,起身时腿脚僵硬如石,多久了?从我跑回家到现在,多于十二个钟头。
他拉开门,走上楼梯,我跌跌撞撞跟上去,乳母和侍女们匆忙围拢过来,又被我们脸上的神情驱散。我们一直走到父亲的书房,他摘下墙上的长刀,再从抽屉里取出匕首,连鞘递给我。
我还穿着湿透的睡衣,头发蓬乱得像只在无月之夜发过疯的狮子。
木头兵器和亚麻流星锤肯定不济事了,父亲给我的是他心爱的那柄锋利埃及匕首,雕花金柄末端镶嵌大块梯形水晶,同样黄金打造的刀鞘上刻满了羽毛和重叠花瓣,以及狼头人身的阿努比斯。我见过这柄匕首,据说比我的家族都要古老,更据说——它是能驱邪的。
“守好你母亲。”
那是父亲还正常的时候,我听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静静盘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匕首藏在身下,紧盯着大门。母亲根本不懂我在做什么,只是在啜泣着醒来时,发现家里不知何时又多了许多家族护卫和姿态凶狠的卫兵。有一部分她有印象,应该是从总督府借来。这种原因不详的森严戒备令她益发没好气,替她梳妆的侍女那天早上捱了几下掌掴,抽噎着躲出门外。
所有人都不被允许离开庭院,踏出宅邸大门一步。
那天的天气可真好啊。我坐在那儿,浮想联翩,回忆起父亲和母亲带我游玩过的所有地方,这个季节,白云是如何以行鲸的姿态懒洋洋徜徉于成熟葡萄园上,我们的马车驶过村庄,驶过集市,驶过家族名下的大片农庄与牧场。这令我们安身立命的一切,也令我们无忧无虑,暂时忘记生活中所有犬牙交错瑕疵。
心情好时,母亲偶尔会亲手递一壶冰凉的葡萄酒给父亲,蕾丝花边扇子遮住半边脸孔,眼睛里摇曳的波光像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美丽谜语。而我可以在她膝上打滚,母亲放在我脖颈上的纤手柔软如绵。
我只有六岁,我希望我不是只有六岁。如果我是十六岁,二十六岁,我应该怎样做,走出门去,找到那些韦家人,那些——卓根提斯?恶狠狠打上一场吗?我不知道这是否应该,但我敢。
毫无疑问,他们为奥尔加而来。她说过,她是一个人的妹妹。那个人的汉文名字叫韦留衣。
午后时分,门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跑到前厅,将一封信递给管家,退出去时我听见他喃喃的祷告,呻吟一样:“圣母啊。”
管家则维持了一贯的风度,将那封短信托到我母亲面前,这多半因为他没有直接目睹递信的人。母亲午餐后带同我到日光室休息,哭肿的眼睛见不得光,有侍女为她撑起阳伞,用草药包不住地敷。托盘里小小的信封没让她多么吃惊,雪白烫金纸张,深红泛黑字迹,墨水的颜色和气味有些奇怪。我探头瞧了一眼,还没看清已经被她瞪了。
她很生我的气,我知道。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墨水。
母亲用两根手指拈起信封,拆开来仔细读了一遍里面的短笺,漫不经心吩咐:“请维奥雷拉先生去客厅。”
我完全呆住了。
父亲留下的人大概设想过无数种闯入与厮杀,却没想到那一小队华贵矜持的骑手就停在门前,施施然递上名片请求会面。他们甚至连礼节都不缺,衣襟佩花的姿势是法国宫廷眼下最时兴的那一种。
但那些护卫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人形生物从大门走到客厅的这一段路,就已经是他们今生最后的战场。
我像圣母升天节上演戏的木偶一样僵硬地跟在母亲身边,匕首藏在怀里,本来我想塞进衣袖,发现那样的话我连弯过手肘都做不到。
客厅里几个人或坐或立,确切说只有一个人坐着,在看到我母亲时也站了起来。我马上认出他,那个名叫费尔迪南德的年轻男人,昨天只有他一个人不戴面罩。
但今天我家客厅里的所有人都袒露着脸容,他们似乎已经无所谓被人看见本相了。
屋角传来很大一声抽泣,我看过去,是他,西莱迪。
没错,我早该想到的,除了他还有谁跟踪过我,能把这些维奥雷拉们带来这座公馆,除了他还有谁会记得并提起奥尔加。其他孩子充其量被佐伊·维奥雷拉吓个半死,但只有西莱迪——只有他,他知道的比别人更多。
母亲莫名其妙,并且感觉被冒犯,这些英俊的男人们——他们每一个长得都很不错——并不令人气恼,但他们未经允许把一个哭咧咧的瘸腿孩子带到她的厅堂,这就未免太失礼了。我懂她的脸色,她正在考虑如何不动声色地刻薄措辞,好将这些妖怪赶出去。
这太可怕了。
名叫费尔迪南德的男人根本没理她:“你能听懂。”
他看着我,讲流利汉语,而我无法摇头或点头。
“我叫韦留衣。韦留歌是我妹妹。”他语气温柔,“亲生妹妹。你也有一个弟弟,对吧?”
我只能和他对视,被那双松石绿的眼睛逮住,就无力分辨其他一切。我足足盯了他几分钟才意识到,他没有再开口,而我母亲竟然也没有出声。按理说,她应该已经相当不悦。
我回过头,母亲坐在沙发里,脸色异乎寻常惨白,一个高挑青年站在她身边,头的形状很精致,深色头发紧紧打了一条辫子,他的手放在她柔软的肩上。而他的眼睛是一种古怪破碎的冰蓝色。
他是昨天紧紧陪在韦留衣身边的那个男人。
他的眼睛和我见过的韦天织太像了。
我不由自主把手贴在胸口,再转回来看韦留衣的脸,忽然发现刚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一切,他衣着极其精致,丝缎衣裳雪白轻软,暗纹刺绣细密而不显眼,身上佩戴着几件首饰,妥帖也贵重得恰到好处,腰带上的黄金香盒和镶珍珠的扇套俨然是一套的。
他的脸很美,我在他脸上找到了许多奥尔加的痕迹,或者不如说,奥尔加那种放在女孩脸上异常艳丽性格的轮廓,其实完全翻版自她这个漂亮的哥哥,黄金和珍珠没有他精美。
但此刻他眉眼黯淡,眼眶一圈都湿润红肿着,整个人显得气色极差,像一个印在精美尸衣上的清秀剪影。虽然他依旧微笑。
他看上去似乎刚刚痛哭过也晕倒过,有种跟我母亲相仿佛的挫败与悲感。
“天裳。”他唤了一声,压着我母亲的男人立刻挪开手。我也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韦天织的哥哥,韦天裳,韦家的杀人怪物,这太令人绝望了。传说中,他整个人就活成了一柄刀。
韦留衣弯下身,一个歉意的鞠躬,这种冰冷恐怖的彬彬有礼真是教人难以忍受,他换了拉丁语,音调和奥尔加一样完美无感情:“我会把您的丈夫还给您的,夫人,并代表我那不争气的妹妹向您真诚致歉。”
母亲看似终于想起了维奥雷拉这个姓氏究竟代表着什么,我不知道她花了多大力气按捺住自己,没有尖叫起来。
“而你,元家的小少爷。”韦留衣看着我,叹了一声,“我又能拿你怎么样呢。”他指指屋角,“你认得他。”
我点头,讶异自己竟然仍有勇气与他对谈:“西莱迪。”
“他卖了你。”韦留衣好玩地看着我,“你呢?”
西莱迪紧紧看着我,眼神像青蛙看着水蛇,而我不知道该对他报以怎样表情,干脆回答韦留衣:“放他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这话听起来很像赌气,但和韦留衣赌气绝不是令人愉悦的一件事。
他点点头,不知在对谁说话:“打断他的腿。”
有人立时应声,仿佛还带着点笑意,应该是个很皮的家伙:“可他已经是个瘸子了。”
“我说的是另一条。”
我闭上眼睛,只恨不能也关上耳朵。西莱迪的惨叫只有一声,很短,等我再睁开眼睛时,他已经不在屋角了。
“过来,小少爷。”韦留衣招呼我,“我站累了,需要坐一会儿。”
他果然坐到沙发上,向我招手,要我到他面前,轻声细语像和家人商量家事,可我不会忽略他银丝般柔韧清脆的声音,奥尔加用这种嗓音说话时,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反应。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奥尔加在哪儿?”
韦留衣闭了闭眼睛,他的眉毛和睫毛跟奥尔加一模一样,漆黑纤长,他仍然笑:“和你父亲在一起吧,我猜。”
“庆歌呢?”
“那是什么?”
“我的弟弟。”
“哦。”韦留衣有气无力应了一声,我仔细端详他又开始泛红的眼角,“你哭了吗?”
为什么?
“我很难过。”他孩子气地回了我一句,头顶忽然笼下一点阴影,我抬头看,是韦天裳,他无声地出现在韦留衣身边,就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样,安静地伸出手指碰了碰韦留衣垂下的发尾,动作很轻也很谨慎,似乎是种安慰。
“好了。”韦留衣说,一声对自己也很不满的叹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小少爷。”
他讲这句话时又换成了拉丁语,我不知他是否故意,但母亲听懂了并尖叫起来:“别伤害我的孩子!”
“您的孩子,哈。那您愿意吗?哪怕拿自己的命交换?”他自言自语,“虽然的确有人愿意……”
母亲一毫都没有迟疑:“放过他!”
韦留衣愣了一瞬间,没有作声,而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哪怕韦天裳就在旁边,韦留衣的身体正好挡在我与他之间,隔开我矮小个头和韦天裳的视线。我从怀里抽出匕首,用力刺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我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快的刀。韦留衣动都没动,我能感到自己的刀尖几乎已经贴上他胸口,深青色冷光从我鼻尖划下,我听见清亮刺耳的一声,然后手里一空又一松。
价值连城的古老匕首断成两截,韦天裳左手握着一柄长刀,和我父亲的那柄极像。
他甚至都没多看我一眼。
我母亲终于大哭起来,试图站起身来拥抱住我,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管家被这一切吓坏了,本能上前几步打算搀扶她,在迈出第三步时,他的脚踢到了自己的头。
我母亲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真的很抱歉,夫人。”韦留衣说,“但这座宅邸里,所有见过我妹妹的人必须死。哦,当然不包括您。”
而你。他看着我:“你有命了,孩子。”
因为她们都希望你活下来。
“我必须遵从我妹妹的意愿,虽然她这一辈子永远都只是违拗我。”
我呆呆看着他,任凭他捏起我手臂,捋起衣袖,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一口咬住我手腕。
“元庆恒,巴尔托洛梅奥·阿雅克肖,是吗?”
血流出来,又被他吮去,他银质的声音含糊不清,“你这一生或许会被一些人所爱,但永远会被这个世界所憎。你也许觉得孤独无关紧要,直至有一日你身边永恒孤独。”
他松石绿的瞳孔自下而上盯视着我:“孩子,从今以后,你身上有龙的印记,有生之物都会惧怕你。”
我险些要哭出来,但我没有。这令他露出一丝类似喜悦的奇异神色,松开我,他舔了一下被血染红的嘴角,从身上摘下一条黄金链子,一环一环缠住我手腕上深深齿痕。
蛇骨般的链子,黄金在鲜血浸泡下失去了光彩。韦留衣又拥抱了我一下,像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与我骨肉相连的生物。
“我会再见到你吗?”他深思地自语,“不,还是不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