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物语》SS小楼

1、毕业礼

　　昭和二十一年(公元1946年)的夏天，同之前度过的那些夏天有所不同，至少对于麻谷修志是完全不同的。
　　夏季的凌晨总是充满了躁动，树上的鸣蝉不住地鸣叫，声音清脆而急促，它并非想要歌颂或是赞美什么，只是单纯的抒发自己对这闷热天气的不满，至于是否会吵到那些安眠的人们，它完全不去考虑。同窗外一样，房间中潮湿闷热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无数的铅弹，似乎随时都准备射穿人的肺部，只是还需要一个命令，一个扣下扳机的命令。
　　无法缓解的窒息感将原本便已难以入眠的麻谷折磨得再次起身，他虚弱的身体几乎挺不起腰，只能采取一种看似匍匐的动作在榻榻米上爬行，艰难地移向窗边，试图将窗户打开，幻想着窗外将吹来一阵清凉的晚风。对于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而言，他显得太过于衰老了。
　　当他到达窗边，扶着一旁的书桌挺起身子，看着分作两旁的窗帘在微微摆动时，才猛然想起窗子从未关上。
　　失望，瞬间的失望填满了他的瞳孔，失去生机的双瞳开始愈发黯淡，喉咙试图发出声音，却被浑浊的痰黏住，发出的都是不成语句的奇怪音节，毕竟他本来就不知想要说什么。
　　望着遍布乌云的天空，他试图找寻月光的踪迹，结果必然是徒劳的尝试，但那个下午的对话场面却莫名地在此刻浮现在脑海中。
　　三天前的下午，佐藤健三出乎意料的前来家中拜访，虽然麻谷不愿见任何人，可对方毕竟是中学时代的同学，而且又是青梅竹马的好友，碍于情面只得接见。
　　佐藤端正的跪坐在客厅中，与毫无生机、尽显颓废的麻谷形成鲜明对比，不过，佐藤毫不介意。
　　“这个夏天真是特别的炎热，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长崎那边的影响。”佐藤尽力使自己的开场不要显得太过突兀，然而对方没有给予丝毫回应。
　　“或许与那无关，琦玉县的夏天本来就应当是这样，只是今天特别明显而已。”佐藤继续自顾自话，所说的东西都是一些无关紧要且莫名其妙的事情，直到最后耐不性子才讲出此行的目的。
　　“下周一，我们决定回校去举行毕业典礼，希望麻谷君到时也能参加。”终于麻谷产生了一点反应。
　　“为什么！”
　　“你知道，战争使我们失去了很多，而我们也对她们亏欠了很多，虽然那并不完全是我们的过错，毕竟那是长官的命令。但至少……至少将我们能够弥补的全部都去做了吧。好了，就这样吧，到时我会来接你。”佐藤言毕，起身径直离去，麻谷眼中的愧疚已经使他得到了答复。
　　我们真的能够弥补得了对她们的亏欠吗？
　　麻谷对于这个问题一直寻不出答案，正如在军队的那些日子里，所有的事务都是由长官交代好，他不需要质疑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甚至他入伍的原因都只是单纯地遵从祖父的命令，或许他天生就没有拒绝的能力。现在有人为他做出了选择，他虽然对此深感恐惧，但只能如此。
　　凌晨四点，几架马车整齐的停在麻谷家的门前，佐藤和另外的十二名男生都下车等候，麻谷缓慢的步伐犹如行将就木的老人，枝上急促的鸣蝉都忍不住高声催促。无奈，这是如今羸弱的麻谷所能迈出的最大步伐，当年神采奕奕的少年不复存在。曾经合身的学生制服与其说是穿在他的身上，不如说是披在一具会动的骷髅上更为贴切，假如世间真的存在鬼魅，也定然不会关注到这个仿佛自身同类的青年身上。
　　车轮不停地转动，车外熟悉的景色不断迭去，路旁的樱树一如既往的繁盛，路上的人却不复从前的心境。一个小时后，车轮声戛然而止，校门口早早等候他们的是无比威严的三浦川忠老师和一名穿着道袍、身材佝偻的老女人。
　　“你们来了。”三浦老师的声音不大，却雄浑有力，如同神社的钟鸣，透出震撼人心的庄重感。
　　“这位，”老师将众人的注意力指向旁边的老妪，“这位是特意从浦和调神社请来的大巫女——宫月院大人。”老女人布满褶皱的脸上神情淡然，仿佛那只是一张用树皮雕刻的面具，做不出任何的表情变化，对众人虔敬的致礼也是无动于衷，默默转身望向身后那座昔日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可惜，今日在她眼前的只有一片山雾笼罩的废墟。
　　“走吧，走吧，她们在等你们。”大巫女摇起一只锈痕斑驳的青铜铎，引领着众人向清晨尚未消散的薄雾中走去。暗哑的铃音声声呼唤，唤起了深埋地底的不甘，唤起了前尘过往的罪恶，脸上、手心滴落的分明是滴滴冷汗，看去竟是血色一片染满全身，抹不掉、拭不去，纵然地狱的恶鬼，不过如此
　　道路越走越长，迷雾越来越浓，麻谷感觉自己进入一处被时间遗忘的空间，原本只需十五分钟便可走到尽头的校园现在竟变得无边无尽，诡异的静谧令人禁不住想要大声呼叫，然而呼叫声到了嘴边又无法发出，似乎被胶水紧紧糊住。
　　“麻谷君，是麻谷君？”空灵的女声在雾中飘散，似是在询问，又似是在惊呼。众人四下环顾，视线泽始终穿不透飘渺的雾气，目之所及唯有一片洁白。
　　“真的是麻谷君！”
　　“还有佐藤君和木村君！”
　　“三浦老师也在啊！”
　　“太好了，大家都在，大家都回来了！”
　　似有无数个少女的惊叫声在雾中回荡，渐渐纯白的雾色中开始隐现出一个个黑色的身影，由模糊逐变为清晰。一个个少女的身影最终浮现在众人眼前，整洁的校服依旧整洁，一尘不染，少女们的皮肉却腐坏殆尽，不时有蛆虫从中钻出，但少女们的欢快心情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三浦老师清清嗓子，“好了，今天是大家的毕业典礼，请各位同学排好队伍。”
　　“太好了，终于等到毕业了，可以回家了。”少女们一阵欢呼，迅速的站好队列，而与她们站在一起的男生们则要紧牙关克制着自己的恐惧，竭力无视她们身上散发出的尸臭和四周越聚越多的蝇虫，强装笑颜，一起忍耐着这场迟来的毕业礼的结束。
　　麻谷回到家时已是半夜，坐在屋中却没有丝毫的解脱感，相反，他开始不断回忆起毕业礼结束后一个少女对他讲的话。
　　“对了，麻谷君，你的妹妹美幸来学校找过你，但是当时学校太混乱了，我只好把她藏在学校的某个地方。但时间太久了，我实在记不得到底是哪里了，你记得去找她啊！”少女的五官腐败严重，开裂到耳后的嘴角微微上扬，配合着欢快的语调，令人颤栗的表情竟是欢笑。
　　麻谷美幸，麻谷那只有五岁的妹妹，原来当年她并不是因战乱失踪，而是跑到学校去找哥哥。可是，他刚刚已经翻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她，她到底在哪里！
　　“哥哥。”屋内突然回响起熟悉的声音，那是美幸的声音！就在屋门外！
　　麻谷如垂死的困兽一般，冲向房门，一把拉开，门前蹲坐的正是娇小的美幸，她还是那么的乖巧可爱的模样，口中喃喃着，“哥哥，哥哥……”
　　麻谷紧紧将她抱入怀里，眼泪不住留下，全然忘记了桌上那篇折磨了他许久的的新闻剪报，久违的妹妹为挣扎于充满负罪感的心中添上了一抹淡淡安慰，月光般的细语渐渐不能清晰。
　　“哥哥，美幸好饿……哥哥，地窖里没有吃的……哥哥，美幸好饿……”美幸的嘴越张越大，直至整颗头颅裂作六瓣，每一瓣上都布满了野兽的獠牙，轻轻的靠近沉浸在喜悦中的麻谷的脖子。
　　窗外终于吹来了清凉的风，吹落了桌上的新闻剪报，剪报上只有一条简短的新闻消息：
　　昭和二十年7月11日，一伙不明身份的军人冲入琦玉县北园中学，强迫当时在校的十七名女生为天皇尽忠殉国，尸体被弃置在学校后山。

作者有话说

　　最近突然想写一些与现实无关的怪谈故事，于是便写下来了，大概就是这样……喜欢的话就点个收藏吧！当然如果有人愿意提供怪谈的素材（自己亲身经历或是听说的都可以），在下会更加开心的-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