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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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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牡丹亭》的头牌是水冰涵,一旁的小摊儿上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子,狠狠盯住水牌,似乎要把那水牌看成粉末。他旁边还坐个五、六岁的孩子,孩子大口大口的吃着面一副饥饿的样子。一大碗面进肚,孩子意犹未尽的放下碗。偷偷瞄了一眼那男子,男子没看他,也没回身,只是轻轻开口:“老板,再添一碗!”
那孩子大乐接过来又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那男子似是不经意的转过头,看了孩子一眼,唇边绽出一丝笑意。看呆了面摊的老板。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戏台之上,我低低的吟唱,对面包厢里坐着闺阁女流。随着身段的变化,我翘起纤细的手指,顿时引起许多低低的吸气之声。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我不禁暗笑,这些都是大小姐,都是一天什么事情也没有的,她们无聊到了来戏院看戏来打发日子了。我偏偏和周老板说贴《牡丹亭》,这戏一般不应给女客看的,这样会大大减少看客的。但,我明白周老板不敢得罪我,只要我登台都要挂头牌,只是没想到,她们还是来!如此我也没法子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了断井颓垣……………”
水袖一拖,我慢慢转过身: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趁转身之际,我扫了一眼台下,那个人又来了!他总是一袭白衣,手里摇着折扇。每每我登台都能看到他,我的戏一完,他就起堂。他是专门来看我的么?
坐在铜镜之前,身后的小童--砚儿,替我卸下头上的簪花、水沙,口中似是不经意的:“水公子,方才冯妈妈说……”我抬手打落砚儿,刚刚替我卸下的簪花。砚儿骇了一跳,自是平日里我待砚儿他们仁厚些,一些大管事、周老板等人不敢说的就叫冯妈妈或是砚儿来和我说。
我拿起帕儿,慢慢擦拭着脸上的水粉胭脂。砚儿蹲下拾起掉落的簪花,我在镜中看着他,缓缓开口:“砚儿,去告诉苏提调,我乏了,到二的《惊梦》回了吧。”
砚儿低低地‘哦’了一身转身出去了,这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慢慢擦拭,静静看着自己的容颜,淡淡的峨眉、深邃的黑眸、鼻子娇小、口小如樱桃!活脱脱的女人像!我恨!我恨自己的相貌、恨自己的姓!姓水!姓水到也罢了,偏偏名冰涵!活脱脱的女人名字!这些全都罢了,我偏偏是个戏子!娼尤吏卒!我们是下九流!唱戏也罢了!若是唱个小生、武生也算不错。可是我偏偏是个旦角,正旦!
也许我不该恨,我的姓是随师父的。我从记事起就在这个玉梨班了,这个玉梨班是我祖师爷所创,从祖师爷挂头牌到我挂头牌,不过几十年的事情。前辈们都没活过二十七岁!
祖师爷以弱冠年龄挑班唱戏,不过两年就已经红变大江南北。可是不到七年,祖师爷就去了。具体如何我不知道,伶人的命运本来不值钱,也没有人寻根问底的。况且师爷已经崛起,当年的师爷只有一十八岁。那个年纪要负责起全戏班人的吃穿,付出艰辛可想而知。四、五年中,师爷的名声也是大红大紫的。在师爷最红的时候,我师父拜入门下,那时我只不过是师父身边的一个小童,伺候师父的。就像现在的砚儿。
那年我永远不会忘记,师爷拒绝了一个王爷的堂会,那个王爷有断袖之癖。听我师父说,师爷手持匕首--那是唱《青霜剑》的一柄短剑。悲凉的唱完最后一个音。匕首扬起,那王爷一惊脱口‘梅儿!’……
那日正是王爷邀玉梨班唱堂会的日子,师爷拒绝了,于是王爷便包了整个园子。
师爷慢慢放下匕首低低浅笑:“你以为我会自尽么……”
当天夜里,师爷就病了,临去之前拉着我师父的手,嘱咐:“竹儿!你要记住!永不唱花衫!永不……”
师父含泪跪在床榻之前:“是!弟子发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水竹儿永不出演花衫,有违此誓--三次白绫尸不周全。”师父果然是个好角儿!连发誓也不忘本行。
师爷微微颌首,低声:“冰涵是个好苗子,万万不要叫他重蹈覆辙……知道么,他和你师爷太像了,一样的高傲……你一定不要叫他出演花……”
那一刻,我在门外,手中还端着济仁堂先生开的药。听的房中一声惨烈的‘师父!”手一松,药碗”啪’的一声坠地,滚落到了楼下。
第三日,一十七岁的师父已经披着红艳艳的霞帔挑台唱《鸾凤和鸣》了。伶人的命就是如此!师爷刚刚入土,连头七都不曾过,师父便退了孝服披红挂紫的唱戏了……
…… ……
师父从入相刚一下来,我马上奉上小壶:“竹爷。请。”这是我们玉梨班的规矩!我虽是当红头牌--水竹的弟子,但是规矩却是万万不敢坏的!
师父斜了我一眼,拿起茶壶饮了一口吩咐大管事:“赵爷!怎么回事儿?后台不养闲人不知道么?给他派活儿!”
赵管事从祖师爷创建玉梨班开始就在了,好像祖师爷的跟包。赵管事忙解释:“竹爷,小涵是伺候角儿的,所以……”
师父左手勾起我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冷哼:“赵爷!我记得下一场是《首阳山》,叫老杜给他扮上,若是唱不下来,也就不要在玉梨班混了!”
赵管事吃惊:“他?扮?扮谁啊?”
师父朝‘出将’走去,冷冷的话抛下:“《首阳山》有几个人?难道扮那座山?”
赵管事看着我苦笑:“小涵,你……”
我笑:“赵管事,我扮叔齐,伯夷给苏哥哥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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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第一次登台,那点小小的角色难不倒我,我四岁就会了!那日的戏好笑的很,我六岁,苏哥哥十五岁,我才到他的腰。那样我们唱了一出《首阳山》。
那次的扮伯夷的苏艺如今已是玉梨班的提调了。很可笑,当年苏艺是玉梨班小生的顶尖儿人物,可如今……
‘啪!啪!!’
我放下手巾,拿起玉梳缓缓梳头,倦倦的:“进来吧。”
帘子一挑,我没回头,从镜中看到是苏提调。我冷笑:“怎么?有人砸园子了?”
苏提调微微叹气:“你回戏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人这么不识趣儿么?”他按按额头苦笑:“角儿,您赏个座儿?
我还是慢慢梳头,动作丝毫没有因为那句话而迟缓:“那儿不是有座么?自己坐去,还要我扶你不成?”
…………
我在镜中看着苏艺,他素有腿疾,每逢久站便会疼痛,潮湿、寒冷也会痛。他在台上受的伤,他从三张桌子上的椅子上翻下来。那可不是个简单的招式,很吃功夫的。但是那天便出了差错,他那一亮相得了满堂的喝彩!但是大幕落下,苏哥哥汗水就出来了,人也跌到在台中央。我正在为他得演出所倾倒,见到他跌倒后。奔到他得身旁,苏哥哥手抚着左腿,右手抚在我得背上。努力地想站起。从他得神色中看得出,他在忍受着。后来还是师父拿了包银给他治伤。那天班里散了戏,聚在后台说官话。
班主里的人大都不想他留在班里。本来吃开口饭的不易,他又不能登台,白白的养着一张口!听着大家真真假假的话,师父细细的吹着茶。那茶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清清嗓子。众人收了口,师父抬眼看看众人,眼光竟然落在我的脸上。
“冰涵,”师父唤我,我一惊,垂首:“水爷!”我那时候只是师父名上的弟子,算不得入室弟子。
“苏艺……该如何呢?”本来这个根本没有我开口的份儿!我只是个伺候角儿的小童,自是不敢开口,师父冷笑:“问你呢!哑了?!”
我低头嗫嚅:“苏哥哥,本是戏班的顶梁,为玉梨班……也打响了了很多地方,如今他不能登台了,就要逐他,似乎有些不仗义。再说……”
师父把茶杯放到了桌案上,我收了口。师父没有再说话,不过苏哥哥留在了玉梨班,做了戏提调。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我那几句话,我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他的伤也好了,虽不至与拐杖为伍,但终身不能登台了!作为一个伶人,这是多么的残酷!
不过,过了不到一个月,师父便送了我一个姓——水!我便成了水竹儿的入室弟子。我——水冰涵在水牌上也有了一席之地。
…………
“角儿……”苏提调见我动作有些迟缓,像是在想什么。又是一叹。
收回思绪,冷笑:“苏提调,好像这是而应该是赵爷管的吧?你越权了!”我咬牙看着苏艺,好个苏提调!若是你肯跟我说:小涵,本地有个什么人,晚上去见一面就好。可是却这样子!我偏不去!你称我‘角儿’,分明是把我当成了台柱!好!既然如此我也就把台柱的派头足做足!
苏提调轻轻捶着腿:“咱们惹不起他们啊,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看着他的动作我心好似有什么在搅动,挑挑眉,再次冷哼:“你们惹不起他,就把我往外推!苏艺……你的算盘打得不错呀。”
苏提调扶着桌案慢慢站起:“水爷!”他变了称呼,我抬眼看了看铜镜中的他,心骤然缩紧,‘水爷’?!苏艺分明当我是班主!好!我就把班主的威风拿出来!放下梳子唤:“砚儿,茶!”
砚儿脆生生的应了一声,捧了茶进来,眼神怯怯看着我,我接过茶:“砚儿,挂着一张脸给谁看?”
砚儿骇了一跳:“爷!我没有!”
我招招手,砚儿挪到跟前,我斜着他的:“砚儿,是不是平日里我待你们太好了,什么事情都敢替我做主?”
砚儿一愣,随即明白我这句话是给苏提调听的,他只不过是个幌子。也只得答话:“爷,我们可不敢!”
苏提调神色有些凄然,身子有些晃动,左手忙扶了桌案。叹气:“水爷!”撩起衣襟跪下了,砚儿吃惊的合不上嘴,我蓦然转过身,收了一闪而过的心动,冷笑看着他。
苏提调微微仰起头,看着我。神色说不上是什么,似乎有些无奈、有些黯然、有些伤心、涩声:“那是个手眼通天的人,你若是不见,全班人的饭碗都得砸,你……咳咳……”似乎在忍耐什么。我的心好似被大力攥了一样。
我拿起玉梳递给砚儿,砚儿会意的接过替我拢起头发,系上发带。站起身,砚儿麻利的拿过雪白衣衫给我换上,又给我束好腰带。拿过披风,我接过抓在手里,咬牙冷笑:“我说苏提调,地上不凉么?”
苏提调苦笑:“多谢……”扶着腿,想站起来,不料身子一沉,砚儿忙过去扶了一把。我瞥了一眼,苏提调忙开口:“水爷!砚儿他也是……”
“我说什么了么?”
砚儿低下头,不敢说什么。“砚儿,我看你是越来越有长进了。”我往门口走,在门口我停下脚步,顿了顿小声开口:“一会儿,去请济仁堂的柳先生来,给苏提调把脉!”
砚儿一愣目光惊讶的转向苏提调,苏提调皱皱眉叹气:“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我转身看着靠在妆台上的苏艺:“伤寒了还管那么多,腿有病还跪地上,病厉害了起不来……可、可……没你的包银!”砚儿愣愣的看着我,我扫他一眼:“你是木头么?”挑帘出去了。
“呃?啊!”砚儿忙快步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