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重花浓》苏篁翎

3、第 3 章

　　并州是回不去了，好在慕容翎倒没有继续为难蛮儿，阿公见主上着实对着蛮子有些兴趣，辞色温和不少，私下安排好车架，对祝蛮儿也是好言相劝。几句话下来，不仅让蛮儿觉得方才这人的刻薄不过是因为和慕容翎呆久了的缘故，甚至让她破涕为笑。
　　“你看，”阿公摘下高檐帽子，指着头顶一圈头发，“这些年被主子管教着，时时兜着个小心肝，头顶的头发也掉光了。”
　　“噗，你家主子真是刻薄，对了，阿公，你家主子到底是什么人？”
　　“还有两日便到建邺，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好好在这休息，姑娘放心，依老奴看，主公定还会召幸你。”
　　“我要他召什么幸！”
　　不日到建邺近郊，未及进城，高耸入云的巨塔蓦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巨塔从建邺城内破城而出，穿云流华，直冲云霄，又在云遮雾绕中可以瞧见有无中玉石雕梁的天工巧夺。
　　“这是……”蛮儿小声嚅诺，她承认未到过中原的她在这似非人力可为的奇观面前，有些哑然。
　　“这是出云台。”车轿停了下来，慕容翎掀开车帷，伸出一手，想要拉蛮儿下轿。
　　“谁要你说了。”蛮儿并不领情。
　　“几日颠簸，下来透透气吧，我们要在这等个人。”
　　“不进城了？”蛮儿望着出云台，就像朝圣者见到了圣地，说不出的心驰神往。
　　慕容翎打断蛮儿的思绪，鄙夷道，“你要无聊，近郊不少野兔麋鹿之类的东西可以逮。”
　　“你说什么？！”
　　“当然你也可以咬破人家的皮肉咯。”这话怎么听来那么熟悉，蛮儿半晌才意识到这是在嘲讽自己，作势要打他，一声马嘶却在此时划破长空，盔甲的碰撞声愈急愈近，一位少年将军转过车轿，立时单膝跪在慕容翎身前，甲胄抱得一响，“承蒙皇上庇佑，并州业已收复。”
　　慕容翎双手扶起那少年将军，满脸慈色，“既然凌将军回来了，来人，吩咐下去，我们可以进城了。”
　　蛮儿其实大概猜测到了慕容翎大概会是皇亲贵胄，但这一声皇上，比之出云台给她的震撼，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帝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她在心里不满地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起身的凌将军看她时躲闪的目光。
　　大军动身之前，主城门就已经缓缓打开，城内身着儒服的官吏陆续迎出来接驾，只是他们与建邺高大的城墙和出云台相比，实在和蚂蚁没有区别。慕容翎此时换了步辇，非要蛮儿跟着后面侍驾，拗着不去的她经由阿公苦劝勉强答应了跟在步辇后面。
　　城下身着一品仙鹤补服，两鬓斑白的老臣连走带跑慌忙迎出来，“皇上恕罪，老臣未得邮驿知会，不知圣驾回銮。死罪。死罪。”
　　“杨师傅不必自责，是寡人自作主张要轻军简行，和约好的时日不符，怪不得杨师傅。”
　　“按成例御驾回銮，老臣应出城二十里接驾，老臣愿自罚半年俸禄，望皇上成全。”
　　“杨师傅不要再自罪了，咱们君臣多年，何必执着这些繁文缛节。何况，这次入川，监国重任还全赖杨师傅。”
　　一提到监国二字，这位被慕容翎称作杨师傅的老臣猛地双膝跪下，磕在地上，一声闷响，“老臣有罪，有愧皇上重托。”
　　“哦？发生什么事了，杨师傅细讲。”
　　“并州，丢了……”老头的声音渐小，简直不敢把这话说出来。
　　“并州南靠离水，北入中原，更是军需要地，确实要紧，并刀如水，讲的就是并州的铁制吧，杨师傅，我记错没有？”
　　“老臣万死，甘受责罚。”
　　“哈哈哈，”慕容翎这一笑，那姓凌的少年将军立马从人群里走出来，慕容翎指着他说，“杨师傅不必多虑，凌羽已于前日收复了并州。”
　　慕容翎扶起杨师傅，“还望杨师傅准了凌羽统领三大营一事。”
　　那杨师傅却并不答话，低眉束手，缄默不言。
　　“按成例……”闷了好久，杨师傅终于要答话时，慕容翎却不等他说下去，高声道，“进城！”
　　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城去，祝蛮儿在主城门下停了下来，抬首望向不远处的出云台，穿破层云的出云台就像一个混沌开天地时的巨人一样站在他面前，与自身渺小形成的落差让她感觉到天地都要倒悬。
　　她看得呆了，好久才注意到身前的慕容翎同样看得痴愣，远远望去，出云台山稍矮一阶的楼栏上，一个的女子身影迎风而立，那女子红袍委地，瑰丽如飞凤栖于枝头，伫立高台的她，像是在等某个人，又像是寻常的登台远眺。然而，虽看不清她的容貌眉目，却能猜测到那份华贵雍容。
　　原来是在看女人。祝蛮儿正要鄙夷慕容翎时，却突然想到，慕容翎贵为皇帝，这不是应该的吗，说不准那红衣女子便是他某一位妃子，皇帝后宫三千妃嫔，都是慕容翎的，一想到这里，蛮儿就越恶心慕容翎对她的轻薄，嘴里的唾沫都被脏污了似的。
　　两人之后，同样勒住马缰的还有凌羽凌将军，他木然地望向慕容翎和祝蛮儿的方向，秋波古井的眼睛里不起一点涟漪。
　　进得城内，监国两月的杨师傅还有急本要奏，慕容翎把他打发在修篁园候着，独自一人要先上出云台去，一直跟在身后的蛮儿扯住他的衣角，慕容翎迈上玉石楼阶的一只脚陡然停下。
　　“凌将军已经攻下并州，我要回去。”
　　慕容翎遽然正色道，“你该知道寡人是谁了，还这样和我说话？”
　　祝蛮儿却并没有被他唬住，“不要以为你可以摆布任何人，说到底，你这淫棍和马匪有什么区别。”她握紧拳心，“你若不许我走，我便以死相逼。”
　　“原来蜀蛮也出贞洁烈女吗？我倒可以叫杨师傅给你裱个牌匾，送回你家乡故地。”
　　祝蛮儿低下头，不知为何此刻已泫然欲泪，“我最后说一遍，我不是你那些曲意奉承的妃子。”
　　“既然这样，我带你去见见寡人的妃子。”慕容翎拉起她的手，疾步向出云台第一层楼栏走去，蛮儿本来料想他非要上出云台，定是要和方才那红衣女子欢好，此时他却拉上自己，莫非这淫棍要让自己看着他们共赴巫山？
　　还余有四五步阶梯，已经可以看到出云台第一层的楼栏，那红衣女子仍倚栏而立，红袍上的流金飞凤清晰起来，头上绾着双刀髻，银丝线描出几片祥云，只看背影仍让蛮儿举得华贵逼人，甚至让自己身上的兽皮小袄都觉自惭形遂。那女子听得脚步声，回过头来，只见一张绝色的面容上描着淡妆，唯独唇上用了朱红，娇艳欲滴，那张遗世独立的脸上缓缓绽开笑容，淡扫娥眉眼含春，眼睑交睫秋波藏。果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绝色。
　　这样的女子，若是对凡人抱以一笑，或许都让人觉得暴殄天物，只是对着慕容翎，祝蛮儿又似乎觉得理所应当，但……像是嫉妒，又像是怨恨，慕容翎为何就可以把好事占尽。
　　她已经后悔随她上来，自己在这干什么的，难道为他们云雨之后送上开胃小点……
　　“啪——”
　　蛮儿的眼睛瞪得和第一次见到出云台一样大。
　　长袖扫过，倾国倾城的女子红袍委地，仿佛一朵开败的赤色牡丹瘫倒下去。
　　慕容翎竟给了笑靥如花的女子一耳光。
　　慕容翎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转身拂袖而去。那女子捂着脸，却不敢看慕容翎。
　　蛮儿看不清面前的女子是否垂泪，却隐隐觉得她被散乱发髻遮住的眼睛里，浮光碎影中似是能见到泪光。
　　修篁苑本是皇家的御花园，植株着五湖四海乃至异域番邦的珍奇花草，因着慕容翎素来不喜养心殿沉重压抑的装设，每议国事，无不移驾至此。此时御花园中庭唯有四个人，慕容翎，首辅杨师傅杨慎，骁骑将军凌羽以及祝蛮儿。
　　慕容翎从宫娥手里接过一盘精心摆设的糕点，吩咐宫娥分发下去，“这是仙菱坊新近烹制的醉仙菱，正巧让寡人今天赶上，杨师傅也尝尝。”
　　杨慎拂手推开糕点盘，“皇上，老臣今日议的是南虞军政大事，为何这修篁苑内，却让蜀国的蛮子在旁。”杨慎语气不同于城门外迎驾时谦恭，没入白鬓的眉翼陡然生出几分英气。
　　蛮儿立在一旁，说不上话却更觉委屈：明明是你们南虞的皇帝强留自己，现在连个容身之处也没有吗？
　　“这女子是我的亲信，杨师傅莫怪，有事尽可直言。”
　　蛮儿惶惑地看着慕容翎。
　　慕容翎抬手示意杨慎坐在自己身边，杨慎也不客气，道：“今日在城外皇上责怪老臣监国不利，又誉赞凌将军收复并州有功，老臣并无异议，只是这其中缘由，皇上自己最清楚不过，凌将军右迁大将军一事，皇上莫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