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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幻痛 ...

  •   病房的气味令茂春深感难受,却是无可奈何。每一家医院都必然会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或浓或淡,刺激着人的神经,哪怕是嗅觉不敏锐的人,也能够通过眼珠、口腔甚至皮肤感知到。茂春本能地联想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背影,斗篷上的帽子紧紧罩在头上,他的五官被阴影层层掩盖,分明从任何一个角度都看不到对方的眼睛,却使人觉得他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也许那就是民间世代传诵的死神。
      “茂春,没想到你的身体这么笨拙,到浴场泡温泉也能将腿摔断。”智彦油腔滑调的说着,同时从桌上的纸袋中拿出一个红红的苹果,随意的在衬衣上擦了几下,便开心的大嚼特嚼起来。那是他自称带给茂春的慰问品。
      “地上的水太滑,没看清便踏进去了。”茂春淡淡的回复道,那晚的事情他未讲给任何人,毕竟谁会相信?相比于事实真相,愿意相信的真实才能叫做真实,否则便是荒谬。
      “令人遗憾。”智彦的表情难得的同口中的话一致,满面愁容。
      “你竟然会关心我?罕见。”
      “不,我遗憾的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全是四十岁以上的阿姨,根本没见到年轻貌美的姑娘。”茂春觉得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男人说出的话,尽管令人生出一股打算砸断他鼻梁的冲动。
      “但听说这里的医疗水平很好,来到此处的病人来不及感受到病痛便痊愈了,甚至动手术都不必用麻醉药。”智彦嘴里嚼着苹果,发出噪音般的咔嚓声。
      “啊!”尖利的嚎叫,充满痛苦的折磨,敲打着通道窗上的玻璃,几乎要撕裂了。
      “你不是刚说……”
      “凡事有意外,太认真不好,不好。”
      茂春还是相信他的说法的,的确转入这家医院后,伤腿就感觉不出丝毫疼痛,如果不是厚重的石膏绷带,他几乎认为自己的腿已经完全复原,病房的其他病人也没有表现出病痛缠身的模样,不像人们印象中那般竟是呻吟的场面。难道这里真的有什么奇特的力量吗?
      护士推门进入,诚如智彦的遗憾,进来的护士是一位年过四十、鬓生白发的中年妇女,若单单如此,或许不值得说三道四的嫌弃,但对方横肉丛生的脸使他主动想起野田先生——教授他空手道的师傅——只是缺少那标志性的浓密的络腮胡。
      “5床,佐藤茂春,换药。”简单明了的话,像是出自山野里喘着粗气的公牛的喉咙。
      “请问,刚刚的叫声……”茂春好奇地问道。
      “得了怪病的病人,在这里住了五年,却始终不能出院,反而越来越严重。我倒觉得他不是生病,而是精神不正常,我反反复复地劝医生,早点说服他的家人把他送到精神病科,或者至少领回家。可是医生从来只会安慰他们说,马上就会病愈,马上就会之类的话。好吧,可能是我多管闲事,毕竟他每年都能支付一笔可观的医疗费,那可不是每个病人都付得起的,但是我们这些照顾他的看护人员可是很辛苦……”听着她的喋喋不休,茂春和智彦对望一眼,眼中表露出的是同样的想法——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年妇女,遇到可以诉苦的机会便会说个不停,用无止尽的抱怨淹没掉面前听众的耐心。
      “咳,咳!”五分钟后,智彦忍受不住了。尤其是看到她竟放下换药的工作,坐到一侧空闲的病床上,专心致志地讲起她老公喜爱酗酒和儿子处于叛逆期不好管教时,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吸引过她的注意力。
      “请问刚刚提到的病人到底是怎样的病状,你怎么会建议把他送到精神病科?”智彦只希望能暂时打断她的话,为想出如何将她委婉请出的借口争取时间。
      “哦,那个怪人。”她冷哼一声,语气轻蔑而鄙视,“你们绝对不会相信,那个家伙当初住院是说自己全身感到莫名疼痛,坚持要住院。但经过检查后,根本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伤口或是肌肉和神经上的损伤,完全是胡说八道,纯粹的自我感觉。应该是支付了那笔昂贵的医药费的缘故,医生同意他住院,并对他百依百顺,就像供奉财神一样。”
      “哼!开始只是在感到疼痛时要求有人帮他按摩一下、涂些止疼药,可后来越来越过分,你知道他说哪里疼吗?病房的天花板!他说疼痛的地方在病房天花板的某处!你会想相信?医生像只哈巴狗似的,真的搬来梯子在他指示的地方涂起药膏,而他竟然也真的说不疼了。绝对是个疯子!现在他的疼痛范围都遍及整座医院了,几天前,大概就是你入院的前一天,他疼痛的地方都到达院子里的长椅上了。”
      “智彦!”茂春突然大喊道,吓了她一跳,停下话头,“不好意思,我想去方便下,智彦,快点搀我去厕所!”茂春脸上憋得通红,强挣扎起身,同时暗暗向智彦投去一个眼神,对方立即会意。
      当两人行在走廊时,智彦揶揄的说道:“好厉害的女人,自诩为绅士的茂春先生也不惜骗人脱身了。呵呵,好棒的演技,怎么做到满脸通红的?”
      “闭嘴。”茂春扶着智彦的肩膀,跛着脚,近似一蹦一跳的走着,“我满脸通红是因为我努力克制着想把她一脚踹出去的冲动。”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智彦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思索道。
      “那个大妈吗?”
      “不,我指的是她口中那个奇怪的病人。”恰好响起一声痛苦的嚎叫,听来就在不远处的病房。他习惯性的推了推鼻梁上眼镜,对茂春微笑道:“有兴趣吗?”
      “说没有能阻止你吗?”
      “不能。”
      “走吧。”
      两人循着惨叫找寻声音的源头,终于在二楼最内侧的一间门口止住脚步,嚎叫仍在继续。四周无人,轻轻推开门,刚迈入房间一步,就听到一个嘶哑的男音吼道。
      “滚开,不要踩那里,好疼!”
      这间病房装潢十分简单,只有一张病床,一台柜子,连供探视的人坐下的椅子也没有,或许从来没有探视的人吧。病床上趴着一个人,用被子盖住全身,头也藏在其中。
      “是这里吗?”智彦俯下身,在地面上抚摸着,由于没有准确的位置,只能慢慢找寻。
      “是!就是那里!”男人兴奋的叫道。
      “还疼吗?好些了吧?”智彦一边揉着地面一边问道。
      “谢谢,谢谢。”男人虚弱的说着,很是满足。
      “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一名医生厉声问道,不知何时他站在了两人身后。
      “只是刚刚听到有人喊叫,便顺道过来看看能否帮他。”茂春斜倚在门框上,装作无辜的样子解释着。
      “好了,你们快走吧。”
      “没想到真的有这种病人?”回到房间,那位护士早已离开,茂春靠坐在床上对智彦说道,却又像是自言自语。
      “幻痛。”智彦再次拿起一个苹果,张开的最并未咬下,而是讲出一个极度生僻的词汇。
      “那是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英文吗?”茂春疑惑道,那个词有着绝对不是日语中所该有的音节,发音古怪。
      “这是一个来源于德语中的医学名词。描述的是一个人出现了生理上并不存在的痛感,即使是那个部位已经不存在了。”智彦坐在椅子上,拿着苹果的手支撑着头。
      “不存在?”
      “没错,比如截肢的患者。但有时仍会说他被截掉的手好疼,可那只手事实上已经进入回收站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斩钉截铁,又仿佛理所当然的答复。
      “不知道?看你的一本正经的模样,还以为你很清楚。”茂春失望了。
      “咔嚓”他终于还是咬下一口苹果。
      “我是文学部的,又不是医学部的学生,只是曾在某本书上读到过,怎么会知道的那么详细。”
      “我本以为你是什么都懂的天才。”茂春打趣着他。
      “我不相信世界上存在无所不知的天才,只有神棍才自称无所不知。进而言之,我连天才本身是否存在都是抱有怀疑态度的,即便真的存在,也不会是我。”说着,又咬了一大口。
      “但无论是何种幻痛,都绝不会出现在超越人体本身的地方,而他——那个奇怪的男人——竟然会认为痛感在地板上,实在超越了现有知识的了解。”
      “果然,是一个精神病人啊。”茂春整理了下身后靠着的枕头,使靠在它上面的感觉更加柔软、舒适。
      “原来如此,有趣味。”智彦摸了下鼻尖,傻傻的笑着。
      “等等,你不会……”茂春理解那个动作下隐藏的深意,不由地试图阻止他之后的行动。
      “是的,等我消息。”言毕,智彦便离开。茂春为他而担忧,他知道,眼前离开的人决定去调查这件怪事了。

      翌日,茂春醒来听闻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昨夜医生办公室失窃。当病房的大门被推开时,看着踏步进入的人,茂春嘴角轻笑,犯人就在眼前。
      “昨晚的人是你吧?我想不到除此之外的人选。”茂春轻声说,目光始终警惕地注视着门外,以防有人突然闯入,揭露两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没错。”智彦毫不避讳地承认,取下眼镜,揉着黑眼圈浓重的双眼,尽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哈欠。
      “说说收获。”
      “我看遍了所有相关的病历资料,发现很令人玩味的现象。”狡黠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故作神秘。
      “三!”
      “我说……”
      “二!”
      “好,简单讲,”对方的倒数口令使他立刻严肃起来,重新戴好眼镜,换上一副老学究精神。“那个奇怪的病人名叫樱庭大有,三十八岁,五年前入院。住院初只是有时某些部位会出现神经性的疼痛,但问题是这种症状日渐严重,而且有是遵循一种特殊的规律。”
      “特殊的规律?”茂春眉角一挑。
      “他的痛感竟然同之后入院的病人有着明显的联系。比如,当一位进行胆囊手术时,他的胆囊部位也会感受到刀割般的剧痛。诸如此类。”
      “所以呢?难道你想说……”茂春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却同时被打消,那太过于荒谬离奇,从逻辑与科学的角度是必须要摒弃的,不值得加以考虑。
      “嗯,他在代替这家病院的其他病人承担痛苦。”智彦讲出他的最终论断,颇具权威气质,几乎令人不能不信服。
      “怎么可能!”茂春下意识的提高嗓门。
      “当身体无法承载太多的痛苦,于是本能地将其转嫁到其他地方,而他转嫁的结果便是这整座医院。虽然我承认这种说法是难以置信的,但依据现有的情况看来,它是唯一的真相。”
      智彦了然对方眉间紧锁的原因,主动提议道:“今晚会有一位心脏病患者进行手术,不妨我们去他的房间外观察下,借此证明我的推断是否正确,如何?”
      夜间,大约是九点钟,两个鬼鬼祟祟的人目送着推车上的可怜患者被送入手术室,赶忙前往楼上的病室。走廊寂静无人,偶尔能听到几句从值班室传出的窃窃私语,内容不过是些乏味的家常话,幸好如此,两人从其门口经过时才没有引起内中人的注意。
      “啊!”如智彦推断的相同,在门口等了不足半个小时,房中响起男人痛苦的悲鸣声,撕心裂肺。
      “真的是这样!巧合吧!”茂春脱口而出,手已经把房门打开。房间内漂浮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鬼魅的藏青色火焰,点燃他心中的恐惧。男人在床上不断地翻滚着,被子掉落在地上,他的双手紧紧捂着胸口,呻吟不止。
      “叮……叮……叮……”铃音铛铛作响,但并非来自茂春颈上悬挂的银铃,而是房间外的走廊,男人的呻吟声渐渐变轻、变弱,直至消失,他似乎睡着了。
      “我们还是赶快去找医生吧。”茂春一瘸一拐的退回门边,回头对智彦讲道,却发现对方竟也睡倒在地上。“白痴,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醒醒。”茂春用力的摇着他,可惜不见任何效果,只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安详、平静。
      “你没有睡吗?”突如其来的女声惊得茂春一震,毕竟做贼心虚,急忙抬头,脑中飞快地盘算、编织着辩解的理由。
      “我们没做什么,只是碰巧走到这里,真的……”说到一半的话硬生生咽回腹中,喉咙里仅剩咔咔的干音。凭借窗外投入的朦胧月光,他看清了女子的相貌,那是多么熟悉的面庞,那是当初送回他银铃的美丽姐姐,如今仍是当年的容貌,没有留下一丝时间的刻痕。
      “你竟然没有被安魂,真是奇怪。”女子疑惑道,满是费解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茂春,完全看不出两人曾经相识的样子。最后,视线留驻在他胸前的银铃上。
      “你怎么会有天宇铃?”女子轻晃手腕上用红绳系着的银铃,一个与茂春胸前的银铃搭配成对的铃铛,它好似受到呼唤,如阔别许久的朋友相见时在打招呼,自动鸣起,两者生出共鸣之律。短暂的惊讶后,女子失去了对他的兴趣,径直走到房中男人的身边,将银铃停放在其额头。
      铃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脆,茂春看到无数雾状的身影自地板下、墙壁后、天花板上穿梭而入,像飞蛾般在房间上下飞舞,当受到铃音的蛊惑而一头撞上时,也如飞蛾扑火的湮灭,残留的是绝望的嚎哭,充盈满室。
      “好了,聚集于此的冤魂都已消失,不会再出现分担痛苦的事情了。”纷飞的影悉数落下后,女子如释重负的轻轻言道。
      “等等!你是不是我在十年前遇到的那个人?”望着女子转身离去的背影,茂春丢下智彦,想要追上去拉住她,奈何腿上厚重的石膏导致行动不便,拼尽体力,大汗淋漓,始终追赶不上。
      “喂!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女子止步回头,看着他呆傻好笑的模样,嫣然浅笑,淡淡留语,便步下楼梯。茂春拖着一条腿赶到医院大门处,已是见不到对方的人影。
      “这个问题,等我们下一次见面时再回答你。”他所记得的只有女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幻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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