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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之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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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么?
冷,迫人的寒意像是要连这副脆弱的骨骼也一并摧毁了般,残冷得酸痛起来。
我坐在地上,痴痴地看着如柳絮般的飞雪轻忽柔软地飘覆到身上,折隐在衣袖之间,而那么薄的雪片竟也没有化去——果真——要迎来第二次的死亡了么?
我不想死的,在发现自己没有死在那场空难中时确实是欣喜的,然而当冰冷的水面中映出一张陌生的稚嫩童颜的那一刻,却注定了我的“生”像是一场惩罚,我那对死亡的不顺从的惩罚。
——那张脸不是属于原来的我的。
纤小柔弱如六岁孩童的身体,硬被囚困了的十八岁成人的灵魂,再加上这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靡白世界,我,彻彻底底地迷失在时光中了。
一个人如果活不下去,那不过是因于绝望,我不绝望:也许失望,失望于竟然没有干干脆脆地消逝,也许落魄,落魄于被孤独置在这片苍茫陌生的大地,但我不绝望,只是,没有希望而已。然而,我同样并不甘愿于死的,却又动不了,所以,在即将被飞雪埋葬的此刻,我仍是笑着的,笑着等待命运应有的给予。
之后,我看到了那个人,一个行在雪中,却又比雪更为洁净的人。
他渐渐走近我的面前,站住,然后缓缓蹲下。
他的蹲下让我撤除了些微猜忌的防范,无论他是不是那个能够解救我的人,至少他的动作不让我讨厌,甚至有一点的欣喜,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容易被感动的。
“你一人吗?”响在冰冷空旷的雪原中的男声也似沾上了微雪,显得很淡,很薄,或许还有着一些的虚无。
我一人吗?如果不是太清楚我现在的样子是个孩子我会以为他其实是有所图的,但是,他的意思,我懂,却没有回答,只是撑着快要模糊掉的神志,固执地看着他,尽管事实上根本已经无法看得清楚了,却始终没有将颈项移开他的方向。失温了太久,眼前有的,只是一片白。
“如果你也是一个人,那,陪我,可好?”他的声音听来轻轻的,却像是载着无尽许多的疲累。
他也是一个人啊……是寂寞吧,所以竟然索讨着一个孩子的陪伴,只因为小孩都是单纯的,所以不会为伤痕累累的心房带来更多的伤害么……
我的笑没有变,同为天涯孤独人,我没有拒绝他的理由,更没有那个立场,只是僵硬的身肢早已没有力气,连想要伸手捉住他也做不到。
——那么就赌吧,他若是看懂了我的笑,我就获救,反之,便再死一回……假如现在身临此地的落魄是真实的,那么所谓的轮回,也不尽然只是空梦一场吧。
朦胧中,我看到他伸臂,然后抱起我了。
我噙着笑,亦或那是被冰雪凝住了的,被轻轻包裹在一个柔暖的怀里,渐回的体温虽然刺痛着冷硬的骨肤,却依旧阻止不了我坠入先前抗拒已久的梦境。
* * * *
天山,向来被视为隐世之人避居天下的圣地。
奇怪的,若是武林高人在这风雪连绵的峰顶结庐造屋等待世人历尽千辛万苦天求地拜一番也没什么希奇的,人嘛,长得高一点就理所当然地承接着众人的仰望,然而若是一个武功不怎么样、又没有什么功德可以值得歌颂的家伙竟也大剌剌的住在这里,就委实有点怪异了——难不成他也有用隐世来避开不见的人吗?
“倾儿?”
轻柔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揣度,我闻声望去,看着被乱糟糟披在他身上的白衫,不由喈叹,天下真有将白衣穿得如此邋遢的人。
“师父,你又熬夜了。”
这人是我的师父,当年捡我回来的笨蛋。
“喔。”他有点被识穿的尴尬,冲我傻笑着,即使是一脸的睡眼惺忪,仍然透出了独属于他的那份淡淡温雅。
我把刚打来的水放在桌旁,打开橱柜随手扯出一件衫子——又是白色的,他几乎是只穿白衫。总也想不透这般随性安然的人为何偏偏爱着那不易维系的白衫。
而他的随性转移到我身上,就真正成了懒散,即使心底存疑,却依然少有问出口的兴致。将手中的衫子抛丢给他,丁点不存什么尊师之心,拉开木椅“碰”地坐下,又没形象的把脚翘高到桌上,捉过一边的篮子抱在怀里,调整好姿势坐着舒适了,就胡乱摸了粒果子扔进口中不怎么着意地咬着。
山上虽冷但山下不知名的野果却很多,也不知道有毒没有,反正横竖吃都吃了十年,早没见着阎王爷,哪轮得今日的怀疑。
“倾儿,你又不好好吃饭了。”他换了衣衫走过草编屏风就看见他那唯一的徒儿又在干啃果子了。
“哎呀我的帅师父”,我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回他:“你徒儿我要是连这些果子都不肯将就早就不知饿死几回了。”
“是师父不好。”他俊雅的脸上露出自责,心疼地望着年已二八却貌仍似十岁稚童的女孩。她为了他的那一点私心,以拜师为名跟着他住在这风雪肆人的峰顶已足有十年了。当初捡回她时他也才十八岁,不懂得如何照顾小孩,多得她自小就聪慧伶俐,未遇到他之前不知吃了多少的苦,这十年下来竟然多半是她在照顾他,而他什么也没做成,除了将毕生所学写出来让她看,勉强作着她的师父。
看他那似是愧疚的眼神,就知道他又在自我检讨了。
我翻了翻白眼,基本上我和他是同年的,但我不说,他也不知,就真的一直把我当成是小孩。当年若不是他捡了我,我连是否还有命抱怨都不知晓,又有什么好怪他的呢?即便是他自责了自己的私心,我也没少占到他照顾的便宜,谁能说是谁对不起了谁?无非是始终不肯倾吐真相的我显得更加小人罢了,然……他也有没有告诉过我的许多事啊……
“师父你慢慢感伤,我去药庐了。”受不了,一个二十八岁高龄的男人还一副天真孩儿的委屈相,真不知道究竟是谁比较“年长”了。
他看着她头也不回的摆摆手离开,温尔脸上缓缓绽出一抹淡而哀戚的笑……这样平安淡定的日子,还能延续到几时?
* * * *
纱绫飘飘的画舫中,坐着一名女子,灵秀的容颜和着微冷的气息构成一副绝丽姿容。
“不愧是你,仍是找到了这里了呵。”
很轻的,她叹了口气,神色愁婉得连明月也要为之黯然。
缓缓地取出一只玉杯,将之斟满琼浆,双手握住杯脚送至画舫中另一人面前,那人一身的雪白,除了那披洒了满肩,如流墨滑缎般乌漆的长发。
他没有接过,寒澈猫瞳中,连光线折进的角度都没有偏移。
她凝视那双映了她清婉容颜的琥珀双瞳,自己的悲清楚映在他无情不动的眼中,显得那般无力。
“你该记得那个约定。”他雍华沉冷的声音淡淡说着,完全无视她的悲伤。
清丽花容一窒,水亮的眸中闪过伤痛,随后黯去。
“你——也寻到他了么?”是与不是都完全不在她的希望中呵。
他漠然又嘲讽地笑了,无限妖异,“找?懦弱如他能去哪里?”
她了然,那个人是最念旧的,所以,十年之后,他定会返往那里,“他……并不懦弱,他只是,只是太善良……”因为善良,所以怕伤人,伤了人,就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想到那个曾经总也挂着和雅笑容的少年,她晃了晃神,清亮的水眸对上冷意渲扬的深褐色双瞳,黯淡了,“我也要去么?”
“随你。”他看也未看她一眼,却笑得更深,“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何时动身?”她仰脸望他,目含沉静。
他竟也不讶异她的决定,只淡道:“你收拾好了便走。”话已带到,他不愿再留,转身便走。
他居然连邀她一同前往的话都不肯说,都已经至此了呵,却还是淡冷依旧,连一丝温柔都吝于施舍……而她,十年风霜,竟也落魄到了希冀他施舍的地步!
“月殊……”
她喊住他,看着他停下的背,轻轻地喃问:“一定要如此么?”
他没有回答,拾起步子,离开。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还要来告诉我呢?”十年滞空,依然是相同的抉择,那么她的心,究竟为何苦了这么久?
她怔怔望着手中的玉杯,眼中有什么流了出来,滴打在液面,坠出点点伤悲的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