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声》乌追

11、他从黑暗中走出来

　　越近小区，灯光愈是昏暗。
　　小区里没有物业，门口有个年久失修的保安亭，那成了流浪动物的栖息地，两只野猫在里面喵喵地叫。
　　空气里飘荡着些许烟草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样的味道是从何而来，转而想起这些天频繁出现的奥迪车，心里一阵害怕，拽着许小筱径直往楼道里走。
　　离楼道越近，那烟味却越发地浓。
　　楼道里地灯已经坏了好一段时间，还不及进楼道口，我便已经在兜里掏手机了。
　　然而，黑漆漆的楼道里却有个小红点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无疑是烟味的始作俑者。
　　隐约能分辨出一个漆黑的人影来。亦是一动不动地杵在楼道里。
　　我心里害怕，我跟许小筱，再是如何女中豪杰，也未必斗得过牛高马大的男人。
　　"谁？"我摁亮手机，朝楼道里照过去，"谁在那？"
　　那身影晃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要将自己暴露出来。但过了片刻，那人还是缓缓地走来，他像是在安抚我的惊恐，轻声道:"别怕，是我。"
　　这个声音，我又怎么会忘记，也许就连许小筱都已经听出来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而且是在凌晨三点这个时间。
　　有那么一瞬间我庆幸还好不是变态杀人魔，然而转眼，我却想，变态杀人魔都好过于他。
　　他是一段我下定决心要撇开的过去，我的决心即将步上正轨，他却出现，扰我心扉。
　　他从黑暗中走出来，夜太黑，让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许小筱当真跟我同仇敌忾，即便是她刚在鲢鱼公子那受了委屈，此刻却也不忘护犊一样地蹭到我前面，朝着眼前的人道:"尹总好兴致，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别人家门口做什么？"
　　尹天明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出现是多么地不合时宜，他有一阵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却开口喊我，"颜小姐……"
　　三个字脱口，许小筱却已经急不可耐地打断，"颜小姐？"许小筱似乎比我更加愤怒，她几乎是指着尹天明的鼻子骂，"尹天明，你出息了是吧？是不是觉得自己出息了，就又想来为所欲为了？"
　　我已无力咀嚼许小筱的话，满脑子只有那句‘颜小姐’。原来，时隔多年，你连给我的称呼都变得如此生疏。
　　我的无力感顿生，也许是对你的客套无力，可更多的，却是对我们的过去无能为力吧。
　　尹天明的注意力却并没有放在许小筱的咆哮上，夜黑得让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仍旧感觉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他再次喊我，"景年，我们谈谈。"
　　景年。
　　刹那间，深埋的记忆天崩地裂般炸开。我想起多年前，也有人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喊我，景年，景年。
　　这样的呼唤让我恍惚，我甚至以为时光已经倒流了，我以为我还生活在那个美好的时代，而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许小筱，你要原谅我的铁不成钢。你那样维护着我，可是我却在他一声呼喊下城墙尽失。
　　"小筱，"我说:"你先上去吧。"
　　许小筱扭头看着我，我几乎都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可最终，她却什么都没有说，低着头，径自走进楼道。过了好一阵，她在黑暗中转过头，对我说，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这也是我对自己唯一的忠告。
　　许小筱一走，便只剩下我跟尹天明。
　　气氛变得局促，我不断地搜罗着话语，可最终还是尹天明先开口。他伸手，指着不远处一方长凳，"坐会吧。"
　　我点头说好，跟在他身后，在他身边坐下，可中间却还是不多不少保持着距离。
　　尹天明看似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他伸手拿出烟盒，取出一支夹在指尖，问我:"能抽根烟吗？"
　　我连忙点点头，"请便。"
　　哗地一声，火苗蹿起，映在他脸上。他很娴熟地将烟点燃，夹在指尖，放进嘴里。
　　我记忆中的尹天明是不抽烟的。他爱干净得要命，不准自己身上沾上半点烟气。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已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青涩的少年了。一晃七年，我们都开始迈向老去。
　　"有什么事就快说吧。"我受不了这样静默的气氛，打破沉寂。
　　"七年了吧。"他说着，言语间似有些感慨，"过得好吗？"
　　我并不回答，却将同样的问题丢给他，"你过得好吗？"
　　他点头，"挺好的。"
　　我想我该庆幸的，庆幸他过得好。可是原谅我，我没有那样的修为。
　　尹天明，如果你知道我的七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也许你就能明白，为什么我最大的愿望也是你能像我一样，在生活中不断地煎熬。
　　可是这样的话我却无法说出口，即便是在七年后的今天，我都无法将残忍的话丢给他。
　　七年前的颜景年，她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主呢，可就算是七年后，小公主变成了巫婆，却仍旧想要在那个人面前，维系最初的模样。
　　我咧着嘴轻笑，"那就好。"
　　接着，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七年的分别，让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尹天明一直低着头，指尖的烟头不停地燃烧，烟头上积满了还不及掉下的灰。
　　"你也学会抽烟了。"我道。
　　他闷哼了一声，道:"本来是打发时间而已，后来就上瘾了。"
　　我应着，是啊，烟确实是个容易上瘾的东西。
　　我的话刚一说完，他突然抬头，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的嘴角不自然地牵动了两下，我以为他要说什么，可最终他却什么都没说。
　　我站起身，却不敢低头看他。我梗了梗脖子，"尹先生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上去了。"
　　他没有吱声，走出好几步，却听见他的脚步声追上来。
　　"景年。"他一把拽住我，他的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期冀，我却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挣扎。仿佛过了千万年，他亦像是下定了某个巨大的决心，他说:"我想问，七年后的你，还会不会给我一个机会？"
　　我猛一下愣住。这是我曾期冀了无数次的话，可如今亲耳听到，却像是一个不知所谓的笑话。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然后抬头看着他，"尹总，都是过去的事了，就别再提了。"
　　也许是我的笑声让他无所适从，他的神色有些变了，手却仍是不肯松开。风吹得他话语轻颤，他像是在对我说，更多的却是在自言自语，"是啊，是该过去了。"
　　我已然无法忍受他的这副模样。尹天明，如果你对过去还有丝毫记忆的话，就该知道，当初不肯给予机会的那个人是谁。
　　我忍不住想要奚落与嘲讽，可终究是理智战胜了我。我只是笑笑，说:"尹总青年才俊，还愁女人不好找吗？"
　　晦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在脸上投下重重的影。他慢慢地抽回手，神情如灯光同样晦暗，"是我唐突了。"
　　我笑笑，又如何说谁唐突了谁呢？我们的唐突早在七年前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
　　暮秋的风袭地而起，吹在身上一阵凉寒。
　　尹天明终是转身离去，仿若这股再不复存的清风。
　　我僵直着身子往里走，却没有忍住回头。
　　一辆奥迪车缓缓驶过，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么多天，一直都是他在。
　　眼角抑制不住的酸涩。
　　我以为我会落下泪来，可终究还是没有。落泪的只会是小公主，巫婆是没有泪的。
　　每个巫婆都曾经是个公主，可是后来却在生活的跌跌撞撞中，失去可原有的自己。而颜景年，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变成了这样的巫婆。
　　走进屋，许小筱在沙发上窝着。听见开门的声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却视若无睹地低下头去。
　　我跟许小筱的寡淡如水的生活在今晚变得尤其热闹，那些久远到几乎以为已经死去的人，都在今天，粉墨登场。
　　我走到许小筱身边坐下，我想此刻没有人比我们更能理解彼此。尹天明跟王梓，某种程度上都一样，都只是两个靠不住的男人而已。可奇怪的是，却总又有人恋恋不忘。
　　许小筱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恨。她突然一抬手，一巴掌落在我的脸上。还不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抓起我的手，狠狠地挥向自己的脸。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咱们都该清醒点。"
　　我愁肠百结，原来清醒，才会是最后的诠释。
　　好在这样的愁肠并没有与我纠结太久，当我第二天顶着乌黑的眼圈出现在公司的时候，这样的愁肠也不得不烟消云散。
　　跟林氏的合约今天就能拿到手，老周从一大早起便精神奋发。跟他相反，昨晚的一夜无眠让我现在即便是站着都能死一般睡过去。
　　老周显然忽视了我快要掉到肚子上来的眼圈，所以从我踏入公司的那一刻起，各种指示便没有停止过。
　　比起我，许小筱明显轻松了不少。今天一大早，老周的夺命连环call把她招回公司。大概也是失而复得的缘故，所以老周全盘不在意许小筱先前的冒犯，甚至纵容她在座位上悠闲地喝着咖啡，看着一趟趟奔命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