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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自卡利亚里派来的嫡系阿雅克肖抵达的速度比任何人预想都要快,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他本人没有来,我当时还小,不懂得分辨这背后意味着什么,等我后知后觉想清楚时才明白,这意味着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
      即便是他认定的儿子,做出这种事,又单枪匹马对上一群维奥雷拉家族的卓根提斯,最后一定也没什么挽回的必要了。
      你可能会觉得这很现实,但鲜卑三姓就是这样现实,不止元家,现今改姓穆尼阔斯的穆家,改姓赫列诺斯的贺家,我们都一样。鲜卑三姓迁居欧陆的时间比韦家晚了近七十年,七十年里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做了什么,但多数人都认为一定恶毒诡谲莫名。虽然曾经蛰居诺敏大山上千年,韦家从不是安分守己的家族,他们喜爱乱世,除了可以胡作非为,愈疯狂年代愈能令一向特立独行的他们显得不那么特别。
      这些生物和真正的龙一样热衷游弋于风波,把浑浊激流搅得更乱。相比之下,顺势而行的我们偶尔会措手不及,即便移居到这片大陆已经超过一百五十年,相较故乡,仍然立足未稳,为了不至无所适从,也只好现实一点。不对自己残忍,敌人就会加倍残忍相待,过去一千多年的征伐与争斗、贵耀与潦倒中我们一次次验证这些,最后不动声色。
      我父亲是祖父的长子,且是独子,因此前来收拾烂摊子的是我几位堂叔,抵达热那亚之后,他们收敛起了在卡利亚里时的活泼笑语,来宅邸里仔细看过,一丝不苟清点财产,一部分人同总督和我母亲娘家交涉、处理必要的赔偿和封口费;另一部分则负责收拢剩余不知如何定义的存在——譬如我、我父亲和我母亲。
      我是说,他们俩都疯了。
      父亲是在韦留衣带人走后被送回来的,有人认出了他,在一片荒僻海滩附近,那儿似乎也可以泊船和起航,但通常没有人会这样做,大片的石砬遍布滩涂,时而还有一两块高大如人形,既不好驱车也很难步行。
      被送回来时他还穿着离开时的衣服,并不十分凌乱,脸上也很干净,只是那柄五尺长刀不见了。我回忆起韦天裳削断我匕首用的那柄刀,多么眼熟。这个怀疑很快就被我抛开了,不愿再想。
      母亲在被斩首的管家胸腔里迸出的血从头到脚泼了一身之后,就再也没有发出声音。谁都不能碰她,甚至没有办法给她换下那身血渍模糊的石榴纹提花织锦长裙。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母亲打扮成一个真正贵妇的样子。
      而我,所有人都盯着我看,却没有人敢跟我说话,谁也不想担起某些责任,无论我哭泣还是尖叫,想必都很令人为难。我在他们脸上依次看过去,一个一个,平时在阿雅克肖郡,他们是很愿意争先恐后逗我笑的。最后只好我先开口,一开口就被充噎喉咙的嘶哑气声吓了一跳。
      “我们要回去了吗?”
      我的堂叔们也被吓了一跳,本能点点头,终于有人过来弯身仔细打量我:“巴尔托洛梅奥,你还好吗?”
      我点头,又摇头,没什么好不好的,我被龙咬了一口,但这种事我想他们也不会太在意。
      我还是问了:“你们有找到庆歌吗?”
      他们再次吃惊,并面面相觑,像是不懂我为何提出这个问题。那是我的弟弟,不是吗?我只好又问:“奥尔加呢?她被带走了吗?”
      堂叔们沉默了很久,终于有人做主给我一个比较敷衍的回答:“那个龙女。”他说,口吻警告,“不要再提起她。”
      好的,我默默想,可奥尔加究竟怎样了?他们为什么叫她龙女?她真的是一条龙吗?
      “谢天谢地,她应该是死了。”
      而你父亲疯了。他们脸上的表情显然是想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即便并不确定。
      “你们真的没有找到庆歌吗?”
      有人突如其来在我脸上掴了一记,不是很痛,但我从未挨过耳光,连父亲都不曾这样侮辱过我。
      “巴尔托洛梅奥,不要再提这些事!”
      庆恒,我瞪着他,我叫元庆恒,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元庆歌,他母亲是一个维奥雷拉,据说她已经死去,而他消失了。
      六岁那年的秋天,这成了我需要用力记住的事。
      那时我不知道这样的侮辱只会越来越多,而这样的日子将会持续。这一耳光只是个开始,鉴于祖父和鲜卑三姓的族长们尚未对此事做出决断,他们还不会对我太差。一切要等到返回卡利亚里、视情况有多坏来决定。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元雪波、或者雅可波·阿雅克肖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这才是很多人都乐于看到的。
      我们回到阿雅克肖郡时,天气也极好,一个秋日里常见却依旧令人欢喜的晴天——于很多人而言大抵如此。我则不知该作何反应。一切都不真实,舞台上的木偶戏不会比这更荒谬,一夜之间,目睹妖鬼般的人形生物来了又去,父母双双发疯,整座宅邸被鲜血腌渍起来,像一封笔迹遒劲优雅的血书,没留下一个活口,连母亲那只西班牙小猎犬也被扭断了脖子,而且是最先一批,因为它对着那几个韦家人狂叫不止,仿佛识别出了什么——危险或者邪恶。
      我终于知道韦留衣递送给我母亲的那封短信是用什么写的了。
      祖父说的没错,他们是疯狂的兽,只会践踏人类的性命与尊严。

      那时我没有哭,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该不该哭。比起恐惧,荒谬感还更多些。韦留衣一直坐在客厅里,抱我在膝上,余下的维奥雷拉们在我面前展开一场屠杀。很奇怪的是,几乎没有惨叫声,只有一两声呼喝与呻吟,来自父亲留下的护卫和他借来的热那亚卫兵。男仆和侍女们根本来不及发出声音。这些韦家人不是都用刀,也有人用一些很奇怪的武器,细长的战矛或强劲弓弩,动作的迅疾和狠准让我不能再看下去,他们倏来倏去,敏捷身姿如在雨滴间穿行,很少用第二击。
      血蔓延到沙发前,迅速被吸入波斯地毯,一小汪稠稠地淤在那儿,像黑沼上的陷阱。韦留衣把脚尖往后挪了挪,动作里满怀微妙的嫌弃,他斜并腿坐着,姿势优雅得不亚于饱经训练的贵族少女。
      他替我掩着耳朵,虽然无用也没有必要。他的掌心忽而滚烫,忽而又冰凉。
      韦天裳没有动手,也没有落座,只笔直坚硬地陪在他身边。韦留衣坐着时,他始终是站着的。
      韦留衣抬头跟他说:“这孩子没哭。”
      韦天裳简短干脆回答他:“疯了。”
      “没有吧。”韦留衣作势要把我推给他,“你看看。”
      他们像老友或夫妻一样闲聊,没滋没味地,带着一种平实祥和的无聊与默契,品味着我的家的毁灭,我亲近的人的死亡。
      他们是怪物,韦家人是怪物。
      可奥尔加又是什么呢?我那花苞般娇嫩雪白、刚睁开眼睛时虹膜透着奇妙蓝紫色的小弟弟,他又是什么呢?父亲说他眼睛里有云霞,就像我眼睛里有星穹,这样说时,我不知他是否在习惯地赞美我母亲,毕竟所有人都认为我的头发和眼睛遗传自她。
      我不知道自己在韦留衣怀里坐了多久,最后他似乎也很疲倦,推开我,把我放上沙发,在韦天裳搀扶下站起身,低头看我:“你真的也疯了吗?”
      我摇摇头。
      “那很好。”他说。
      有人打了个舌响,吸气并惊叹,我能听出他的声音,是那个打断西莱迪腿的男人,很年轻,喉咙明脆,还带着笑意:“还是杀了他吧,这样的小孩子,留着做什么。”
      “闭嘴,韦新罗。”制止他的人语气冷峻,“这是主上的决定。”
      韦留衣听上去不以为忤:“我只有过一个妹妹。”
      “也是,论起来,他怕是也得管主上您叫舅舅呢。”
      我看见韦天裳的手动了,他左手搀着韦留衣,长刀悬在腰间,右手里并没有武器,只是从衣袖里轻轻顺了一下,指尖上露出一点闪光的硬质,不是刀刃,也不是箭镞,我看不懂。但韦新罗的贫嘴寡舌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韦留衣听上去仍然平静而清悦:“跪着出去。”
      他说完就扶着韦天裳走了出去,头也不回,更没看我一眼。其他韦家人迅速围拢上去,将他护在中间,我面前只剩下唉声叹气的年轻男人。
      他没有韦留衣美貌,也没有韦天裳冷漠和高挑,五官平淡得分不出偏东方还是西方,都像一点,又都不像,睫毛倒是异乎寻常长,眉心有一颗小小的褐色痣。
      他的眼睛是绿色的,死水微澜的那种绿,和他那挑衅而愉快的声音简直毫无关系。穿雪白的织银丝绸缎外衣,腰身很细,腰上和胸口挂了几串款式别致的银饰,戴法尤其时髦。
      我想拿那些银子勒死他。
      名叫韦新罗的维奥雷拉跪着,扭歪了头看我,我不知道他要怎样,做些什么,或者怎样出去,韦留衣叫他跪着出去。他果然动了,用膝盖,心甘情愿往外磨蹭,一眨眼已经到了门口,一种非人的姿态和速度。有一瞬间我忘记了欲呕的恨意,盯着他看,很难说没被这个诡异又驯服的生物激起好奇和吓到。
      他突然回头冲我笑了一下,我有所预感,本能抬起手遮住面孔,闭上眼睛。再睁眼时,他已经窜了回来,带着一卷腥气的旋风,就停在我眼前,脸对着脸,跪着也比我矮不了许多,衣服上没有血迹,身上全是血味。
      我相信他手里是有刀的。
      韦新罗盯着我手腕上浸血的黄金蛇骨链,眼神动了动,深绿的漩涡向内幽幽缩回去。他咝咝地说:“你有本事就一直带着它。”
      你要知道,龙的诅咒是一定会应验的。
      我回答他:“你有本事就不要死掉。”
      因为我一定会来杀死你和你们的。

      这一部分我没有讲给祖父,尽管他反复追问,详细到了左右旁听的家族长老们似乎都露出几分尴尬,羼杂几分不忍。无他,祖父的提问几乎全部关于那些韦家人,他们的名字、长相、口音、衣着、武器、彼此间的关系与可能的暗示性细节……我能记得的一切。但他没有问起我父亲,在弄清楚我母亲是如何被吓疯时,也只是叹了口气。当然他明白,韦留衣和韦天裳亲自出马,很少人——目前为止,是没有人——有机会全身而退。而我要到后来才知道,那两个看起来样貌还蛮年轻的男人,就是韦家这一代的当家尊主和他的龙牙会总座。
      “巴尔托洛梅奥。”祖父说,沉重地挥一下手,“去你自己的房间。”
      身为嫡系嫡孙,本家大宅里自然从来都有我的位置。但我没有动,仰起脸,看着祖父阴云堆叠沟壑分明的脸,我问,“庆歌怎么办?”
      所有人都变色,除了祖父。“那是什么?”他问,居然和韦留衣提了同样问题。
      我回答:“弟弟。”
      这一个词究竟引起多大惊骇,我不知道,也不想关心其他人的表情,没有人关心我的父母,以及奥尔加,那他们会在乎庆歌吗?我只有六岁,我不懂罪孽和清白如何衡量,只明白欢喜与悲伤的价值。父母给我快乐、自由和力所能及关爱,奥尔加给我新鲜奇异阅历和一个可爱弟弟,他们没有一个人伤害过或想伤害我,因此我一个都不想失去。
      毫无疑问我的标准是自私的,但你又如何苛求这样的我懂得现实?我还小,不明白庆歌的存在对这个家族意味着什么,对我又意味着什么。我只记得他曾经用肉嘟嘟小手大力攥紧我手指,手心像一朵娇嫩温热水泡,咿咿呀呀对我大笑,没长牙的粉红嘴巴是甜美半开的大马士革玫瑰花。他不仅没有伤害过我,他比我更易被伤害。
      祖父说:“带走他。”对着他的管家,一个最能听懂他用意的人,头发灰白,面无表情,某些时候,这种冷漠比佐伊·维奥雷拉——我是说,韦天织——的懵懂发呆更令人感觉恐怖。
      我整个身体往地板上坠,试图吊在管家手臂上撒赖,却忘了这里不是热那亚。祖父连一个眼色都不需要,我已经被强拖起来,丢给仆人,我对此极不服气,探出手抓着离我最近的不知哪条手臂,狠狠一口咬下去,听见本能惊呼。没有人会想到阿雅克肖家的嫡孙还有这个本事,长老们轻微的吸气与啧声此起彼伏。
      祖父走下来,亲自给了我一个耳光,又在我发起狂来打算照办给他一口时,紧紧攥住我手腕。
      “这是什么?”他问,嗓音骇然,盯着血渍发黑的黄金蛇骨链,眼神憎恶,似乎都不愿伸手去碰。
      那东西不容易解下来,一个仆人受命尝试,又一个,最后终于放弃,只能勉强捋开一点空隙,露出我腕上模糊肿胀的新鲜齿痕。
      有人咒骂起来,更多的人一言不发,我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换了另一张面孔,居高临下看我如看骨灰渣滓,我不明白,没有人替我清洗和包扎伤口,平时连我划破指尖都要大惊小怪的侍女们这会儿不知躲去哪里。这些鲜卑三姓最高贵的长者们默不作声,那条蛇骨链像一条真正的金蛇,于冥冥中向他们举首示威,整个厅堂仿佛充满奇异冰冷的咝咝声。
      祖父良久才问:“谁干的。”
      听上去他似乎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韦留衣。”我想了想,自动补充,“费尔迪南德·维奥雷拉。”
      祖父倏然回头去看那些亲族,与他们对视,目光中似要流出铁水,碰击得火花乱迸。挨个逼退所有人的视线,他用力转回来,说了一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明白的话。
      “他还真护着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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