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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事君难 ...

  •   唐芙蕊早早的出门,妈妈以为她去上班,正好也要去买菜,便一直送到巷子口,唐芙蕊走在前面,觉得那目光真像是一根根芒刺扎在背上。从小到大,没这样说过谎,只是一阵阵的心虚。这样的日子,真不知还得过多久!
      她到学校门口,不进去,怕听那些闲言碎语,丹锦帮忙把落在学校里的一些零碎杂物,拿牛皮纸袋子装好送出来。满满当当的三大袋,她拎不动,只好统统抱在怀里。打开看看,一个白信封掉出来,丹锦赶紧捡起,塞在她手里。虽然丹锦什么也没说,唐芙蕊忽然就很清楚里面装着什么,紧紧抿着嘴,半天才轻轻地说一句:“丹锦……”
      “芙蕊,钱不多,你先收着,往后的事咱们再想办法。”丹锦楼搂她,叫她安心。唐芙蕊手里抱着东西,动弹不得,只能默默的点头。上课的钟声响起来,丹锦拍拍她的背,急急忙忙回去学校。
      唐芙蕊呆在原地,看着那信封,终于也转身,看着四通八达的道路,不晓得该往哪边走,也不晓得要去哪里,只是顺着街沿一步一步往前。这个时间,当然是不能回家的,不管怎样,总是要熬到天快黑的时候回去,才不会叫妈妈起疑心。只是,她可以去哪里呢?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支漂泊的船,靖都那么大,此时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靠的地方。唐芙蕊站在十字路口,选了与家相反的方向。

      唐芙蕊再次听到汽车徐徐跟在身后按喇叭的声音,她停下来转过身,看着邹谦的头从后排的窗户里探出来:“唐小姐,你好啊。”
      “邹先生,你好。”唐芙蕊给他一个笑容。
      “上车吧,咱们找个说话的地方。”
      邹谦让车子停在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前面,先下车替唐芙蕊开了车门,又赶上两步推开店门请她进去,十足的绅士派头。
      嵌了彩绘玻璃的木门撞在黄铜小钟上,叮当一声,清脆响亮,立即就有白衣黑裤系着领结的侍者来为他们引路。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户照进来,洒在胡桃木的桌椅上又折散开去,像是给一切都镶上了一层金边,美轮美奂得不真切。格子桌布垂下曼妙的流苏,玻璃花瓶里插着芬芳的百合,一派西式的装束中,邹谦只觉得唐芙蕊的旗袍别有一番风韵。唐芙蕊偏了头去看窗外,而他透过玻璃看着她模糊不清的倒影。
      邹谦点了两杯咖啡和草莓蛋糕,唐芙蕊给自己换成红茶。
      “唐小姐不喜欢喝咖啡?”
      “总是喝不惯。”唐芙蕊端起陶瓷杯子抿一口红茶,颦颦眉,洋人在茶里加牛奶,也是怪味道,又舀起一匙蛋糕放进嘴里,才眯起眼睛笑着说:“不过倒是很爱草莓蛋糕。”
      “哈哈,我却是一日三杯,比吃饭还准时呢!”邹谦看着她娇俏的样子笑起来。他脱下西服外套,随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又说:“唐小姐的西学根底很厚,有家学渊源?”
      “你怎么知道的?”唐芙蕊略一吃惊,旋即又笑开:“不瞒你说,家祖和家父都是留洋归来的博士呢!”
      “怪不得你的德文这样好。”邹谦想起唐芙蕊牛皮纸袋子里露在外头的几本德文小说,都有一定深度,不是一般人能读懂的。
      “嗳,哪里说得上好,就是小时候学过一点。我也很想出国呢,去德国,可惜妈妈怎么也不同意。她就是传统,不爱西洋作派,听不惯我说外语,也看不惯我穿洋装,不过爸爸穿西装她却从来不说什么……”唐芙蕊说着想起妈妈藏在床头柜里的那张照片,是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照,爸爸穿着西装,俊气逼人,妈妈穿着婚纱,宁静婉约。他们偎在一起,手握着手,十指相扣,微笑着,又幸福又甜蜜。
      她记得小的时候妈妈说过,这辈子只穿过这一次洋装。那时候爸爸还好,从里屋拿着报纸出来,看见她,蹲下来问:“妹妹,你说妈妈穿洋装好不好看?”她当然说好看。爸爸又问:“那咱们叫妈妈以后每天都穿洋装好不好?”她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举目的家具都沐浴在一片柔美的光芒之中,她清清亮亮的答一声“好”。爸爸就笑着抱起她,对妈妈说:“你看妹妹都说‘好’,你穿洋装是真的好看!”妈妈也笑着嗔怪爸爸。他们甜蜜的微笑,幸福的拌嘴,阳光氤氲了他们的轮廓,模糊的叫人看不真切。
      后来爸爸生病,去世,妈妈穿了整整三年的孝服。亲戚朋友们都说她的眉目最像爸爸,妈妈却说她最像爸爸的地方是额头。有那么一段时间,看书写字的时候,妈妈站在桌子前望着低下头的她,忽然就哭出声来。唐芙蕊从此蓄起厚厚的一层刘海,遮住光洁饱满的额头。

      “咳,唐小姐,还好么?”邹谦的声音把唐芙蕊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来。
      “嗳,你说呢?时局不太平,日子也难过呢。”唐芙蕊笑起来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微微仰起脸,眯着眼睛,露出两个小酒窝和两颗小虎牙,像个小孩子。她用那样的语气和神态说出抱怨的话,叫人沉重不起来。
      “这个,还请唐小姐不要嫌弃。”邹谦用两只手把一张薄薄的纸片按在桌子上推过来。
      唐芙蕊扫一眼,只见一张五千元的支票,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她盯着那支票,咬着嘴唇,她想起静瑜给她的那个信封,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有让人同情的遭遇,却没有清高的资本,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也不是不知柴米油盐的大小姐。
      邹谦看着唐芙蕊的脸慢慢红了起来,竟然开始后悔,或许不该用这么直接的方式,他生怕自己唐突了她。
      然而唐芙蕊忽然笑出来,用两个手指捻起那张支票,冲邹谦挥挥:“兼言兄,如此多谢啦!只是这笔款子,我一时半会还不了你呢!”
      “没关系,你先拿着,不够再跟我说。”邹谦也爽朗起来。
      “够了够了,”唐芙蕊将支票小心的放进手袋里,抬起头来说:“我是真的要等很久才能还给你呢!不过你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决不会把支票退给你的!”
      “唐小姐尽管放心。”邹谦彻底释然,又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不能再当老师了。时局迟早要乱起来,想趁现在学点有用的东西。”唐芙蕊慢慢的说。
      “那么想学什么?”邹谦倒是没想到她早有主见。
      “护士。本来想学医,不过大概会很难,护士倒像是比较容易速成。”唐芙蕊抿一口红茶,端着杯子狡黠的笑。
      邹谦也笑起来,问:“唐小姐介不介意帮我一个忙?”
      “兼言兄这是说的什么话,但凭差遣!”唐芙蕊故作豪迈的挺胸昂头,额前的碎发直划过邹谦的心际。

      唐芙蕊于是糊里糊涂的就到了镇南军的司令部。邹谦给她找了一张办公桌,在角落里,就转身上楼去了。她呆呆的站在桌子前,一时间连手脚都不晓得该怎么放才好。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她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走得匆忙,也顾不上搭理她。唐芙蕊觉得自己像是一尾被撂在沙滩上的鱼,忽然就慌乱起来,恐惧而绝望。
      好在邹谦很快回来,递给她厚厚的一沓德文报纸,说:“唐小姐先看看,把时政版译一下就可以了。麻烦了!”
      原来是薛静岳要看,他想效法日本的明治维新,借鉴西方世界的先进经验强国富民,正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那么他倒是很聪明,不去照搬日本的套路,而是直接向日本学习的对象德国取经,原汁原味且可根据中国国情因地制宜。只可惜他的英文和俄文都很棒,日文也不赖,独独不会德文。唐芙蕊笑一下,这个薛静岳,真真心比天高,江山都还不是他的,就开始想着怎么治天下了。唔,她这不算是在为薛静岳做事,她只是帮邹谦的忙而已。
      唐芙蕊报名的护士班很快就开课了,白天要上课,只能放学之后再到镇南军司令部报到。薛静岳很少来司令部,他在自己的少帅府里办公,偶尔来一趟也不过是例行视察,转一圈就回去。唐芙蕊只见过他一次。那个时候她正啃着一块充作晚饭的葱花饼,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就过来了,那一片藏青之中的一点明黄无疑就是薛静岳本人,所有人都起立向他行军礼,唐芙蕊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好,刚慌慌张张地把包在嘴里的葱花饼咽下去,薛静岳已经被邹谦迎上楼了。唐芙蕊略略一愣,又笑了,把手里的油纸揉成一团扔掉,灌下一大口凉白开,哎呀,刚才可差点没把她给噎死!
      薛静岳好召人开会,傍晚的时候一通电话拨过来,整个司令部五分钟内就人去楼空,唐芙蕊只能啧啧赞叹,不愧是行军打仗的人,真够利索的。她最爱这个时候,那么大一间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沏一杯茶捧在手里,坐在桌子前静静地看火烧云。夕阳照进来,一切都变得昏黄而温暖,倒像是在家里。爬山虎的影子不知道被谁翦下,贴在地板和墙上,风一吹,窗外沙沙,屋内摇曳,真是美丽极了!直到日暮沉沉,才依依不舍的把灯打开,埋头开始翻译各种报纸书籍以及文件。

      自鸣钟当当的想起来,薛静岳在烟雾缭绕中抬起头,十点了,于是挥挥手,会议结束。人群散去,屋内一片狼藉,数不清的烟蒂被扔在踩得看不出本色的地毯上,沙发上的罩布凌乱的皱成一团,流苏穗子也被扯得七零八碎。邹谦走过去把窗户打开,清冽的夜风裹着淡淡的香味吹进来,直叫人精神一振。
      “汪阜成那份电报你怎么看?”薛静岳靠在沙发上,随手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少帅,汪阜成毕竟是三朝元老,当年跟着大帅鞍前马后,咱们轻易动不得……”窗台的下面正栽着一排桂花,七月的天里,有一株早早的开了,邹谦使劲的嗅着,醉在那甜香里。
      “少跟这儿打官腔!不说真话,留着你干什么!”薛静岳心里憋着一口气,正出在邹谦身上。
      “少帅真要听实话?”邹谦最清楚他的脾气,收回心神,慢慢的转过身来。
      “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薛静岳像头暴怒的狮子,竟然真的把手伸到腰间就要拔枪。
      “那好,汪阜成的项上人头无关紧要,他手中的兵权却是万万留不得了。”邹谦瞥见薛静岳的手慢慢放下来,于是接着说:“汪军本来就不是大帅的嫡系,说穿了,靠不住。他要是领着他那三万兵马安分守己的守在十渡还好,最怕就是他借着地利玩些暗度陈仓的把戏。今天这份电报,满纸劝降议和之辞,只怕已经同征远军那头搭上关系,充当商铎的喉舌了!如今少帅刚刚即位,时局未定人心不稳,全靠有春江天堑阻隔,商铎才不敢轻举妄动,如果真得了汪阜成作内应,江左十六省岂非如入无人之境!”
      薛静岳的手一抖,原来不知不觉间香烟已经燃到头,烫在手上,他扔掉烟蒂,腾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屋子里焦躁的踱来踱去。这无疑是他最担心的局面!然而眼下竟然真的就要变成现实!
      邹谦略作停顿,继续冷静地帮薛静岳分析:“不过这个事情也不急在这一刻,汪阜成心里也有顾忌,想当年他可是灭了商铎最得意的192师,这笔账难保商铎没给他记在心里。况且他倒向商铎有什么好处?有什么是我们给不了他的?单就言辞来看,汪阜成现在不过骑墙,试探我们的口气而已,暂且还不必担心他真的会反。至于怎么收拾他,招安还是怎样,最好还是先问过德国方面的意思……”

      “跟德国那边买军火的事情弄得怎么样了?”薛静岳坐回沙发里,不自觉地又给自己点起一根烟。
      “少帅请放心,基本定下来了,不过一些细枝末节还需商讨。今天德国方面把合同送过来了,明天给您过目。”
      “给我吧。”薛静岳把烟头摁熄,抬起头来看着邹谦。
      “合同在司令部,明天我送过来吧。”
      “我知道在司令部,现在就过去看。”薛静岳说着就站起来去拿外套。
      “少帅勿急,合同还是德文的,没翻译过来。”邹谦追上两步,说。
      “你把合同交给谁了?”薛静岳的声音忽然沉下来,他转过身,死死地盯着邹谦的眼睛。
      “少帅请放心,绝对是可靠的人……”。
      “兼言,你应该很清楚这份合同有多重要!”薛静岳逼上一步,揪住邹谦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说。
      “少帅请绝对放心!邹某以性命担保,此事绝对万无一失!”邹谦的声音却很澹定。
      “你把合同交给谁了?”薛静岳锐利的目光几乎要把邹谦洞穿。
      “唐芙蕊,唐小姐。”
      “兼言!”薛静岳这下真火了,把邹谦往后一推,吼道:“你还分不分得清楚什么是公事什么是私事!我不管那个什么唐小姐和你什么关系,如此军国大事,岂可儿戏!”
      邹谦踉踉跄跄好几步,才勉强扶着沙发站住,缓缓道:“少帅,我当然清楚。若不是有十二万分的把握,我敢拿少帅的大业开玩笑?”
      薛静岳站在那里,沉默良久,终于挥挥手:“你走吧。”
      邹谦走后,薛静岳一直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转圈子,直到自鸣钟的聒噪把他打断。他忽然拿起电话,接到警卫室:“伯远,备车。”
      少帅府的警卫官王伯远此时正领着一伙值班的兄弟们打牌,万万没想到薛静岳这么晚了还会要车出门,急急忙忙的收拾好牌局,十分钟内就把车开到薛静岳脚跟前。只觉得今天晚上这位主子的脸色异常难看,这深更半夜的,莫不是有谁要倒霉?
      “少帅……”王伯远小心翼翼的搭话。
      “开车,去司令部!”薛静岳的声音是异常的严厉。
      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唐芙蕊从镇南军司令部里出来,等在路灯下的黄包车夫立即拉了车子迎上来。邹谦怕她晚了回家不安全,专门替她雇的车子,唐芙蕊想过要推辞,可惜找不到理由。

      夜风中,星空下,看不见的黑暗里,一辆黑色的雪弗莱轿车缓缓地驶近,停在司令部前。王伯远双手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观察薛静岳的脸色。
      “跟上去。”薛静岳的语气与脸色一样,平静得看不出来什么。

      唐芙蕊让车夫在一个街边小面摊前停下,招呼他一起吃面。说是小摊子,实在是真小,竹竿撑着的一片油布下,除了煤球小炉,就是几张桌子板凳,连身都转不开。昏黄的煤油灯下,几口小锅子在咕咕的冒着热气,老板娘的面庞就朦胧在一片白雾中,莫名的叫人觉得温暖安心。两碗阳春面,细细的面条,清谈的面汤,唐芙蕊刚挑起一夹还没送进嘴里,老板娘就过来搭讪:“怎么没见那位个子高高帅帅的先生?下次跟他来,我给你们加料啊……”
      唐芙蕊笑而不答。车夫也凑过来说:“那位先生,我看是真不错……”
      唐芙蕊继续笑。他们见过邹谦几次?

      灯光所不能及的远处,雪弗莱轿车的车窗慢慢摇下,黑洞洞的枪口悄无声息的瞄准了唐芙蕊的头……

      “嗳,走啦?下次再来啊!”老板娘在炉子前面忙,也不忘回过头来招呼唐芙蕊。
      “小心啊,面汤溢出来了!”车夫拉着车开始飞跑,凉风习习,半句玩笑话飞散开去,只剩下一路清脆的笑声。

      “少帅,回去?”王伯远的白手套浸湿在层层冷汗中,声音也开始发涩。
      “回去,”薛静岳放下枪,又吩咐道:“派人跟着她!随时向我汇报,如有异动,格杀勿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事君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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