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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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酋长把车开得飞快,镇上的医生刚回到医院才十来分钟,阿历克斯和维尔玛就到了,一路上他什么也没和“美国人”们说,只焦灼地怀抱着呼吸声断断续续的维尔玛,时不时轻唤着她的名字……而这一路上,他自已几乎没有停顿过的剧烈咳嗽,也让“美国人”们对他的身体状况有所了悟,所以当吉普车“吱”一声停在医院门口的时候,那个一脸沉郁的黑发印第安人,就抢先跳下来拉开后面的车门,对着阿历克斯坚决地伸出手,道:“我来,让我来抱她进去!”
阿历克斯迟疑了一下,但说不上为什么,他觉得自已可以信任这几个初次谋面的人,于是他小心地将维尔玛送出车去,自已也随即跟着跳了下来。
一轮检查和抢救过去后,维尔玛的情况稳定下来,医院里的暖和也缓解了阿历克斯难耐的胸闷感,看着维尔玛在舒适安静的单人病房里沉沉熟睡,阿历克斯这才想到,应该去谢谢那几个坚持要求医院提供最好治疗条件的美国人,他们还在这儿吗?
走出病房,阿历克斯有些惊讶地看到,那四个衣冠楚楚的陌生美国人,竟然一个不少地,挨个儿靠墙站着,似乎就在等着自已……这是怎么回事?
四个人看见他出来,都身子一挺站直了起来,脸上的热切无可掩饰,那个最高大的人率先走近过来问:“头……先生,你太太没事吧?”
阿历克斯静静地看了看面前这个高个子,又偏开头去看了看另外三个人,沉吟了一下,浅浅一笑,道:“她还好,真是……要谢谢你们!”
戏子一时有点语塞,头儿的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忽然不知道自已该如何打开话题,尽管,和人交谈本是他的长项。
高尼夫挨挨蹭蹭地靠过来,道:“呃……那什么,先生,怎么称呼您?”
阿历克斯笑了笑,道:“叫我阿历克斯吧,你们呢?”
“嗯,我是高尼夫。”高尼夫指指自已的胸口,然后又点向别人:“他是戏子,还有卡西诺,酋长。”
四个人的眼光都紧紧地盯在阿历克斯脸上,头儿听见他们的名字,会是什么反应?
没有任何反应。
阿历克斯明显是出于礼貌而伸出了他的手,温和地道:“很高兴认识你们,多谢你们帮忙。”
四个人心里都泛起说不出的沮丧,按照常理,这会子他们这几个帮忙的人应该功成身退才对,如果找不到话说,又继续赖着不走,那算什么呢?
阿历克斯没有流露出心底的奇怪感,仍旧维持着友好的态度,点点头问道:“你们……住哪儿?等我太太好起来,我一定带她去拜访你们……”
“那个……”卡西诺受不了,直通通地打断头儿的话,干脆地问:“你能付得起住院费吗?需要帮忙吗?”
阿历克斯惊讶地停住嘴,眼光从面前四个人的脸上扫过,渐渐地,一丝警觉之色显现在他的脸上,他谨慎地开口道:“我……会自已想法子的,不用麻烦了。”
酋长阴郁地道:“你不信任我们?我们干嘛要害你?”
戏子拉了酋长一下,酋长一摆胳膊,理也不理。
阿历克斯有点抱歉,但仍然坚决地说:“这是我自已的事。先生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与你们无关。”
“你宁愿让你太太得不到最好的治疗?你自已的身体其实也……”戏子想苦口婆心地劝。
阿历克斯的眸中精光一闪,挺直了腰,一刹那间,那个过去无可摧折的头儿又出现在四个人眼前,他沉稳地说:“维尔玛不会有事的,我会有办法。”
“什么办法?”高尼夫不管不顾,无礼地追问。
阿历克斯沉默了一会儿,一时不明白,自已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想跟面前这几个人把话说清楚,他根本不必说的,不是吗?但说不上为什么,他觉得想说,觉得没有任何障碍,阻止自已对这几个完全陌生的人说出心底坚守的原则:“我们一直……情况都不太好。我甚至记不得自已是谁,从哪儿来。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们也过来了。重要的,是我们一直在一起,靠我们自已的双手活着……我们不能靠施舍或者别人的好心过日子,如果维尔玛真的走了,我会陪她到最后一刻,这没什么,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接受!”
四个人被震慑了,这是那个他们记忆中的头儿吗?这是那个他们以为永远不会被任何感情所俘虏的头儿吗?他现在仿佛已完全变了,他就象是一个远离战火血雨的普通男人,为着他的妻,他的爱,平静地固守着他平凡而又与世隔绝的生活。
但是,他又仿佛一丝儿也没变,他仍是那样倔强,那样强悍,坚持着自已心底的原则和主张,不接受不相干的人的帮助或者奉献……甚至连对生死的淡泊都一如从前,他仍然觉得自已的一切都是可以报销的——他会抗争,他会努力,同时他又会接受任何结局,只要,那是命运的安排,对吗?
戏子有点恼,不甘心地问:“别人的帮助就一定是施舍吗?就没有……友谊吗?”
阿历克斯挑起眉毛,抱住双臂,好奇地反问:“先生们,我们……以前认识吗?”
四个人滞了一下,俄顷,卡西诺悻悻地说:“太认识了,就象是……监狱长和他的歹徒们……”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阿历克斯的心,他的面色一凛,眼睛瞪大起来,抱着胳膊的手指,无意识地陷进肌肤里。
四个人屏息静气,头儿会想起来吗?会吗?
病房里突然响起铃声,五个人都惊得一跳,医生护士们已从各自的办公室里冲了出来,主治大夫大声叫着:“快,病人出现危险,准备抢救。”
阿历克斯的脸褪去了血色,他想也未想就返身扑回了病房中,一眼就看见维尔玛在床上艰难地喘息着,一旁心脏监视器上的小红灯一闪一闪,触目惊心。
另外四个人也想跟着进去,却被紧随而来的护士坚决地拦住了:“先生们,你们还是快走吧,无关的人不要留在这里,会妨碍治疗!”
无关的人?!
这几个词让四个人彻底认清了当下的现实,是的。头儿已经忘记了过去,他跟他们,目前没有任何关系,贸然相认反有可能会伤害头儿,还有他心爱的那个女人……他们的确应该先离去了,事情得慢慢来,先解决当务之急,不是吗?
一旦有了清醒的认识,戏子的主意就来得很快,他迅速地掏出一张卡片写下几行字,递给那个护士道:“麻烦你了,护士小姐,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们现在的住址和电话,请你交给那位阿历克斯先生,好吗?”
护士接过名片,点头答应着。戏子不放心,叮嘱道:“请您一定要亲手交给他,我们很关心他和他太太的情况,如果您愿意,我们也希望您可以随时给我们打电话,谢谢了。”
护士看着这个殷勤有礼的男人,嫣然一笑,道:“您可真是个好心人,我会交给他的,放心吧。”
戏子露出迷人的笑脸,深情款款地拉起护士的手吻了一下,情真意切地道:“你真太好了……我亲爱的美人儿!”
卡西诺、酋长、高尼夫齐齐向天花板翻了一个大白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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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过去了,当维尔玛的并发症真正得到控制后,阿历克斯紧绷的神经略一松弛,立刻就意识到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怎么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来问过他关于医疗费用如何支付的问题呢?
阿历克斯将护士小姐转给他的那张名片在掌心里轻轻拍着,若有所思……其实一切并不难猜,那几个美国人在离去前对医院作了怎样的承诺,又付出了多少呢?无论如何,现在维尔玛已经脱离了病危监控期,那么自已是不是就应该,出去走走了呢?
东柏林城中的卢森大酒店,装潢高档的咖啡厅里只零星坐了几个闲谈的人,在靠近临街落地玻璃窗的角落里,戏子和阿历克斯面对面坐着,彼此都有种说不出的好奇感。
显然对这种酒店环境已颇为陌生的头儿,没有流露出任何记忆回归的迹象,反而看一看周围,客套道:“我是乡巴佬进城……如果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您别介意。”不过阿历克斯并没有留意到,自已现在口中不知不觉说出的,却是标准美国口音的英语,与对面坐着的,为了引发头儿的记忆而刻意说着美国话的戏子一般无二。
尽管过去的几天戏子已经对头儿目前的状况已大致有所了解,但听着头儿自嘲,他还是抑制不住心底的刺痛感,沉声道:“不……其实,应该请你不要介意我们的失礼……我们早该来的。”
阿历克斯不动声色地挑了挑了眉毛,盯住戏子,再次问:“我们……过去认识吗?”
戏子忍了一下,终于颌首道:“我们是你的朋友,请相信我。”
阿历克斯若有所思地咬住唇边,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搅着咖啡匙,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他抱歉地摇摇头,道:“对不起……我,我想不起来。”
戏子吁出一口气,无奈地说:“没关系,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的,三个朋友呢?”阿历克斯没有继续追问,转开话题。
“他们出去办事了……听着,头……阿历克斯先生,我们是来帮你的,你一定要离开东柏林,跟我们回美国去。”戏子身子前倾,急切地道。
“我不明白……”阿历克斯表示困惑,“你说我是美国人,你们的朋友。可为什么,美国大使馆不能出面帮助我呢?”
戏子心中一动,头儿还是老样子,即使他失去了记忆,自已也别想跟他打马虎眼儿。
“我们联系过了,但是美国大使馆不肯出面……事实上你本来是个美国军人,而军方目前不打算承认你的存在,所以我们根本不能指望大使馆。”戏子解释着,略去了这几天里他跟菲利蒙将军通话时那些不愉快的细节。
“我是个美国军人……”阿历克斯喃喃道,“但维尔玛说她发现我时,我身上穿着德军纳粹制服……而且一年后维尔玛去帮我打听,又发现我身上的证件也不隶属于在东柏林这边驻守的军队……”
“你是在盟军情报部工作的美国特工,乔装成德国纳粹军官执行特别任务……阿历克斯先生,如果你是德国人,你说的英语怎么可能带着一股子美国腔?”戏子打断阿历克斯的话,语气肯定地反问。
阿历克斯没有回答,神思有些恍惚。
戏子感到自已可能有些操之过急,他想起昨天去找医院的主治大夫谈话时,那个曾经检查过头儿的失忆症的医生郑重其事地警告自已:“如果真象你所说的,阿历克斯以前也因头部受伤而患过失忆症的话,那么这一次,情况要严重多了。阿历克斯的心灵之门已经关闭,外力强迫打开它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有可能伤害他,令他产生精神上的错乱……最好是让他自已想起来,这种机会很难说什么时候会出现,总之你们要有耐心。事实上,以后的情况对你们大家来说极有可能会是一场令所有人都心力交瘁的考验,希望你们,能够和你们的朋友一起,撑过去。”
戏子定定神,举起咖啡杯啜了一口,放缓语气道:“对不起,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离奇。但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相信我们,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你很亲近的……朋友!”
阿历克斯的眸子如同深色的大海,他看着戏子,良久无语。
“请问你们……想干什么呢?”终于,阿历克斯似乎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他坐直身子,恢复了刚开始时的客气。
戏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们正在找人给你作证件,还要准备一些必要的东西。他们三个就是出去忙这些事……你必须跟我们一起走,无论用什么方法。”
阿历克斯的眉头皱紧了,不悦道:“等等……戏子先生,你们还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戏子一晒,道:“问你?!你准不会同意的,这不用问。”
“你是在暗示要绑架我走吗?”阿历克斯的语气里掺进了头儿的凌厉和强横。
“必要的时候……会的!”戏子咬着牙,寸步不让。
阿历克斯“忽”地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我看……没那么容易!谢谢你们的好心,不过,我认为你们最好,还是自已离开!”言罢,他转身就走。
“你就没想过为你妻子换个环境吗?”戏子稳稳地坐在沙发里,声音略略提高地问。
阿历克斯的脚步一下子定住了,他高挺的身影僵在那里,一时间,突然有些把握不定自已心底真实的想法。
戏子苦笑了一下,扭脸对着茶色的玻璃窗,看也不看阿历克斯,续道:“你妻子当然也会一起走,你得为她想一想……留在这里,她绝对捱不了一个月。这里气候不好,医疗条件也有限,你真的不介意让她在这里等死吗?”
没有回答。
戏子有些诧异地转回头来,这才发现,身前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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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头儿来找过你?你跟头儿说什么了?”一听说头儿在他们出去时来过,酋长就有些不高兴,阴着脸问戏子。
“我能说什么……反正我说什么他也想不起来!”回想着那场失败的谈话,戏子也十分悻悻。
“他不愿意走是不是?”卡西诺很务实地推断着。
“是……我可能把他给惹急了,头儿还是头儿,什么时候都得他说了算。”戏子懊丧地回答。
“昨天大夫不是跟你说了嘛,那个维尔玛,”高尼夫怪腔怪调地说着,“她要是现在出院,不出三天病情还得恶化……头儿这次,别想甩了我们。”
“我看不一定,头儿那么倔,谁知道他会不会坚持不要我们的帮助?”酋长却没有把握,
“哎……我说,我们还有十天签证就要到期了,到时候非走不可。那个维尔玛……她能动吗?”卡西诺还是实实在在地想着眼前。
“那倒没问题。”戏子答着,“我问过大夫,只要带齐合适的医疗设备和用品,再包一架飞机,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头儿要不走才是疯了,他想干嘛?留在这里什么都没有。”高尼夫表示不能理解。
“他……不信任我们。”酋长闷闷地坐下来。
“这也难怪头儿……换过来如果是我们自已,就算天上掉块馅饼下来,我们也一样不见得肯吃吧?”卡西诺则表示理解。
“我们给医院交了七天费用!”戏子深思着说,“大家这两天先抓紧准备吧,头儿还会找我们的,我确信这一点。”
但是戏子猜错了,阿历克斯离开了他之后,并没有如他想象得那样直接回医院去守护着维尔玛,也并没有急着去跟医生打听维尔玛的病情,而是……去了美国大使馆。
一个衣冠楚楚的矮个儿领事接待了这个明显一副本地农民打扮的“身份不明”的人,在听完阿历克斯的自述后,他表示了彬彬有礼地怀疑:“先生,您说您可能是美国人……这件事可不好办呀!我们需要您在美国的身份证明,至少,需要您给我们提供一定的线索……可您看,您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怎么帮您呢?”
阿历克斯笑了笑,显然对领事的态度并不惊讶,只简单地说:“我有几个朋友……他们从美国来找我,我以为……他们来跟大使馆说过我的情况。”
领事象怔性地翻了翻桌上的资料,摇头道:“没有。没有任何人来跟我们说过您的事。”
“领事先生,”阿历克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继续平和地问:“我还想问一问,德国投降前,有没有美国军人在柏林失踪的可能呢?你们大使馆方面不负责这种失踪人员的找寻或者援助吗?”
领事的神色有些凛然,他仔细地打量着阿历克斯,非常谨慎地解释道:“先生,美军在柏林攻克战中失踪的人员并不多,而且这类失踪人员是由美国军方或者一些民间组织在负责寻找的,大使馆方面一般必须要得到军方的证实才会提供援助……当然,如果有美军失踪人员能够提出确切的证据表明自已的身份,我们也会提供力所能及的救助。而您……有什么资料可以提供吗?”
阿历克斯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唇边,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领事无奈地摊一摊手,道:“您看,这样就……”
阿历克斯站起身,客气地说:“给您添麻烦了。没关系,我就是来咨询一下,打扰了。”
领事也站了起来,伸手与阿历克斯相握,由衷地抱歉道:“我很遗憾,先生。您的朋友们应该还在柏林,或者您可以再去和他们谈谈……”领事的话戈然而止,一丝惊慌的神色掠过他的面容,他尴尬地咧了咧嘴。
阿历克斯不动声色,只有一道不易觉察的精光在他的眼底闪烁,自已并没有提过戏子他们在哪儿,而领事的脱口失言显然证实了戏子所说的“不能指望美国大使馆”是真的。阿历克斯忽然有些莫名的感慨,假如三年前自已真的是在柏林执行某个特殊任务,那么,自已所担负的内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竟会导致军方如此遮掩和奇怪的隐晦态度?为什么时间过去这么久了,美国军方非但宁可让自已沉没在异国他乡不闻不问,更甚至连曾经有过自已这样一个人存在都不愿意承认呢?
那个叫戏子的人,肯定没有告诉自已全部情况,阿历克斯思忖着……而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三年多以来,自已第一次在用一种全新的心态和速度去思考和判断眼前的事物,他更没有意识到,自已对于这样的思考和判断是多么的驾轻就熟,以致于思绪如箭,轻轻巧巧地,就跨越了三年的沉睡,仿佛从未间断过一般,笔直刺入了迷雾的中心。
不知道那个叫戏子的人有没有想过,事情的关键,其实在于三年前自已的任务究竟是什么……阿历克斯想起戏子在酒店里苦笑着“威胁”自已的情态,嘴角不禁一弯,即使自已已不复记忆这几个“陌生的”朋友,阿历克斯却依然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们心底对自已真切的关心,但他们能否明白自已的真实想法呢?走与不走,其实并不是自已和维尔玛答应不答应这么简单,他们查觉到了吗?
坐在回医院的公交车上,随着车身的颠簸而摇晃着,阿历克斯一只脚踩在前排的空坐椅上,一只手支着下颌,望着窗外已渐渐被暮色掩映的街道,慢慢地回想着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旧日的记忆虽然仍是含混不可寻觅,但是现在,自已已经不能不去面对!三年多来阿历克斯始终不曾觉得回复记忆是件多么要紧或者多么急迫的事,然而眼下,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感攫住了他,他说不出来具体原因,他只知道,事到如今,他必须弄清楚自已是谁,他必须,去找回失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