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陆·安得良药解情毒 ...
-
“所谓‘琴魔’，就是遁入魔道的‘琴秀’高绛婷。”
此话直如一道晴天霹雳，顿时将叶非鱼劈得痴了。虽已是日薄西山之时，夏日的空气仍是燥热难当，叶非鱼却只觉自己刚在数九寒冬里跳入了一桶冰水。
只听顾安甄以空洞的声音缓缓续道：“七秀坊的七秀之中，楚秀萧白胭已将公孙大娘传下的猿公剑法练至炉火纯青；燕秀小七年纪最幼，但一心向武，如今也以一柄快剑纵横江湖。而高绛婷却是天生体弱，性子又柔顺平和，因此弃武从乐，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操练琴艺上。照理来说，她本是不会丝毫武艺的……”
叶非鱼蹙眉道：“但她门下弟子既能将几个大男人擒住，想必手头都有些真功夫。”
顾安甄苦笑着点了点头：“不错，高绛婷前辈自从经历了万花谷之变，非但性情大变，就连琴音中都染上了强烈的杀伐之气，能够乱人心智，伤人肺腑。七秀旁的武学我不清楚，只怕她也都拣起来一一修习了吧。”
叶非鱼瞅瞅他又看看神色哀沉的康念秋，心头亦是五味杂陈：“真是冤孽，高前辈怎会如此……”
欧阳停只是面不改色地听着，连手中的杯盏碗筷都没有停下片刻。见小辈们接二连三推开椅子站起身来，他才乜斜着眼低低哼了一声：“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欧阳先生最讨厌这些郎情妾意之类说不清理不顺的话题，这回麻烦都是你们自己惹的，可得由你们自己想法子解决。”
叶非鱼赔笑拱手道：“欧阳先生教训的是。这本就是我们自讨没趣，万万不会牵连前辈。”她按着剑柄定了定神，又转向顾安甄与康念秋一挥胳膊：“走罢，冤有头债有主，总不能教那无辜汉子白白为康雪烛当了垫背。就算琴魔要下手杀他，我们总也得搞清来龙去脉才是。”
顾安甄脚下已随着她走出门去，鼻腔里却是轻轻一哂：“若是琴魔滥杀无辜，你又待拿她怎样？据霜姑娘说，如今她一拨琴弦就能将人击飞数丈，内力之深实已出神入化。”
“啊啊，被甩的女人真可怕，我得努力不变成那样才行……不过这未免也太讽刺了，难道对江湖儿女来说，高深的武功和美满的姻缘就不可并存吗？”
“我不明白你在感叹些什么。还有，注意你头一句话的用词。”
康念秋一张素面上原本云霾密布，听了两人你来我往的拌嘴，唇边又不觉浮起一层微薄的笑意。她挺了挺脊背正要走出门去，忽听埋头啜酒的欧阳停大声自语道：
“唉，有些人总以为自己一条命就能抵消一切，殊不知世上有些事是不能拿‘死’来解决，而是只能‘活下去’解决的。”
念秋如遭雷击般猛地一颤，僵立在原地徐徐转过头来。她凝视着欧阳停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向他诉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朝他深深一福，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
…………
抚琴台地居长安东南，叶非鱼三人循着那汉子的指引一路疾行，赶到时业已夜色昏沉，一弯钩子似的新月高挂西山。那抚琴台乃是建在一处山坡之上，山脚下散落着几间旧屋，似乎是座破败寺院。再走近些，便能看见屋前缚了好几个平常百姓打扮的青壮汉子，个个皆是垂头丧气、愁眉苦脸，一副不抱生还希望的认命模样。
叶非鱼正欲上前询问，忽见斜刺里闪出一个身着浅色纱衣的小女孩儿，乌溜溜大眼朝她一瞪：“什么人？没有琴魔准许，谁敢擅闯抚琴台！”
这女孩身量瘦小，头顶还不及叶非鱼肩膀高，大腿只怕也粗不过她胳膊；但她双目湛湛有光，这么一挡一喝间竟也有股迫人的威势。
叶非鱼不敢小觑，客客气气地向这小女孩子拱了拱手：“在下叶非鱼，受人之托，来见一位名叫莫怀恩的先生。”
话音未落，被缚男子之一已昂起头大叫道：“是武老弟他们请你来的吗？这下好了，大侠，请救我一救！我当真不知道左丞韦在哪儿，家中妻小只怕已等得疯了，求求琴魔放我回去吧！！”
小女孩儿秀眉一拧，再度张开两臂拦在叶非鱼身前：“要见他可以，若想放人，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叶非鱼不料所谓的“琴魔弟子”竟是个垂鬟女童，行事却又如此霸道，先自乱了阵脚。顾安甄倒还镇定自若，迎上前好声好气地道：“小妹妹，我们两人若要强行救人，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我们无意与琴魔结怨，还请小妹妹行个方便，指引我们同琴魔见上一面，有事届时再商。”
那小女孩儿颇有些大人样子地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终于松口道：“刚才云师姐也来劝师父放人，师父一向喜欢她，或许会听她一句也说不定。罢了，你们就去陪云师姐劝劝师父吧。但师父喜怒无常，若是碰了钉子，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叶非鱼生怕她改变主意，立即接过话头莞尔一笑：“多谢小妹妹通融，这几条人命就着落在你这句话上了。”
女孩儿却不吃她这套，撇着小嘴道：“这话酸溜溜的，我才不爱听呢。你们也别叫什么小妹妹，叫我‘角’就是了。我看你们年纪都不比我大多少，只要别不知轻重惹恼了师父，我就谢天谢地啦。”
这女孩虽然言辞辛辣，做事却也干净利索，当下便领他们循着坡道登上抚琴台去。一行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拐了两个弯，顷刻间视野开阔，只见偌大一座蒙古包般的帐篷坐落于坡顶，入口处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个同样装束的纱衣少女。她们桃花一般的小脸娇中带嗔，似乎正与帐前一位樱粉色衣衫的高挑女子争辩些什么，见角又带着几个陌生人上山，登时调转矛头责怪起她来：
“角，云师姐已经惹得师父够不快了，你怎么还带人来扰她清净？等会儿师父怪罪下来，我们可保不了你。”
“就是就是。今日师父心情不佳，任谁来都不见，你们几位还是请回吧。”
角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上前扯着一个少女的袖子道：“我知道宫师姐最疼我了，肯定不忍心见我挨师父训斥，是也不是？”
那名叫“宫”的少女小嘴一扁，伸出食指朝她额上戳去：“就数你嘴贫。师父若责罚下来，自然是我们姐妹几个一同挨着，还能少了谁的？但你带来的这几个人，还是叫他们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别无端端地惹火烧身。我跟你说，师父这次气得不轻呢。”
叶非鱼张了张嘴正想答话，却被那肩背双剑的粉衣女子抢先打断：“就算高师伯发再大的火，我也不能坐视这些无辜者丧命。宫、商，你们还是再替我通报一声吧。”叶非鱼见她形貌穿着，便知她与沈轻霜一样是七秀弟子，自然就是少女们口中的“云师姐”了。但她乍一开口，嗓音同样是吴侬软语、清甜柔糯，却是别有一番水乡女儿的温柔情态，不似沈轻霜那样锋芒毕露。
她义正词严地说出这句话时，转过脸向叶非鱼她们瞥了一眼。
只须一眼，也就够了。
沈轻霜泼辣似酒，康念秋温沉如玉，那明教姑娘更如大漠上炽热的沙风一般神秘而洒脱，她们自然都是些难得一遇的奇女子；但这姑娘回转头来时，叶非鱼蓦然觉得周遭一瞬间亮了起来。
她似乎是个会发光的人。
叶非鱼觉得她在发光，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奇妙了；更奇妙的是，她虽然会发光，却并不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丽人。
她的五官若是一一拆开来看，那就并无十分艳色，甚至每一处都可以挑剔出些许不足；但把眼耳口鼻凑在一处，便自然流露出一股端庄雍容的气度，直让人觉得完美无匹，眉毛不得再长半寸，鼻子也不能再高一分。更兼她此时圆睁杏眼、俏面含威，身上那不可视的光芒便越发耀目生花，隐隐透出些凛然不可侵犯的尊贵气势，一如莲台上宝相庄严的菩萨。
“呃……这位……”
叶非鱼一时喉头发干，开了口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像初见沈轻霜时那样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这、这位神仙……不是，这位姐姐……”
顾安甄早有准备，哭笑不得地抬手朝她肩上一拍：“叶姑娘，回神！像你这样见一个美人就犯一次痴的，连采花贼看了都得甘拜下风。”
叶非鱼猛然恢复了常态，咂舌道：“这叫好色而慕少艾，你懂什么？我自己生得不漂亮，这已是无法挽回的了，你还不许我多瞅几眼漂亮姑娘饱饱眼福？”
顾安甄笑道：“我只听说过吃什么补什么，可从未听说过看什么补什么。”
叶非鱼朝他翻了个白眼不再理睬，急切切地转向那女子道：“这位姐姐，你也是来劝琴魔前辈放人的么？”
那“云师姐”虽然面露诧异，但还是温言答道：“我身为七秀门下弟子，此事本是义不容辞。不知你们几位又是……”
叶非鱼忙道：“我们是受了莫怀恩的友人之托，来救一救他的项上人头。”
这女子显然也是个性情中人，听了此言便即喜上眉梢：“好啊，看不出你们几个年纪轻轻，倒有副急人所急的侠义心肠。这场祸事虽与你们无关，但多一张嘴，莫先生他们或许就能多一点生机。”
她一语尚未说罢，忽听帐中琴音大作，声如金铁交戈，浓重得令人皮肤刺痛的杀气似潮水一般直涌出来。顾安甄与那女子内力深些，听了这琴声还能勉强踏稳足跟；叶非鱼平日重外轻内，这回可就吃足了苦头，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站不住脚；康念秋没有分毫内力根底，一震之下便已双膝触地。
宫、商、角三个女孩儿双手掩耳，口中慌忙叫道：“师父已动怒啦，你们若还珍惜自家性命，快快离此而去才是正道。否则她真动起杀心来，你们可就一个都走不了了。”
康念秋强自撑起身子，好不容易才运足一口气在铮铮琮琮的琴声中放出话来：“我……我等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就算劝不转琴魔前辈，好歹也该让莫怀恩他们死个分明，否则如何向人交代？还请……还请几位妹妹赐教，他们那结义兄弟左丞韦究竟是如何得罪了琴魔前辈——”
她话声刚起，突闻帐中“锵”的一声锐响，那张有开山裂石之威的魔琴竟已弦断绝音，四周顷刻寂静得让人足底生寒。众人正面面相觑，琴声忽又似山间泉水般潺潺而起，却已没有了方才那般凶狠迫人的声势。
名为“商”的少女侧耳倾听片刻，待琴声稍歇才抬起小脸一本正经地道：“师父问你们，方才朝她叫板的姑娘是哪一个？”
众人先是一怔，随即纷纷恍然大悟：琴魔竟是借由抚琴奏曲向弟子们传达意旨——她非但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甚至连自己的声音也不屑给人听见。
叶非鱼暗叫不妙，生怕高绛婷认出康念秋后向她发难，刚要开口遮掩就被顾安甄按住了嘴：“康姑娘一向最讨厌与人争执，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根本不会向人说半句重话。这会儿她却故意出头，想必另有用意。”
叶非鱼白他一眼，不以为然道：“你又知道了？康姑娘与这琴魔渊源不浅，说不定一时心智大乱，也未可知。”
她嘴上虽不认账，但到底没有开口截下康念秋的话头。
因为阻止她开口的人是顾安甄。
顾安甄的判断，大多数时候都是正确的。
但这次他却想错了。
康念秋根本什么都没有考虑。
她只是从怀中抽出那支细长的、苍白的猿骨笛，凑在唇边悠悠吹了起来。
笛声本就缠绵凄切，她这支削骨而成的笛子更是天生一股驱不散抹不净的冤气，吹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如一声强忍着的呜咽，每一段曲调都似一缕飘飘荡荡的幽魂。叶非鱼只听得半刻，就已忍不住抬手去掩耳朵。那姓云的姑娘虽与她们素不相识，听了这笛声也不由面露悲戚之色。
（高绛婷的琴音固然气势惊人，但这位姑娘寄托于笛声的入骨哀思，岂不也同样动人心弦？）
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有一瞬间曾闪过这样的想法。
不知何时，康念秋笛声已住，但余音仍缭绕在抚琴台上空久久不散。
“在下姓康，贱名不足挂齿。”
念秋终于开了口。
她的声音还是和往常一般清越动听，像是将两块美玉轻轻碰在一处，又像是叶非鱼回唐前最喜欢的那种玻璃风铃。
但她说出的话，却令叶非鱼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高姑娘，你一定记得我的笛子。你也应该记得，你当杀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这支笛子的主人。”
帐中无人答话，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朝她脸上回掷过来。倒是那姓云的姑娘难掩惊慌之色，连忙压低嗓门向她警告道：“这位妹妹，你纵使已看穿师伯身份，也不该当着她面提起……你可知左丞韦是如何得罪了高师伯？他便是偶然听见师伯抚琴后循声而至，无意间发现了师伯真容，这才招致杀身之祸。”
康念秋浅浅一笑道：“原来这样。但我却与他不同，我这些话本就不是说给什么藏头露尾、残忍嗜杀的‘琴魔’，而是说给名动天下的‘无骨惊弦’高绛婷姑娘听的。”
她这句话说得甚是轻描淡写，叶非鱼和顾安甄却早已惊出了半身冷汗。叶非鱼见闻尚浅，顾安甄见多识广却不了解女儿家的悱恻心思，故而谁也不曾料到高绛婷入魔如此之深，竟只因别人窥见了自己面孔就要取他性命。康念秋却满不在乎地当众呼她本名，这无异于明目张胆地朝高绛婷下了战书。
高绛婷若不给她些颜色看看，那便不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琴魔”了。
叶非鱼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焦虑，上前挽住念秋胳膊就往回拉扯：“康姑娘，冤家宜解不宜结，别闹了罢。琴魔前辈不肯放人，我们再想其他法子……”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尖锐沙哑的冷笑直刺耳鼓：
“不必想了，我现在就给你们个法子！”
————————————————————————————
【附录·念秋的话】
我与师父最后一次相见，是他离开万花谷的那天早晨。
师父雕刻时素喜清静，辛大哥和安甄便如往常一样带我去谷中采撷草药，免得我弄出响动来惊扰了他。那一日师父请来了名满天下的“无骨惊弦”高绛婷姑娘，说是要为她专塑一像。我亲眼见了师父初闻她琴音时欣喜若狂的神色，甚至还以从不示人的猿骨笛奏曲相和，那是我以往从未见过的景象。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天会有什么不同于往日的异事发生。
当时我正笑着向安甄说起“我看这位高姑娘对师父很是倾心，若是能成就美事，师父的心病说不定也就好了”，忽听得背后飒飒风响，师父正拨开垂及头顶的树枝露出脸来。
辛大哥怔了一怔，但还是客气地招呼道：“康先生，高姑娘的雕像已完成了么？”
我见师父神色有异，急忙迎上前去握住他两手，小声问道：“师父，您怎么啦？可是秋儿又做错什么惹您烦心了？您别生我气，秋儿什么都听您的……”
师父对我的问话绝口不答，只是抚着我头发说了一句：
“得卿如此，幸何如之。只可惜我这些年一心一意做了场黄粱大梦，如今一朝梦觉，却已什么都错过了。”
“师父……？”
师父依然没有应我，却自怀中抽了条雪白的帕儿出来，咬破食指朝帕上草草写了几个字；又从腰间解下那枝从不离身的骨笛，用丝帕包了塞到我手里，道：“师父没什么好东西留给你，这几个字你却要记在心上，便当作是我遗命一般，不得有违。这笛子我已不配使了，你既喜欢，拿去留个念想也好。”
“师父、师父？您这是要去哪儿呀，您不要秋儿了么？”
我发了急，拽紧他衣角一叠声地追问。
师父只是摇头不答，轻轻将衣摆自我手中抽了出来，转过身疾走几步又猛地停下，长叹一声，终于还是迈开大步去得远了。
我失魂落魄地呆立了良久，方才颤巍巍地将那丝帕展开。只见白底上染着殷红的三个“去”字，宛如隆冬深雪里盛放的点点红梅一般，直看得人心惊肉跳。
去、去、去……
直到谷里遣人来引我过去问话，我仍旧神思恍惚，只是反反复复地咀嚼着那三个血红的“去”字。
去、去、去……可是师父，秋儿又有哪里可去呢？
便是在那一日，我的师父成了死有余辜的大恶人，我也成了众人口中的妖邪之后。
康念秋无功无过的孩提时代，自此戛然而终。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陆·安得良药解情毒
，还差 