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石黛儿

14、第十四章

　　戏子和高尼夫回来的很快，酋长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出去找头儿，就听见门一响，两个人走了进来。
　　“里诺怎么说？”酋长迎过去问。
　　戏子的脸色很凝重，道：“答应帮忙了。只是，里诺不敢保证什么，说这次来头很大，怕不好对付。”
　　高尼夫更加泄气，道：“这小子，只说查查内情－－－光查查管什么用？要紧的是把人救出来。要我说，咱们还是闯进去吧，抢出人来，叫里诺送我们回去算了，还留在这儿干嘛？”
　　“回去？！”戏子抬起眉毛，没好气，道：“我们为什么回来？你们真以为只是为了帮头儿完成他那个见鬼的任务？”
　　“不然为什么？”高尼夫更没好气，顶回去。
　　“我们在那个乡下地方混成什么样子，你们不记得了？你，酋长，闷在家里快发疯了。高尼夫，你和卡西诺成了酒鬼，抗包挣的那点钱还不够用来喝酒。”戏子沉声道。
　　“你也没多好，”酋长讥刺道，“你在酒馆天天扮小丑，到后来连件整齐衣服都没心思穿了。我记得头儿有一天说，戏子，你变了。”
　　“是的，我们都变了。”戏子道，“你们没注意吗？头儿就是在说了这句话后，没过几天，突然开始跟我们商量，要设法回美国来，因为他的任务，必须要有头有尾的完成？”
　　高尼夫和酋长脸上显露出震动的表情来，一时没有说话。
　　戏子叹了口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继续道：“我们都知道这是件很难的事，而且那时我们已经认了，愿意保持现状。可是头儿坚持说服我们，甚至说哪怕他一个人走也要设法回美国来，我们才不能不答应他。”
　　“可从那以后我们就又变回来了，”酋长悟了般，跟着道：“我们干什么事的劲头都不一样了，我们慢慢地设法，先从一个城市迁到另一个城市，再迁到首都，再重新找回来的通路－－－－－”
　　“你们这是在说什么？”高尼夫挠挠头，打断两人的话，“你们是说，头儿其实，是为了我们，才要回来？”
　　“我没有这么说，”戏子却摇头，道：“我只是在说，我们只有回来，才是原来的我们，我们才是真正的自已，这一点是头儿心里最明白的，也是最重要的。”
　　“那头儿，他，他是他真正的自已吗？”酋长楞了片刻，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戏子没有回答，他深深的眼眸，望向窗外深深的黑暗，三个人心里，都不约而同浮起同样一个问题：头儿，现在的你，是你真正的自已吗？
　　-----------------------------------------
　　起居室亮着柔和的光，维尔玛和加里森中尉坐在温软的沙发两头，轻轻地说着话。
　　“先生，你看，真对不起，我没有记住你的名字，您是－－－－？”中尉听得有些失神，他象下午一样，再一次不知不觉地想到，维尔玛的声音婉转动听，与三年前他记忆中的那个声音，真是大不一样了。
　　“我叫克雷格加里森，”中尉叙家常般平淡地道，“这个名字是很普通，不容易记住，夫人，你叫我加里森好了。”
　　“加里森先生，”维尔玛抱歉地笑着，坦然地说：“你知道，呃，我是说，您即然是亚历山大的同事，大概可能知道。我，我以前得过一场大病，记性不太好，有很长时间的事，我都忘记了，所以－－－”
　　“这没关系，夫人，”加里森迅速接口，道：“对，我知道一点。其实，我是图书馆的内部保安负责人，亚历山大－－－和你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一些。”
　　“原来是这样。不过，”维尔玛道，“先生，你，你说你是保安，亚历山大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加里森道，“你放心，他没有什么事。是这样的，亚历山大的紧急公务，和政府有点关系－－－对不起，我不能跟您详说，这涉及到国家机密。事实上，今晚我来找您，包括您见过我这件事，我都希望您能保密，不要，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
　　“呵，”维尔玛轻声惊呼起来，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勉强镇定地道：“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亚历山大也不能告诉吗？”
　　“不是不能告诉他，”加里森耐心地解释，“是现在的电话不安全，有可能被人窃听，我是说除非您当面见到亚历山大，否则就先不要说。”
　　“哦，”维尔玛露出恍然的神色，眼里最后的一丝疑惧也消失不见，她几乎是立刻就接受了中尉所说的一切，信任地说：“天呐，您能来告诉我这些真太好了。我，我真的很担心亚历山大－－－他从来不瞒着我任何事。今天打电话回来时，语气却听着有些不对，现在你一说，我就放心了。”
　　“他不瞒着你－－－任何事？”加里森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但旋即就补充道：“我是说，你刚才说你记性不太好，怎么能如此肯定？”
　　维尔玛笑起来，那笑容象一根针般刺进中尉的心底，维尔玛变了那么多，但这笑容，却依然如同旧日的模子刻出一般，分毫不差。只听她道：“我记性不好，是因为三年前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医生说我是二战时偷渡过来的德国难民，身上有一张美国政府签发的居留许可证。那时候的我，连英语都说不好，什么都不会，还是医院可怜我，留我作了一阵子护工，我才算是找着一点活路。”
　　“那后来呢？”中尉的蓝绿色眼眸里，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雾气，但是声音，却听不出任何异常。
　　“后来我离开了医院，什么都作过。”维尔玛感叹地说，“生活真不容易－－－总算我的身体在医院全养好了，能熬得住。一次在酒吧作侍女，有个酒鬼吃醉了，要欺负我，是亚历山大救了我，从那以后，他什么都帮我，甚至支持我去学习，还托人替我介绍了打字员的工作，啊，我都亏了他才能象现在这样。”
　　加里森抿紧双唇，若有所思。
　　维尔玛却什么都没注意，只顾沉浸在自已的回忆里：“亚历山大对我太好了，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至少我记不住过去有什么人对我这么好，那大概也就说明，确实没有人值得我记住。是亚历山大让我明白应该忘记那虚无飘渺的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是他让我觉得安全，踏实，有依靠－－－先生，我对陌生人，新鲜的事，都不太记得住，需要反复提醒，但是，只有亚历山大的事，我绝不会忘记，哪怕一丝一毫，我都不会忘记，您明白吗，先生？”
　　维尔玛期盼地望住加里森，中尉的面庞如大理石一般，平和而又坚毅，他静了一静，才道：“我明白的，夫人，我明白。”
　　维尔玛忽然有些激动起来，她伸出手去，隔着长长的茶几桌，握住加里森无意中搭在桌面上的手臂，道：“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您，就觉得您能帮助我们－－－您会帮助亚历山大，是吗？您一定会照看他，是吗？”
　　加里森低头望住那只莹白如玉的手，眼前却清晰地闪过三年前那只浮肿如萝卜的手，他猛地闭一闭眼睛，抬起头与维尔玛对视，蓝绿色的眸中再也看不到雾气，反而精光炽烈－－－－中尉一字一句地道：“是，我保证！”
　　--------------------------------------------
　　加里森中尉再一次出现在他部下们的眼前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戏子几个人最终决定任由他们的头儿自已行动，就各自找个地方小睡了一下，中尉进门的时候，除了酋长警觉地从行军床上弹了起来，另两个人干脆没动动身子。
　　不过，酋长一和头儿开始说话，戏子和高尼夫也就醒了。
　　大致了解一下情况，中尉显然已经有了成熟的计划，他在桌边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有些破损的薄纸，摊开来给大家看。
　　“这就是我去市立图书馆想查的资料，你们看一看。”头儿简单地说。
　　戏子凑过端详了一下，有些惊奇地说：“这房子？！头儿，这是－－－－－－”
　　“你们知道我当年是怎么把那枚核弹藏到苏军司令部里去的吗？”头儿好整以瑕地问。
　　“难道跟这张图有关？”高尼夫挠挠头。
　　“对，我当时就是用了这张图－－－你们知道，我从西点军校毕业后，曾经在纽约军事学院实习过一年－－－－”
　　“头儿，你不是一毕业就当兵的吗？”高尼夫好奇地插嘴。
　　戏子收紧下巴，丢过去一个大白眼，道：“要是一毕业就当兵，我们的头儿还能到现在只是一个中尉？”
　　“哎我说你们，别打岔。”加里森头也不抬地说，“当年我就经常在市立图书馆泡着，我喜欢看一战时候的资料－－－－”
　　“不喜欢才怪！”这回打岔的是酋长，轻轻地笑着。
　　中尉充耳不闻，续道：“我无意中发现了一本书，是一战后期一对贵族兄弟写的自传，书中一些内容非常有趣，最有意思的，就是这张房屋结构图。”
　　“这房子－－－”戏子拈起那张纸来，沉思道：“嗯，看着眼熟。”
　　高尼夫伸过脖子去看了一眼，恍然道：“咦，这不就是苏军司令部的那幢小楼吗？呃，不是一幢，是两幢，一模一样的。”
　　酋长也靠过来，接口道：“还有地道连着呢，头儿，我记得你说过，原来的纳粹指挥部，就是苏军司令部旁边，已经被炸成了废墟－－－就是这两幢楼中的一个？”
　　“是的，”加里森赞赏地看着三个部下，道：“这张图，我一直印象很深。就是因为那对贵族兄弟在自传中特别提到，两兄弟各拥有一幢楼，利用两层楼间相连的地道，在一战中作了很多暗中抵抗侵略者的事。六年前我一到柏林，接受希特勒的任命后，就发现自已的工作地点，居然就在这两兄弟所拥有的其中一幢楼中。”
　　“没有别的人知道这两幢楼的关系吗？”戏子问。
　　“没有，”中尉道，“我暗中探查，发现两兄弟在一战后不久就双双去世了，房子后继无人，就捐给了柏林市政府公用，捐赠的时候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两兄弟并未说明地道的存在，反而小心将地道入口封锁掩饰了起来，如果我没有事先看过这张房子结构图，我也不可能发现。”
　　“你当时就想过要利用这地道？”戏子挑起眉毛问。
　　“多留一招，总没有坏处。”头儿淡淡地答。
　　四个人无声地笑笑，高尼夫问：“那导弹，你怎么弄过去的？”
　　“当时纳粹指挥部旁边的那幢楼，本来是个闲置的政府部门，”中尉道，“因为盟军已攻入德国，柏林危在旦夕，所以我去的时候，那幢楼基本上是空置的，人员和资料都已撤走了。而那个导弹，本来就藏在纳粹指挥部的地下室里，与地道入口只有一墙之隔。”
　　“你不是说，导弹是在运送途中被劫走了吗？”戏子回忆着道，“原来又是个烟雾？”
　　加里森道：“导弹的发射密码，只有希特勒自已知道，而只要将导弹放置在普通的发射台上，用任何一种普通的遥控发射器，就可以将其射出。希特勒并没有完全信任我，他将密码刻蚀在一块钢板上，藏在他卧室的保险箱里。”
　　“而你，去把这钢板偷了出来？”高尼夫脸上一副倾慕的表情，盯着头儿道。
　　中尉闲闲回答：“我也跟卡西诺学过两手，或者，还不只两手。”
　　酋长在一旁把玩着手上的小刀，笑出两个酒涡来。
　　“我要去提醒一下卡西诺，”戏子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他再不提高一下自已的技术，头儿就会解雇他了。”
　　加里森斜瞅了戏子一眼，顾自讲述：“希特勒命令我将导弹运送到附近的发射台去之前，我已经有了要破坏这一切的打算。所以，我预先联络了柏林的地下组织，通报了情况，要求他们配合拦劫。但事实上，运送出去的只是一枚普通导弹，拦劫的事又吸引了纳粹指挥部的全部注意力，而我自已，则偷偷把真正的核子导弹，还有那块钢板，转移到了隔壁那幢楼里。”
　　三个人一时都没有吭声，表情神往，大概都在想象着他们英明神武的头儿是如何巧妙惊人地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加里森中尉瞧了瞧几个人，对他们的心声了然于胸，努了努嘴，道：“其实没什么了不起，只要稍稍利用一些指挥部之外的德国工兵就行了，要知道，我当时是希特勒眼前的红人，有很多方便的证件，秘密指挥几个下层的士兵非常容易。不要说偷运点东西，就连阁楼里那个防幅射密阁，都是我安排人悄悄干的。”
　　“你是行家，头儿。”高尼夫赞叹无比。
　　“然后呢？”戏子却追问起来。
　　“然后，假导弹被拦劫了，我失踪了，任务就结束了。”中尉耸耸肩道。
　　“那你怎么会被重伤在纳粹指挥部的废墟旁边？”戏子不客气地单刀直入，不给头儿打马虎眼的机会。
　　“什么都瞒不过你，是吗，戏子？”头儿犹豫了一下，终于笑道。
　　“对，别瞒了，他是你肚里的蛔虫，你就快说吧，头儿。”高尼夫不耐烦地催着，戏子“啪”地打了他一下。
　　头儿道：“我偷走核弹后，一直担心希特勒会以为核弹还在柏林附近，那么如果他行险启动密码，核弹不能发射，就势必在柏林爆炸，德军将和盟军同归于尽。所以，在柏林被攻克的时候，我回到了纳粹指挥部，最后一次，晋见了希特勒。”
　　“你告诉了他一切？”戏子吃惊地问。
　　“是的，”头儿平静地说，“我告诉了他一切，我告诉他核弹就在他的身边，如果他启动密码，他自已就会处在核爆的中心。”
　　“所以他最后自杀了？”酋长不可思议地道。
　　“我想，希特勒自已是不想死的。”中尉道，“我跟他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我充分了解他求生的强烈欲望－－他的自杀是否真实，到现在仍是一个传闻颇多的谜，我赌他就算想启动密码，也一定会在确认自已的安全后启动，所以我去告诉他核弹就在他的身边－－－而我赌对了。”
　　“而他，就下令杀了你？”戏子的眼睛里，有几星闪动的光芒。
　　“我以为自已必死无疑，”中尉轻描淡写地说，“没想到他气得脸色发青，却没有当场拨出枪来打死我，竟要部下押我出去，命令他们想个办法让我消失。我的运气不错，刚出指挥部，盟军的炮弹就打下来了，押我的人大概都被炸死了，我却留了一口气。”
　　屋子里静静地，一束初升的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房间，俄顷，高尼夫很大声音地吸了吸鼻子，道：“这，就完啦？”
　　“完了，全告诉你们了。”头儿坦然地说。
　　“那导弹，理论上，现在还可以被启动，是吗？”戏子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激荡，却不易查觉。
　　“理论上，是的，如果我们把钢板带出来了的话。”中尉则不动声色。
　　“那钢板，”酋长省道，“烧毁在车里了－－－－－”
　　“军部不会知道。”戏子的黑眼睛盯住头儿，一眨不眨。
　　“所以这张纸，”加里森从戏子手里小心地取回那张图，仔细审视着，道：“它能证明我的故事是真实的，它，将是我们，换取一切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