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杂记》李风

16、《我们的海鸥》演出手记

　　当演员遇见演员——《我们的海鸥》演出有感
　　做Characterization的时候遇到一个能认真和你讨论辩驳的人，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让人热血沸腾的事。
　　意料之外的，这一次我遇见了。

　　我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剧本开始，就不太喜欢这个剧。
　　典型的中老年直男癌三观，主线剧情不清晰，支线庞杂无用，人设雷同，刻意卖惨，充斥着大量不懂装懂的戏剧科普，人物的背景完全靠一张嘴说出来就算完，还有很多完全没必要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角色。

　　比如我演的这个角色。
　　剧中一对夫妇的女儿，12岁的艾米。
　　对没错，我又强行被12岁了一波。

　　这个角色最初仅仅在第二幕有9句台词，然后这个角色就再没出现过，也没被任何人提及过，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在剧中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或是有什么象征意义——要知道，这个剧的主线剧情是一群加拿大华人移民帮一位老艺术家排演契科夫的《海鸥》啊！和这个角色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啊！在这个所有人都能无视编剧提出建议乱改剧本的剧团，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们把这个角色删了吧。”
　　而导演的第一反应是，“我们后面给她加戏吧！”

　　在第四幕给十年后22岁的艾米强行加了段戏，5句台词。
　　我是真的想呵呵导演一脸。

　　给你们看看这两段戏吧。

　　第一段：
　　（廉先生从楼上下来，头发和胡子已经变得灰白。雷莹牵着女儿从厨房出来。）
　　雷莹：闺女，咱得抓紧，校车马上就到门口了，不能让车等咱，得早一步出去，咱等车！（手忙脚乱地在吧台上装饭盒。）
　　艾米：廉爷爷早！妈，车要来了，您快点！
　　雷莹：来了，来了！快把书包背上！（给闺女背书包）
　　廉先生：艾米，你喜不喜欢这里的学校？
　　艾米：廉爷爷，我喜欢这里的学校！
　　廉先生：为什么喜欢？
　　艾米：这里的学校都不留作业，光是教我们怎么玩，特别开心。
　　廉先生：你也不能只顾着玩，英文还是要抓紧背的。
　　雷莹：是呀！你比不了别人，人家从小就讲ABC，你是bpmf，人家说啥都听不懂，只有数学比人家强，那有什么用？
　　艾米：怎么没用？Catherine昨天还表扬了我一通，说我very smart！
　　廉先生：为什么？
　　艾米：她出了一道算术，七个八加八个七等于几，别人算了一节课，我只用了三秒钟，56+56呗！
　　雷莹：这是三年级的题，如今你六年级了，三秒钟算出来有什么可骄傲的？那个Catherine是谁？
　　艾米：是我们的老师呀！
　　雷莹：老师得叫老师，怎么可以直接叫名字，这可不尊敬！
　　艾米：她自己要我们这么叫，说这样亲切，像朋友！
　　（校车的喇叭声在门外响起）
　　雷莹：车来了车来了，赶紧走吧！
　　艾米：妈妈再见！廉爷爷再见！
　　雷莹：再见！亲一下！
　　（雷莹亲了一下艾米的脸蛋，艾米欢快地跑出门）
　　艾米：（门外）Good morning everybody!

　　强行加出来的第二段：
　　（艾米带着男朋友Jason（西人小伙子）上）
　　温超：这好，说来就来！
　　艾米：爸！我之前还上家里找你们去来着，结果家里没人，我一想，今天是一号，你们肯定又上这Tollywood排戏来了，果然就在这找到你们啦！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叫Jason！
　　Jason：（上前握手）How are you！
　　温超：好！好！我们一起去吃个晚饭吧！
　　艾米：爸！不必了，我们明天就走了，还有许多事要办呢，以后有机会再吃吧！
　　Jason：I like Chinese food! 饺子，虾饺，烧麦……
　　艾米：Since when did you know Chinese
　　Jason：When it’s about food! 中国菜，好吃，重要！
　　温超：（拉过艾米）闺女，先去给你妈道个歉。（艾米不情不愿）哎呀，去吧，快去！
　　艾米：（不情不愿地走近雷莹身旁低声撒娇）妈，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喊，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雷莹：你没错，你哪错了？你从来就没错过！
　　温超：（示意雷莹给钱）你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钱你不早就准备好了吗？
　　雷莹：（掏出支票）给，拿着！别委屈了自己，路上要注意安全，吃东西要注意卫生……
　　艾米：（和爸妈拥抱告别）我知道啦，妈妈你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爸爸，妈妈再见！（拉着男朋友下）

　　于是我问导演：“老师，这个角色在这里有什么用啊？她和主线剧情完全没关系吧，为什么不能删掉呢？”
　　导演：“那他们两口子结婚这么多年没孩子太奇怪了，也得有个孩子才行啊。”

　　……
　　这种完全没有什么卵用的孩子言语之间提到几句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找个人演出来啊喂！！！！！

　　而且一共就14句台词！你让我怎么写Characterization啊！
　　我想分析人物性格也得能分析得出来啊喂！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去分析她的父母两个角色，他们言辞中提及的那个女儿，以及，他们这样的人，能养出什么样的孩子。

　　父亲温超，人类学博士，靠加拿大大赦留学生转移民过来，是个诚恳、温柔而且幽默的人，还会一手京胡。
　　母亲雷莹，以前是昆曲演员，现在是超市收银员，刀子嘴豆腐心，嘴上没理都不饶人，得了理就更不用说了。
　　为了移民，把两岁的女儿丢在中国，待到女儿十二岁才接女儿来团聚，而前面发的第一段戏，是他们刚把女儿接来时候的事。
　　后来强行加的第二段戏，是女儿大学毕业要参加医疗队去非洲做义工，母亲持坚决的反对态度，觉得放弃稳定的工作去做这种事情是不理智且无意义的，女儿走之前来辞行的事。

　　——从孩子记事起，就没见过自己在国外的父母。
　　——终于团聚，却几乎是相当于陌生人的母亲，对自己十年没见的孩子，言词之间全是“光数学好有什么用”“这是三年级的题你六年级会算有什么可骄傲的”之类的贬低。
　　——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却还是不能理解彼此的想法。

　　于是我对这个角色的定位，是年幼时的叛逆，成年后并不显眼的自卑，对母亲极度的不满和反感，不得不对母亲妥协时的虚伪谄媚，以及，对那个有带她去非洲献爱心的想法的“男朋友”的崇拜。
　　毕竟，父亲作为人类学博士都没说什么，母亲就是个超市收银员还一天到晚指手画脚，我相信思想尚且不成熟的孩子，常年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实在是没办法喜欢自己这样的母亲。

　　十月份演出的时候，演我男朋友的是一个临时被喊来的我的朋友，他并不是一个演员，于是卖了个萌，敷衍了事。
　　而冬季演出，演我男朋友的男孩子，是一个演员。

　　彩排结束，男生抱怨，“这个角色好尴尬啊”“完全不知道站在上面该干什么”，于是我分享了自己做的我的角色分析——就如同分析雷莹和温超能帮我理解艾米，我想我分析的艾米，或许也能帮他理解艾米的男朋友。
　　男生看了我的分析，问我：“所以这个女孩，对自己的家庭不满，想在男朋友身上寻找一种……父爱？”

　　“不是吧，”我摇头，不赞同，“你看这个台词，她和父亲还是很亲密的，主要矛盾是和母亲的，所以相比较而言我更愿意相信她会想要在未来伴侣身上找一种母爱……吧？”
　　“所以……她是同性恋啊！”男生一击掌。
　　我：“什、什么？”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啊！”男生半开玩笑，“为什么这个角色的台词这么尴尬？因为他们根本不是情侣！他是女生找来在父母面前假扮男朋友的！她交的事实上是个女朋友啊！”

　　他或许只是脑洞大开。
　　我却豁然开朗。
　　太有意思了。
　　是啊，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女孩，这种程度的扭曲，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叛逆，寻求母爱。
　　和母亲之间，明明是三观相左导致的、应该是很难调和的矛盾，女孩儿却能够轻易的撒娇、认错。
　　她决不可能是真的认错——所以那个认错，不妨说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于是我说：“那就这样演吧。”
　　男生笑得不行。
　　于是舞台上那一句“since when did you know Chinese”从带着调笑的埋怨，变成了，对雇来的人擅自给自己加戏的不满。
　　因为磨合期短导致的两人之间的不默契，也从之前的努力改善，变成了如今的放任。
　　有女朋友的小姑娘，和为了让父母放心而雇来演自己男朋友的男孩子之间，本身就应当是有些尴尬而不默契的。

　　太有趣了。
　　而这部分对角色的理解，是我和男生之间的秘密，只偷偷的告诉了剧团里几个同龄人，并没有对前辈们和导演说。

　　表演啊，就是这样有趣的事。
　　而能遇到认真揣摩角色的人，带着孩子的顽皮一起在背地里偷偷地捣乱，实在是，让我得意得仿佛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