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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千里地山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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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钻过几个山洞,驶入一望无垠的平原,便如同放脱缰的神驹,脚下加力,一日千里起来。
唐芙蕊坐在餐厅里,望着窗外却没有在看风景。天色暗了,她将窗帘拉好,起身准备回自己的车厢,碰巧在走廊上遇见薛静岳往餐厅走来。他问:“你到哪儿去?”
“啊,我回车厢去。”唐芙蕊答道。
“怎么这个时候回去?快开饭了,还是去餐厅那边坐会儿吧。”薛静岳说。
“好啊。”唐芙蕊没什么意见。
然而没什么话说,还真就只是坐着。薛静岳拿起一张报纸看得挺专注,但是唐芙蕊知道他不过是假装而已,因为报纸是德文的,他读不懂的,她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假装,于是就很有兴致的看着他,看他能假装到什么时候。
薛静岳被她看得有些尴尬,咳嗽一声,把报纸放下,问她:“你喝的是什么茶,怎么这么香?”
“啊,是柚子茶。”唐芙蕊不妨他会忽然这么问,慌慌张张的把视线收回来。
没想到他问完这句之后再没有下句。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拿起杯子喝一口,却不禁皱起了眉头咂起了嘴。这茶还是下午泡的,已经凉了,蜂蜜的香甜沉下去,袖子的苦涩泛上来,一点也不好喝,而且也没有香味嘛。于是讷讷的放下杯子,掀开窗帘,偏了头去看外面。
火车轰隆隆的奔驰着,天际间仿佛就只剩下这一种声音,然而静下心来却还可以听见无数细微的声音波涛似的传来。哗啦啦,哗啦啦,是风从胡杨林中呼啸而过。也不知道这是出了靖都城多远了,莫不是已经到了北地了吧?还有另一种声音,由远及近,不断地增大增大,从涓涓细流逐渐汇聚成汹涌的怒涛,一下一下直拍在人的心上。唐芙蕊探起身子,把脸贴在窗户上,终于忍不住喊出来:“春江!”
“什么春江?”薛静岳抬起头来看问她。
“就在那里啊!不是到了春江边上么?”唐芙蕊指着前方激动的说。
“哪里?”薛静岳也探过头去看。
“这边,你来这边看。”薛静岳是背着火车开的方向坐着,唐芙蕊料他这样什么也看不到,于是起来去拉他,让他到她的方向来看那在夜色中的春江。
“咳,那哪儿是春江啊?你没出过远门吧,咱们出了靖都城还不到一百公里,怎么可能就到了春江边上了,那是虞河!”薛静岳像是在教训小孩子。
“嗳?原来是虞河啊……”唐芙蕊低低的说,极失望的坐下。
“要说是春江也没有错。”温和的声音在唐芙蕊的头顶响起。
唐芙蕊回头,原来是邹谦,只听他说:“虞河原本就是春江的支流,要说是春江也没有错。”
“照这样说来,全国上下几千几万条江河也统统可以叫做春江了?”薛静岳对他这套理论不以为然。
“要说这样还真是。”邹谦微微皱起眉头,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后异常郑重地说。
“行了行了,你少在这儿耍嘴皮子。吩咐开饭吧。”薛静岳和唐芙蕊一齐被他给逗乐了。
轻松愉快的吃完一顿晚饭。唐芙蕊忍不住又问:“还有多久才到得了十渡?”
“明天上午吧。”薛静岳想了一下说。
“十点可以到十渡火车站。这次来得这样高调,汪帅据说还准备了仪仗迎接我们。”邹谦说。
“咦,还有仪仗?什么样子的?”唐芙蕊来了兴致。
“什么样子?你见了就知道了。”薛静岳说。
“仪仗还不算什么,到时候跟着少帅去阅兵,那才叫有气势……”邹谦开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是么是么?什么阅兵?”唐芙蕊听到这里眼睛都亮了。
“少帅继任之后第一次来视察,汪阜成还不得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他的那几万兵马,尤其是36师,当年可没少叫商铎吃苦头,所以说常胜之师绝不是虚名……”邹谦说得天花乱坠,唐芙蕊仿佛是在听评书。
“对了,你是不是有一本德文词典?”薛静岳闷了半天,忽然出声打断。
“呀,是有一本。”唐芙蕊说。
“拿来我看看。”薛静岳说。
“你要看?”唐芙蕊很意外。
“当然要看。”薛静岳有些不耐烦。
“我的是医学词典,你看了没用。”唐芙蕊说。
邹谦端起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起身告辞。薛静岳点了点头,唐芙蕊便也同他道别。
“不过如果你想学德文,我倒是可以教你一些最基础的。”唐芙蕊想了一下,又补充道。
“那敢情好。”薛静岳似乎很满意。
下了火车,汪阜成果然准备了气派的仪仗来迎接,短暂的寒暄之后便用汽车将薛静岳一行人送至早就准备好的别墅下榻。
唐芙蕊的房间位置说好吧,窗户外面就是花园,风景宜人。镂空的铁花护栏上疏疏的攀着几条爬山虎藤子,金秋的时节,一片片被染成明艳的霜红,五个簇成一团,花一样的娇与美。说不好吧,偏偏在走廊的最尽头,打开门,是一个小客厅,小客厅的对面是薛静岳的房间,独门独户的,竟和邹谦等人的房间隔了整整一条走廊那么远!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她放下箱子便去找薛静岳。薛静岳正负手站在窗前,不知道是在看风景还是想事情。他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问:“怎么?”
唐芙蕊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面。
“不喜欢那个房间?”薛静岳问。
“不是,但是能不能换一间……”唐芙蕊小声地说。
“为什么?”薛静岳问。
唐芙蕊低头,沉默。
“哈哈,这是主人家的苦心安排呢!要不我跟你换,如何?”薛静岳笑起来。
唐芙蕊抬起头,瞪他一眼,什么也不说,扭头就走。她忽然就觉得乏得慌,懒得再跟他扯下去,还有,她很不习惯薛静岳嬉笑着说话的样子,怎么就这么像邹谦!
唐芙蕊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箱子收拾东西,却发现自己随身的那个小箱子旁边另放着一只大皮箱,拎起来轻飘飘的。她心下讶异,莫不是王伯远他们送错地方了吧,刚想去找王伯远,又忍不住好奇,想打开来看看。她四下望了一圈,自然是没有旁的人,可还是做贼似的心虚,因为薛静岳就在对面房间,万一里面真是什么看不得的东西,又万一她正在看的时候他过来了……后面不用想了,她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于是她跳起来去关门,使劲拧了几下那个把手,才发现这门根本锁不上,不是锁坏了,而是从一开始就是在那儿装样子的。唐芙蕊一时间无名火起,噌噌的走到窗台前,那里有一个单人的沙发,她把它拖到门口,抵住,自己使劲拉了拉,没拉动,这才放心。
秋意浓浓的天气,十渡又处在北地,比南方冷得多,唐芙蕊自己这么一折腾,竟出了一身的汗,腻腻的。可是她连洗手的功夫也不想耽搁,急急忙忙的就去开那箱子。箱子没有上锁,一下就打开了,却是满满装着女人的衣服。她也忘了去想这是谁的衣服,只是一件一件的拿出来,啧啧的赞叹。长大衣、短外套、旗袍、洋装,甚至还有骑马装!她忍不住就拿起来,对着镜子比划,仿佛正是她的尺寸。她窃喜一阵,去拉了窗帘,心想就试这一件,就试着一件。
换上身,银灰的格子裤,豆绿的上衣,衬得她整个人就像是春天里的一株白杨树,英气勃发,亭亭生姿。她翘一翘嘴角,镜子里的那人也笑开去,她皱一皱眉头,镜子里那人也顿时哀伤下来——这确实是她自己,可是为什么她以为她是在看着别人?她想起来不久前的那个下午,她在沈萍茹的房间里,也是这样试穿着别人的衣服。这才过了几天,这才过了几天!她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贪慕虚荣了?她想到这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心啊,不断地沉下去,沉下去,沉到那不见天日的深海之地,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四面漫过来,连叫喊一声都来不及便将她吞没。
恍惚间,不知道是谁,敲了两下门,唐芙蕊无力的倒在床上,没有应声。那人又敲了几下,见还是没人应,便开始推门。唐芙蕊这下知道了,门外面的是薛静岳。他推了几下都没推开,大概正在诧异门怎么会关得这样紧。唐芙蕊于是勉力从床上起来,从里面把沙发搬开,放他进来。
他看她的脸色不太好,也没问怎么会把沙发抵在门后面,只是关心的说:“你不舒服?”唐芙蕊点点头。他又说:“坐了那么久的火车,肯定累坏了,本来还想带你去骑马的,这下算了,你好好休息吧。”唐芙蕊没说话,也没点头,只是闷闷地回到床上坐下。薛静岳见她这个样子又说:“你真的很想去骑马?可是身体要紧,累出病来,吃亏的还是自己。”唐芙蕊抬起头,很讶异的看着他,一垂眼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的这套骑马装,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她笑了一下,却不知道这笑容在薛静岳眼里代表着什么含义,只听见他说:“如果真的不要紧的话,出去走走也好,运动和新鲜空气有时候比吃药还管用。”
唐芙蕊的马从胡杨林里一阵风似的冲出来,她一拉缰绳,马儿摆摆头,在原地兜了几圈才停下,它是极想一口气再冲下着绿草如茵的山坡,却被唐芙蕊拽得紧紧的,只好不停的刨着蹄子以示抗议。唐芙蕊伏下身去,安慰地摸摸马儿的脖子,大赞它“好马儿”。
放眼望出去,四面都是茂密的胡杨林,风过处,一阵又一阵的碧波绿浪滚滚而来。北地的天空总是分外湛蓝,空旷而高远,几片薄云依偎在日头边上,又平添几分慵懒妩媚。她直起身来,静静的立在这山坡上,胸中的戾气一扫而空,只觉得前所未有得神清气爽,心情愉悦。
身后阵阵马蹄声过来,她一回头,是邹谦和几位同僚。他们在离着她百步远的地方忽然一拐,又进了林子,只剩下邹谦一骑向她驰来。待到他近得前来与她并立,唐芙蕊才同他打招呼:“兼言兄。”
“还好吗?刚听少帅说你不舒服。”邹谦说。
“没什么,不过是旅途劳顿,有些乏罢了。少帅说得对,运动和新鲜空气果然比吃药管用得多。”唐芙蕊说。
“还是注意些,北地风大,别着凉了。”邹谦嘱咐道。他看见唐芙蕊的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额前的刘海也乱了,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她还穿着那身骑马装,只是出门的时候又加了一件青灰的短外套,制服的样式,头发高高的束在脑后,颇显得英姿飒爽,灵气逼人。马儿呆得久了,开始不安分,她便稍稍松开缰绳,由着它小步地绕着邹谦一圈一圈的跑动,笑盈盈地问:“少帅呢?你没跟他一起么?”
邹谦说:“他在林子里瞧见兔子,领了人包抄去了。”
唐芙蕊说:“嘻,倒是好兴致。追到哪儿了?我也看看去。”
邹谦说:“你还是别去凑着热闹了,我看你脸红得厉害,不正常,是不是发烧了?”
唐芙蕊正觉得身上燥热得不行,听他这么一说,便伸手去摸额头,果然有些烫,不过也有可能是手凉的缘故。她瘪瘪嘴,说得可怜兮兮:“我还没见过打猎呢……”
邹谦联想到她这几日都神情恍惚,难得今天如此有兴致,也不忍拂她的意,只好又说:“往后有的是机会,也不差这一回。咱们别老在这风口上站着,没病也给吹出病来了,要是真不想回去,我陪着你倒下去兜一圈去。”
唐芙蕊低着头,像是在沉吟。邹谦以为她不痛快,正像开口,却见她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里亮闪闪的,朗声道:“好啊,看咱们谁先到那下边。”她说着,双腿一夹马肚,疾风似的冲了出去。
薛静岳正领着一队人从密林里出来,看见一前一后两骑从山坡上奔下,便止住队伍,专等他们两个。
唐芙蕊由着马儿痛痛快快地一气跑下来,及至快到薛静岳跟前才一勒缰绳,兜转马头稳稳停住,顺了两口气,问:“少帅今天打着兔子了?”
薛静岳像是没听见她刚才的话,只是说:“马骑得不错啊。”
“少帅过奖了。小时候跟着爸爸学过一点,很久没骑,都快忘光了,刚才自己跑了两圈,才又拾起来。”唐芙蕊一面说,一面去看王伯远手上拎着的褐色的大肥兔子,心想晚上有兔子肉吃了,她知道薛静岳带来的那个厨子做酱爆兔丁很拿手的。
得得的马蹄声近,邹谦终于优哉游哉地晃到跟前来了。唐芙蕊转身对他说:“兼言兄,你迟了好多!”
邹谦笑而不答,薛静岳于是把话头接过去,说:“兼言你也太不像样了,骑马连芙蕊都比不过,要罚要罚。”
“罚就不必了,兼言兄这是故意让我来着。”唐芙蕊笑着说。
“各位,时间不早了,我看还是早些回去的好。”邹谦掏出怀表看看,说。
他们虽然住着一幢独立的别墅,却依旧在汪阜成的庄园里面。这次出来骑马,原本是薛静岳临时起的意,并未向主人知会,随行的都是薛静岳从靖都带出来的人。没有十渡方面的陪同,出来久了,难免不妥,于是一行人便匆匆打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